(上)
在母亲骤然离去后的这段时光,胡行知仿佛被一层厚重阴霾笼罩,整个人沉浸在难以言表的痛苦之中。他时常独自坐在母亲曾精心布置的房间,一待便是一整天,眼神空洞地凝视着母亲的遗物 ,往昔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起初,面对父亲同样深陷悲痛,却仍每日早出晚归忙碌于往生堂事务,胡行知虽内心失落,却也尝试理解。他心想,或许父亲只是需要时间,借工作来麻痹失去挚爱的痛苦。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似乎将所有精力都倾注到了往生堂,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愈发不管不顾。胡行知心中的失落逐渐转化为不满。每次看到父亲拖着疲惫身躯深夜归来,径直走向书房,连与他和妹妹简单交流的力气都没有,他心中的不满便如野草般疯狂蔓延。
有一回,胡行知难得鼓起勇气,在父亲又要埋头书房时,拦住他轻声问道:“父亲,您能不能多陪陪我和妹妹,我们真的很需要您。”父亲只是疲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孩子,往生堂眼下有很多事离不开我,等忙完这阵儿。”可这所谓的“一阵儿”好似永无尽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满在胡行知心中持续发酵,渐渐演变成愤怒。他开始觉得父亲将往生堂的责任看得远比家人重要。尤其是当他看到妹妹昔知为了照顾父亲,小小年纪便操持家中事务,累得脸色愈发苍白时,他对父亲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胡敬堂主望着泪流满面、几近崩溃的儿子,心间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迅速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为儿子拭去满脸的泪痕,给予些许安慰,可那手臂仿若被千钧巨石死死拖拽,沉重得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孩子啊,你和妹妹都是我在这世上最珍视的宝贝,爸爸怎么可能不重视你们……”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可字句间,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依旧清晰可闻。
“可是,在我和妹妹最需要爸爸的时候,您在哪里?您将所有重心都倾注到往生堂所谓的责任上了!父亲,在您眼中,是不是往生堂的职责永远比家人重要?还有母亲的离世,您在葬礼上的表现……没错,您是往生堂的堂主,可躺在棺椁之中的人,是您的妻……您难道不难过吗?我实在不敢相信,往生堂竟是如此冷漠、不近人情的组织……呵,是啊是啊,我怎么就忘了,您总是用这份所谓的责任,来剥夺我追求自由、追求梦想的权利!而现在,连母亲都要被您置于所谓责任之后!凭什么?您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啊!”
胡行知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满脸泪痕在情绪的冲击下肆意横流,他的身子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仿佛要将多年积压在心底的痛苦与愤懑一股脑儿全部宣泄出来。
另一边,伯阳和戎昭守在昔知身旁,时刻留意着周围动静。陡然间,书房里传来胡行知那撕心裂肺的嘶吼声,三人的心猛地狠狠一抽。他们迅速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满是担忧与焦急,无需言语,默契地拔腿朝着书房快步奔去。
在书房门口,他们与夜昱先生不期而遇。
“父亲……”伯阳神色紧张,不安地望向房间内,声音不自觉压低,“行知他……”
夜先生神情凝重,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沉沉说道:“你世叔他不顾身体状况,一心还想继续工作。行知试图劝阻,谁知道,话赶话就吵起来了……不管怎样,先进去看看!”
言罢,夜昱一步上前,率先推开了门。只见胡敬堂主面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一只手勉强撑着桌子,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伯阳、戎昭和昔知紧跟其后踏入书房,屋内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瞬间让他们呆立当场,一时不知所措。
胡敬堂主嘴唇颤抖,许久才用沙哑且饱含痛楚的声音说道:“孩子,爸爸何尝不难过?你母亲走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像被生生撕裂。葬礼上,我强撑着,只因往生堂的规矩,璃月百姓的目光都在。我不能乱了分寸,不能让大家对生死之事有一丝不安啊。”
他停顿片刻,剧烈咳嗽几声,夜昱赶忙轻拍他的后背。胡敬堂主摆摆手,接着道:“爸爸承认,这些日子对你们兄妹陪伴太少。可这往生堂,维系着璃月生死轮回的秩序,历代堂主的嘱托,无数百姓的信赖,都沉甸甸地压在我肩上。一旦有所懈怠,引发的混乱不堪设想。”
他望着胡行知,眼中满是慈爱与歉意:“剥夺你追求自由和梦想的权利,爸爸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这份责任的重量,想着有朝一日,你能扛起这份使命,让胡家的传承延续下去。却没料到,给你带来这么多痛苦。”
“爸爸错了,错得离谱。”胡敬堂主眼中泪光闪烁,“我一心扑在往生堂,忽略了自己最爱的你们。让你和妹妹受苦,是爸爸的失职。孩子,给爸爸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咱们一家人一起面对往后的日子,爸爸会努力平衡好家庭与责任。”
胡行知听着父亲的话语,胸膛依旧剧烈地起伏着,愤怒的火焰在眼中熊熊燃烧,丝毫没有熄灭的迹象。
“弥补?您说得轻巧!这么多年缺失的陪伴,破碎的回忆,还有妈妈的离去,这一切的伤痛,岂是一句弥补就能抚平的?”胡行知的声音尖锐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您总说往生堂责任重大,可在我看来,您不过是在逃避,逃避面对妈妈离开后的这个家,逃避我们对您的需要!”
胡行知的双手紧紧握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您总是把璃月百姓、祖宗遗训挂在嘴边,那我和妹妹算什么?我们就不是您的家人了吗?您口口声声说爱我们,可您的爱,我们从来都感受不到!”
听到哥哥那一连串饱含愤怒与失望的质问,昔知的心猛地一揪,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胡行知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劝道:“哥哥,你别这样对爸爸!”她的眼神中满是哀伤与无措,仿佛在哀求哥哥停下这场伤人的争吵。
昔知抬眸,目光紧紧锁住胡行知,接着说道:“你看爸爸这几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往日里他总是精气神十足,可现在呢,眼底乌青,神色也疲惫得厉害。他不是不难过,只是把悲伤都藏在了心底。前些日子哥哥沉浸在悲伤之中也许不知道,爸爸是经历过九死一生才挣扎着回到我们身边,当夜便发起了高烧,卧床不起,这些天好不容易才稍稍好些……”
昔知深吸一口气,声音愈发哽咽:“哥哥,您怎能觉得爸爸的难过会比你我少呢?他也同样深爱着妈妈,他所经受的伤痛,甚至只会更深更重,只是他身为一家之主,身上扛着往生堂的重任,不能倒下,只能把痛苦深埋。”
紧接着,昔知微微咬唇,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与期许:“而且你这么说,妈妈不会喜欢的。”她顿了顿,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妈妈一直教导我们,要相互理解,相互包容。她希望咱们这个家永远和和睦睦、充满温暖。如今她走了,可她的期望还在啊。你这样和爸爸争吵,只会让妈妈在天上看着揪心。”回想起母亲在世时的点点滴滴,昔知的声音愈发轻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哥,你还记得吗,妈妈最爱的就是咱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一天的趣事。每次你和爸爸闹小别扭,妈妈总会耐心调解,让咱们重归于好。她总说,家是最温暖的港湾,不管遇到什么风雨,家人都要紧紧相依。现在,妈妈虽然离开了,但我们更应该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妈妈留下的这份温暖啊。哥哥,别再让妈妈失望了,也别再误解爸爸了,好吗?”
昔知声泪俱下的这番劝说,如同一把锐利却又饱含温情的剑,直直地刺进书房中每一个人的心里,在静谧的空间里幽幽回荡。那一字一句,皆裹挟着她对家庭炽热的眷恋,对亲情纯粹且执着的守护,宛如细密的针脚,试图缝补这个已然千疮百孔的家。
胡行知在听到妹妹这番话的瞬间,原本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庞,恰似被一阵寒风吹过,刹那间闪过一丝怔愣。那怔愣之中,有对妹妹言辞的始料未及,更有内心深处某种期待瞬间破碎的茫然。紧接着,他的眉头迅速拧成一个死结,仿佛要用这紧锁的眉头,锁住内心如潮水般翻涌的复杂情绪。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像是在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尖锐得近乎刺耳,每一个音调都被浓浓的委屈与不甘浸泡。此刻的他,就像一只受伤后又被同伴误解的孤兽,满心都是无处诉说的愤懑。“你也觉得爸爸这样对吗?觉得他把我们丢在一边,只顾着往生堂的事是对的?”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急促的呼吸仿佛是他内心愤怒的具象化。他的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昔知,目光中带着探寻、质问与深深的失望,仿佛试图从妹妹那熟悉的面容上,挖掘出一丝与她言语相悖的神情,一丝能证明妹妹依旧与他站在同一战线的痕迹。
“你忘了妈妈有多疼我们吗?”胡行知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颤抖,像是被回忆的浪潮猛地击中。“现在她走了,爸爸却好像没受什么影响,还一门心思扑在那些事上。”说着,他的手臂开始挥舞起来,动作幅度之大,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痛苦与不满,都随着这肆意的动作甩出去。他的情绪愈发激动,身体也因过度的愤怒与悲伤而微微颤抖。
“我以为你会懂我,可你……”胡行知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了喉咙。他的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他倔强地强忍着,不肯落下。他的内心此刻正处在痛苦与愤怒交织的旋涡之中,疯狂地挣扎着。一方面,是对父亲长久以来忽视家庭的积怨;另一方面,是妹妹突如其来的背离。这双重的冲击,让他陷入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境地,他实在无法接受,那个曾经与他一同在母亲关爱下欢笑的妹妹,如今竟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为父亲的行为开脱。
伯阳见此情形,心急如焚,一步跨到胡行知身前,双手在空中急切地虚按,试图安抚他几近失控的情绪,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沉稳温和:“行知,快冷静冷静,千万别冲动啊!”
他的目光在胡行知与胡敬堂主之间来回穿梭,眼神里满是焦灼与关切:“叔叔为往生堂倾尽全力,可他对你们兄妹的爱,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减少。今天咱们把心里话都摊开来讲,误会肯定能消除。”
胡行知听闻,如遭电击,猛地转过头。他的眼神里写满了嘲讽,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在愤怒映衬下愈发滚烫。“伯阳,你根本不懂!这些年积压的委屈与痛苦,岂是你这几句话就能抚平的?”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情绪毫无平息的迹象。
“你每天都能享受家庭的温暖,可你知道我和妹妹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吗?”胡行知的声音再度高亢起来,满是悲凉与绝望,“妈妈走了,爸爸的心也跟着去了,这个家早就支离破碎,不成样子了。”
伯阳仍不死心,又向前迈了一大步,伸出手,试图拉住胡行知:“行知,千万别这样。你要是就这么负气离开,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胡行知却像是被狠狠戳中了痛处,如同暴怒的野兽般,用力地甩开伯阳的手,力量大得让伯阳一个不稳,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别碰我!”胡行知歇斯底里地怒吼,“你们谁都不理解我!这个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话音刚落,胡行知猛地转身,眼眶中蓄积已久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奔涌而出。他的身影在众人的视线里迅速变得模糊,只有那决绝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在众人的心上,渐行渐远。
书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胡行知离去的方向,脸上满是震惊与无措。胡敬堂主身子一软,重重地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而哀伤,仿佛刹那间被抽去了所有生气,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