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帝昨夜所言,令林尽染即便是有久别重逢的欢愉,也依旧彻夜辗转难眠,心中的愁思如同块垒,不敢吐露,又消解不散。只得先行假寐,待李时安呼吸微允后,方敢睁眼。
已是寅时,林尽染起身后,甚是小心地抽出在李时安脖颈下的手臂,又替她掖好被子,生怕将其惊醒。
天色还较晦暗,林府当下一片冷寂。可毕竟已至芒种时节,若再过上半个时辰,应当能瞧见些微光,彼时府中下人应也会起身,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
林尽染遂钻进书房里,摸出火折子,掌了灯。
屋内灯火通明,还未来得及触及沁凉的纸笔,骤然听闻一声:
“夫君可是彻夜未眠?”
林尽染本是身形一顿,心中暗想这般妩媚的语音定不是时安,随即一声轻笑,抬首间便瞧着元瑶在眼前徐徐施了万福。
“你倒起身的早。”
元瑶羞赧地以袖遮去半脸,轻声揶揄道,“妾身也是彻夜难眠。兴许是听见久别重逢的痴情人儿半夜里哼唱的靡靡之音,听得妾身心头火热···”
论这等‘直言不讳,赤裸露骨’的言语,怕是整个长安城里,只能从那些红倌人口中才能听得。
林尽染老脸一红,支支吾吾道,“你···你平常···还是得注意言辞才是。”
这等闺房之事,怎可拿到台面上来说,也就元瑶敢这般当面挑破。
“也难为夫君,在江南哪有人与你琴瑟和鸣。若是这般,还不如早些要了元瑶,何必苦了时安呐···”
见元瑶的话是越说越不得体,林尽染赶忙将她的嘴捂上,轻声道,“这般虎狼之词,还是少说些为好。”
可林尽染顿觉掌心中一丝温润,当即便松开手。暗骂道,这个小狐狸精,可真是···但此时心中也燃起一丝火热,与李时安的清冷之感不同,元瑶更似一团骄阳烈火。
但见林尽染眼神愈发的有些迷离,呆滞片刻后,稍稍缓过神,随即苦笑道,“你这狐狸精,这般戏弄我作甚。”
元瑶方才仅是这般行径,就已将林尽染迷得分不清南北,可未曾再有下文,定是有些戏弄的意思。
“元瑶不过是试试夫君的心意。”
说罢,元瑶踮起脚尖,身子微微前倾,伸出柔夷欲要抚平林尽染皱着的眉头,柔声道,“昨夜见你欲言又止,许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时安的面说,可是与妾身有关?”
林尽染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怔在原地迟迟未曾动的半分,可思忖良久方才幽幽道,“你与时安怎都能猜出我的心思?”
元瑶未曾言语,只是平稳落地,又挽起林尽染的大手方才颊边抚摸,阖上美眸,颇为享受的模样。
“若我与南海那位之间得做个抉择,你会选谁?”
林尽染垂首看向元瑶,昨夜既是经过一般提醒,已是猜出几分任来风的意图。
元瑶随行可重返长安,定是任来风有意安排。元瑶的情意自然不假,可任来风手上定是有其忌惮或是在乎的东西,只在关键时刻才会拿来要挟元瑶替他做事。可他与赵佑承合作的目的尚不明朗,元瑶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
火烧清池观尚且予她留下活路,可以杨老太爷之死污蔑又该作何解释?若当日坐实谋杀,那可真是死罪呐。如此为何要放她随自己回长安?莫不是等着元瑶道出那两册账簿的下落,借此动摇朝纲?可楚帝决计不会这般草率下令追查揽月楼,任来风的诸多举止当真令人不解。林尽染这般想来,只能猜测元瑶在南海是否还有记挂的人或者物。
元瑶闻言,手上的动作稍稍凝滞,随即睁开杏眼,柔声道,“若你与任将军之间,自然是选择夫君,妾身与他也仅剩一丝情分。”
林尽染手上轻抚着元瑶的脸颊,提醒道,“我说的不是任来风。”
林尽染心中了然,一个从小就被亲生父亲抛弃,又是在青楼长大,每日还得提心吊胆的算计他人度日,怎会轻易将身世如实告知他人呢。故而推测元瑶当日方山所言,应是半真半假。
元瑶瞪大杏眼,瞳孔微缩,嘴唇嗫嚅着又迟迟未曾发言,随即张开玉臂抱上林尽染,兴许是在听他有力的心跳声,亦或是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良久才离开这温暖的怀抱。
仰着螓首,柔声道,“妾身已答应时安,倘若任将军以此事要挟妾身,定然不会令他得逞。”
红烛燃尽,烛心在堆叠的烛泪中闪跳几下,渐低遂熄。随着最后一点光亮黯去,外间的天光恰巧微透窗棂,二人缄默地互视对方。
“既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林尽染眼眸眯得狭长,语调中也并未有一丝不悦,柔声道,“既时安予你置办下几间铺子,杨湜绾又将钱塘与江宁的掌柜遣至长安,你且先与她共事生意罢。”
可这番话听得元瑶愈加的心慌,脸色已是越来越白,敏感的心终究让她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夫···夫君,这是···要赶妾身走?”
林尽染俯下身子,大手将其泪水抹去,凑到她眼前解释道,“既你还未成二夫人,铺子又是你名下的产业,且在江南时曾与杨湜绾一同共事,自然得由你去。时安既允你在林府安心住下,又何须去明园?但若是谈到宵禁的时辰,那便只能与她们同住一日。”
既要为杨湜绾谋取生机,且林府内当下着实无人能出面做这些买卖,索性交予元瑶手中,至少明面上林府暂且也仅顶个收留青楼女子的说头。
元瑶闻言,大喜过望,旋即在林尽染的颊边留下一片温润,还未等他反应,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书房。
待林尽染反应过来时,元瑶早已跑出屋子,还在流连方才的滋味,竟是忘追出去,急急喊道,“欸!回头把江南的账簿送来。”
此时元瑶还在屋外靠着门大口的喘气,听闻林尽染这般说来,又倏然起步,留下一句,“妾身醒得。”
晨间就有这旖旎时光,倒让林尽染不禁莞尔,险些忘却来书房是作甚。瞧着天色已更是明亮,便取来纸笔,写下制取香水所需物什,再交由刘管家去采买。
待李时安起身时,已有卯时一刻。昨夜夫妻相约今日要去大将军府予祖母请安,毕竟还在长安时二人就会时常去大将军府予二嫂与小祖应闲叙解闷。林尽染刚刚从江南回来,自然要先去拜访。
过了晌午,一同用了膳,二人便坐上马车回府。
“姑爷当真要申越留在林府?”
原来这一趟除却向祖母请安,及探望二嫂母子外,林尽染还有这层用意。
“难不成你不乐意?那就此将我与你家小姐放下罢,你独自回大将军府。”林尽染的语音里分明充斥着打趣的意味。
“哪敢哪敢。”申越鞭梢轻扬,在空中打了个脆响,马车行进地稍快些,随即回道,“申越以为姑爷和小姐会怪罪,在钱塘时险些害了二···元瑶姑娘。”
申越心如明镜,小姐在车内,自然不好当着她的面称元瑶为‘二夫人’。
“若在府内,称她为二夫人倒也无妨。在外还是称作元瑶姑娘罢。”李时安知晓他心中顾忌,旋即替他厘清身份。
良久,才听得马车外的申越淡淡地回了句,“申越明白。”
李时安与林尽染正说话间,已至林府,见其领口有些不平,遂靠过去亲手帮其整理,又止不住轻叹一声,“如今崔伯伯的院里门庭若市,时安不便前去。夫君替时安问个安好。”
林尽染顺从地微微仰起下颌,抬起双臂,一副颇为享受地模样,笑言道,“既如此,下回便请崔伯伯来府上闲叙。”
李时安方整理完,嗔笑道,“听闻吏部的铨选定在九月,崔伯伯现今可不得空,这阵子几是在翰林院或聚贤馆内。若在群贤坊未能寻到他,可去翰林院。”
林尽染方想一把将李时安搂进怀里。可李时安何其灵巧,顾忌是在马车上,且外又有申越,旋即将身子往侧旁一挪,稍皱了皱琼鼻,甚是得意的模样,道,“早些回府!可莫要在外逗留。”
说罢便施施然下了马车,倒弄得林尽染有些哭笑不得。
“申越,先去聚贤阁。”
申越遂驾着马车‘闼闼闼’地驶向群贤坊。
自崔秉志下榻聚贤馆后,周遭客舍的价格都涨了近三成。无他,既是名师,又担着翰林供奉,若无学子趋之若鹜,才显得奇怪。可若这崔大家只授翰林学子倒是罢了,里头竟有个寒门子弟也能在其座下听讲,其余学子安能如意?
偏偏崔大家又是一副怪脾性,却无人敢多言语。只得趁其在院内讲课时,在外能受些熏陶,听得几句箴言。饶是这般,都未能消减这些学子的热情。
自踏足聚贤馆以来,除却前厅略显嘈杂,然则愈靠近崔秉志的院子,就愈发的寂静,只听得平日里满嘴‘老匹夫、夯货’的崔大家正不苟言笑的朗声授课。
只见其院门口齐整地密布着纵横座次,学子有席地而坐的,有垫着蒲团软垫的,手中执着纸笔,时而苦思冥想,时而摇头晃脑,甚是学而不倦的模样。即便是有人从旁路过,也未能分走他们半分心神。
林尽染对崔秉志算是熟稔,若他不愿授业予这院外的学子,索性在翰林院内讲课便是,偏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否则也不会刚进聚贤馆便听闻周遭客舍的价格又涨了几十文。
既是崔大家在院内授课,林尽染也不便打搅,甚是耐心地坐在院外与这些学子一同受业。
夕阳斜晖下,靠近院墙的前几排学子半数已在阴影下,光线昏黄,未待崔秉志道声‘下课’恐是赶不走这群孜孜不倦的学子。
可院内已有不少翰林学子或提着书箱,或背着书笈,亦或是挎着书袋神态各异地离开。院外的学子见状,也只得感叹时光飞逝,随着人潮退去。
林尽染将将踏足院中,便见两张熟悉的面孔。
“林御史。”向成林与曹意清纷纷屈身拱手一礼。
于向成林而言,此人是恩人,极力促成自己与崔秉志的师徒缘分;而曹意清除却感恩之外,又多上几分愧疚。
林尽染展颜一笑,回敬一礼,遂问道,“这老···先生教的如何?”
一见曹意清,林尽染便想起江宁之行,若无这老匹夫非要自己走这一遭,也不会有这诸多意外。虽心有怨念,却不能在他学生面前显露,本气愤之下唤声老匹夫,当即改了口。
“多谢当日林御史大恩,未能聊表谢···”
向成林一面说着,一面就要跪下,林尽染赶忙将其扶起,“大可不必。你要谢还是去谢那老···先生罢。”
险些又说错话。
曹意清在一旁甚是羞愧地模样,讪讪道,“当日是学生鲁莽,若林御史心中仍有怨念,学生可以···以···断臂作为赔罪。”
说罢便左右寻着刀棍递予林尽染以作泄愤。
“欸欸欸!大可不必。”林尽染倒是不介意叙旧,可一个要跪,一个要自残,属实难以忍受,赶忙朗声呼道,“你个老匹夫!快出来劝劝你这俩学生。”
崔秉志方进屋喝口水欲歇上片刻,便听闻中气十足的一声‘老匹夫’,闻声还有些许耳熟。刚踏足院内便瞧见林尽染抓着向成林与曹意清,不让其动弹,当即步履匆匆地迎上去,佯是怒骂道,“你个夯货!可知晓尊老爱幼?”
可方才的语音听来,却似是无半分恼意。
向成林早已领略过这般场景,身为同窗的曹意清也仅是听他提起,可如今这般看来,崔大家与林御史还真是关系匪浅!
可既是老师在场,二人皆是恭谨地称一声,“先生。”
“嗯。”崔秉志鼻腔哼鸣一声,以示回应。
虽是对林尽染上门拜访喜不自胜,可终究是碍于两个学生在场,未能表现更多欢喜之意,崔秉志只抬抬手令他二人可先行离去。
待二人身形走远,崔秉志方展颜一笑,道,“你这夯货,当着老朽学生的面这般没大没小,该让你岳丈和时安好好训你。”
可话虽这般说,仍是笑脸盈盈地将其迎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