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夜空,现在已经很难再找寻到什么月色了。
一道道极耀眼的闪电伴着隆隆的雷声划破天际,将那幽暗混沌的夜幕不停地割裂成一幅幅不同的式样。
豆大的雨珠如同一支支的利箭,从浓云的深处直直坠下,砸在地上、瓦砾上,砸到檐角上、枝叶上,水花四溅,发出各种声响。
响声相互应和着,混成了一片,像是在一台宏大的交响乐中铺衬出的背景的音色。而那些乍响的雷声、喧闹的人声、长鸣的警笛声以及伴随着狂风骤雨而不时响起的碎裂声,还有那些没关严实的门窗发出的乒铃乓啷的恼人的声响,便像是各种乐器在这天地巨幕之间的竞相争鸣。
上音的大礼堂里,不知演奏过多少次气势恢宏磅礴盛大的经典乐章,但在今天,它仅是一座古老的建筑而已。
……
王二毛睡得很浅,以至于在隐隐听到路边有救火车呼啸而过时便醒了。
脸上的胶水还有些半干半湿,旁边的孙晓梅却已不在,顾善长正背着手站在一个收报员的身后,小声跟他说着些什么。
小板凳上放着一面小巧的镜子,他忍不住好奇,忙一把拿了起来。
镜中,映出一张略显憔悴的大圆脸,面色还算白皙但微微有些泛灰,眉毛明显粗杂了一些,配上脸廓周围那一圈疏疏落落像是没有修理整齐的胡子茬,看上去像极了那种常要熬夜赶稿的文化人。
只是自己的这双眼睛实在太亮,必须要弄副眼镜来遮挡一下。
王二毛是第一次玩这种假面装扮,饶有兴致的开始对比起自己平常的样子,也不知道孙晓梅是怎么弄的,居然很难在这张脸上找到之前的蛛丝马迹,他尝试着挤眉弄眼起来,倒也没有半分破绽。
这时,顾善长发现他醒了,忙转回身来向他汇报。
“孙少爷,侬醒得真是辰光啊!刚刚监听到的电话,日本人的宪兵队已经出动,从虹口到这里,估计半个钟头就能到。”
“宪兵队?”
王二毛不禁一愣。
这里是法租界啊!日本人再怎么狠三狠四,也从没有过堂而皇之地派部队进入租界。你要说找批特务进来搞搞事情,那是常有,但宪兵队已经是属于正规军的编制了,就不怕跟租界里的警备军起冲突吗?那可是国际事端啊!
他没时间多想,忙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已经快到凌晨一点,这觉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侬抓紧帮我弄副眼镜来,我出去看看。”
顾善长早有准备,转身从另一张桌上捧过一整套装备来。
王二毛暗自吃了一惊,愣愣地接过,好家伙,这捧东西堆得像是一座小山。
最底下的,是一只半不拉新的公文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他手里有点感觉,有两本书,还有一本大开面的本子,其他就是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些什么,里面居然还有几只圆的东西,份量倒是不沉,不像手雷。
在公文包的上面,是一套略显破旧的藏青色的西装,三件套,叠得倒是整齐。
再上面,是一套肩带,材质像是尼龙的,很轻,有点弹性。王二毛知道,这是杀手们常用的内衬,可以贴身挂上一些武器。
肩带上面,放着两把盒子炮外加一把左轮,子弹和弹匣都已经下掉,应该是塞在了那只公文包里。
再上面,又是一套皮质的腰围。看材质用的是那种最软的小牛皮,左右两边各有四个套夹,扣子合着,里面似乎是飞刀扣针之类的。
最上面,居然是一双特制的半成新的大头皮鞋。
王二毛心里有了数,却是有点无语,这帮家伙随时随地备着这些,真当是出去就要打仗啊!
“眼镜呢?”
顾善长嘿嘿一笑,从兜里摸出一副圆框眼镜来,“啪嗒”两下,把镜片下了。
王二毛有点厥倒。
“朋友!我要输给侬嘞!这眼镜是要用来挡光的呀,侬把镜片拗掉有啥用?”
“少爷,侬急啥呀?眼镜就是眼镜,装装门面而已,万一落掉,难道就不能睁眼了吗?挡光自有挡光的办法,侬等着!”
王二毛被他这么一说,居然没话可接,眼见着他出去对门拉过孙晓梅来,不禁老脸一红。
这个憋样子肯定是在肚子里暗骂自己洋盘吧!
果然,就见孙晓梅笑吟吟对自己说道:“孙少爷,你先坐一下,我给你补一下蒙彩。”
这下,王二毛老实了,乖乖地听话坐下。
就见孙晓梅像似是在变戏法一样,不知是从身上的哪里摸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来,盒子是旋盖式的,她轻轻旋开,里面有水,水里泡着一些薄薄的膜片。
王二毛这次看懂了,这东西是要直接贴在眼睛上。倒真是像顾善长说的那样,挡光挡光,总要百分之百挡住才好!
“这个就叫蒙彩?”
“嗯!这是英国人发明的,他们管它叫做柔性镜片,传到国内已有两百多年。我们北方人叫它蒙彩,是因为我们的工匠把这种技术做了改良,在里面添加了一些色素进去,戴上之后,就能让你的眼睛看上去会有不一样的颜色。”
她一边说着,手里却是不停,指尖在盒子里轻巧地挑着,不一会儿便勾了一片出来。
“孙少爷,你眼睛睁大,看正前方。贴上去的时候可能会有一阵刺痛的感觉,忍一忍,然后再闭眼。”
王二毛不敢再动,照做,好在这种刺痛感并不强烈,微微一怔之间,蒙彩已经贴在了眼上。
他稍稍闭了闭眼,再睁开,看出去倒是并没什么不同,孙晓梅拿过镜子来给他自己看,就见镜中的那只眼睛已经变成略带了点黄色,周围居然还围上了一圈血丝。
“孙少爷,这样可以吧?血丝三五分钟就会自己消掉,但这东西不能戴久了,一个多小时以后,血丝又会慢慢爬出来。”
王二毛挺满意,哈哈一笑,“要的就是这点血丝!”
“那就好!我再来帮你做另一只眼睛。”
好麻烦啊!
王二毛再次闭上眼,感觉自己啥事都还没做,居然先当了一回戏子。
这就是所谓的扮相吗?
师父每次变装也要经过这么复杂的流程吗?
他有点庆幸,还好当初嘴巴够硬,没去跟他学这门手艺。
师父,你还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