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者,礼器也。
君子佩之,以彰其德。
将军佩之,以明其心。
贵族佩之,以显其贵。
剑客佩之,血溅三尺,是为凶器。
曾几何时,那作为身份象征的礼器,也变成了闻风丧胆的凶器。
江湖纷扰,百戏影远,谁能置身事外,谁又能独善其身?
雍凉城外,晋阳道中,雪花如席,风冷的刺骨。
饶是龙墨轩这等功力,也不禁在这风中打了个寒噤。
便是寒风刺骨如这般模样,他也没有转过身去,往那温暖的火堆旁靠上一靠。
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将龙渊剑立在一旁。右腿立着,左腿盘着,左手撑着地,右手腕搭在右腿膝盖上,就这样目不转睛的,望着手里那柄无极剑。
“夫君,这天寒地冻的,还是进帐篷里休息吧,别冻坏了身子。”芷曦从后面给他披上了一件大氅,坐在他身边说道。
“芷曦,你看这把剑,暗含道家至理,涵咏天地生机。华丽至极的道家名剑,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嗜血的模样?”他仔细的端详这柄剑,惆怅的说道。
那剑身还镌刻着一朵朵祥云,原本寓意带来美好的祥云,此刻也变成了一朵朵凶恶的血云。
“夫君,别再自责了,这毕竟也不是你的错啊。”芷曦看着哀痛至此的他,心有不忍,止不住出声安慰道。
“是啊,谁会想到,一个名山的道士,竟然会在此,做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江漓也坐在他的身边,悄声的说道。
那一日,龙墨轩见那军营内累累白骨,尸山血海,一时之间怒不可遏。
不仅迸发出一道毁天灭地的剑气,彻底毁了军营,还执意要杀往北齐王府。
若不是芷曦和江漓全力阻拦,只怕他此刻已经杀到北齐王宫了。
十二年前,他曾经一人一剑杀入北齐。
北齐城外,一道剑气纵横七百里,一剑灭甲胄五千二。
那一战,直杀的北齐,是将军丧胆,兵士断魂。
堂堂南衙禁府军,护国之柱石,竟被一介剑客惊破了胆,哪里还有半分战意?
时至今日,北齐众将士每每谈起,依旧心有余悸。
剑神威名,仍在北齐军中铮铮作响。
然而,毕竟十二年过去了,昔日八万人马的禁府军,如今也已经扩充到了三十万大军,其战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武艺虽然还是当世顶尖之属,可以他一人之力,挑战三十万南衙禁府军,属实骇人听闻了。
十二年间,翻天覆地,北齐所增加的不止是兵力。还有十二皇甲,这样的江湖势力。
他这个时候若是执意硬闯北齐,岂不是以卵击石?
然而盛怒之下的他,哪里还顾忌的许多,提剑跨马怒气冲冲的便要往北齐而去。
那一刻,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芷曦,竟会如此坚决的阻止他,甚至不惜拔剑相向。
那一年,她曾经错过一次,如今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错过第二次了。
若是换了当年的他,便是鱼死网破,这北齐他也闯定了。
十二年身陷囹圄的生活,帮助他洗去了当年的稚嫩和轻狂,而多上了几分成熟和稳重。
虽说心中怒不可遏,但还是听从了芷曦的金玉良言,暂时压下怒火,做长远之计。
这一刻,他彻底从那个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天真剑士,蜕变成了行事稳重成熟的江湖剑客。
或许,人生的成长就是这样,总要经历些大风大浪,才能收敛锋芒。
“芷曦,郡主,我想先去一趟齐云山。”他悄声的说道,眼神始终不曾离开过那柄剑。
“为什么?”两个女子异口同声的问道。
那天发现了军营的秘密后,他就打定主意,要先去凉州,去找那雍凉候章勋。
雍凉地区人口本就不旺,这些年来,虽说章勋不断颁发安民告示,吸引了一批中原地区的百姓前来投奔,但却收效甚微。
一来故土难离,只要还有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谁也不会轻易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
二来山高水远,身强体壮的还能扛到雍凉,稍有身体不适的,大多都在半道魂归故里。
三来水土不服,就好像芷曦刚到雍凉时,极为不适应。江漓才到的那十几日,也是一样的状况。
这些年,章勋花了不少钱,废了不少心血。其目的,就是为了不遗余力的,提升雍凉的青壮年人口。
没有这些优秀的劳动力,粮食和军队都很难得到保障。
少了这两样东西打底,他这雍凉候,不过就是块俎上之肉,随时都会被人宰割。
正因如此,人口成了章勋父子两代人,最为关注和重视的问题。
既然如此,那军营当中的逝者,何止万人。如此重大的损失,重视人口的章勋不可能不知道。
基于此,龙墨轩才笃定主意先往凉州,探听章勋的虚实。
这才有了三人,马不停的赶往凉州之举。
在这漫天飞雪中,艰难的前行了十余日,好不容易快到凉州城下,他这时突然提出要改道齐云山,任谁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夫君,再有个一天的时光,就到凉州城啦。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要改道齐云山?”芷曦一脸不解的问道。
“是啊,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要改道啊。”江漓也是一疑惑的问道。
“我思来想去,此刻赶往凉州,总归不合时宜。”他放下了手中的剑,缓缓的说道。
“不合时宜?”两女既吃惊,又不解的问道。
“你们且听我慢慢的说来。”他回过身去,往那已经不是很旺的火堆中,添了几根干柴。
伴随着一阵,哔哔啵啵的响声,那堆篝火也是越烧越旺。
他望着风雪中摇曳的火焰,对身旁的两位女子,慢条斯理的说了起来。
“自我回到雍凉以来,就不断的有势力渗入。这种情况下,我们若是再纠缠于雍凉,不免堕入他人彀中。所以我才想,与其这样,不如从我们掌握的讯息开展行动,还能处在主动。”他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那为什么,一定要从齐云山开始查起呢?”江漓不解的问道。
“那堆骸骨,若是我猜想不错,乃是为了炼制丹药所至。江湖之上,能通晓丹鼎之术的只有齐云山的玄门一脉。”他语气此刻显得十分平和,全没了前几天的怒气。
“炼丹!?”两女异口同声的吃惊道。
“郡主是否还记得,那天进入那座军营的时候,不仅找到那个禁府军的腰牌,还找到了几封信。那信上说,丹药即将炼成,恩主可享长生之福。虽然不知,信中的恩主是谁,但可想而知,那葛老道定然是在此,用活人炼制所谓的长生仙丹。”说到这他那一直平稳的语气,也不免漏出几分悲愤。
“什么?堂堂名山道士,竟然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芷曦听到此处,内心也是悲愤万分。
她原本还天真的想着,是不是因为战争才出现了那大量的尸骸,这里的道人悲天悯人,收拾遗骸超度亡魂。
她怎么也不曾想过,名门正派自居的齐云山弟子,会做出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人生一世,恍如草木摇落。
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他最终也逃不过自己的天命。
当他打败了世间所有的对手后,他们唯一的对手,就只剩下了那为无情的岁月。
随着年岁的增加,死亡的恐惧,渐渐的蚕食着他的心智。
手握权势和财富,他势必会对那最后的对手,做出殊死一搏。
“虽然信中没有明说恩主是谁,可天下能用令牌调动禁府军的,怕是只有齐王了。”他的语气中,不自觉的出现了杀气。
“哼,那齐王一向作恶不少,夫君也别难过,总有一天必叫他试试龙渊之威。”芷曦说话一向温和,似这般杀气腾腾极为少见。
“北齐之事暂且放下,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向他讨债。我们明日一早改道齐云山。”两个女子对视一眼,虽未出一言,眼神中却已然相互明了对方心思。
“齐云山虽在徽州,却归属南阳封地,我自南阳到了司州,又从司州到了雍凉,如今你又要我回归南阳?”
“凉州城,你既是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去,就算埋骨凉州,我也要救出父王。”
江漓说着愤然起身,便要拂袖而去。
“郡主且慢,可否听我一言。”龙墨轩眼见于此,立刻出声叫住了江漓。
“你还想说些什么?”江漓不满的说道。
“妹子,你先冷静下,听夫君说,他绝不是那言而无信之人。”芷曦飞奔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软语温存的说道。
“郡主,我与王爷乃忘年之交,岂能坐视不理。只是此刻雍凉局势复杂,我们此时以退为进,方为上策。”他坐在她的身边,看着闷闷不乐的江漓,一点一点的解释道。
“夫君,别卖关子了,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吧!”芷曦焦急的说道。
“此刻朝廷几万大军兵临城下,他章勋单是应付,只怕已然耗尽心力了。王爷此刻在凉州,反而是最为安全的。再者,雍凉局势已成水火,我等现在再入雍凉,岂非乱中添乱?”他的这番丝丝入扣的分析,终是让低头不语的江漓,抬起头来。
“郡主,王爷失踪一事,终是过于蹊跷,我总觉得此事不会那么简单。再者,凭王爷的睿智,绝不可能不留下丝毫线索,便被人掳走。南阳之地,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隐情。”他这一番话,分析的头头是道,解释的合情合理。
江漓听了他的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的开口道:“不要忘了,你还欠着我一个大人情。”江漓用词虽然锐利,语气之间毕竟平和了不少。
“剑客一言,千金不换。既是做了承诺,刀山火海,必然允诺。”
看着他那坚定的目光,她终是应允了,他南阳一行的计划。
“解开这一切的谜团,就从这齐云山开始吧。”他说着,手持无极剑站了起来。
风雪越来越大,片片飘落之间,透露着几许疯狂。芷曦领着江漓,住进了一早搭好的帐篷。
龙墨轩则是穿着大氅,端坐在篝火前,默默的守护着。
要说芷曦的生活技能真是不错,若不是她出门前执意要带上帐篷,只怕他们三人,今天晚上只能在这漫天风雪中过夜了。
按理说这帐篷,再睡进一人,也无太大问题。
可他为了避嫌,硬是回绝了芷曦。
想来也不无道理,若只有他们夫妻两人,倒也无可厚非,现在毕竟还有郡主在一起。
他是可以不在乎,又怎能不顾人家女子的名节?
漆黑的夜,熊熊的火,纷飞的雪,三位一体,当真形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霏霏飘落的瑞雪中,龙墨轩左手持无极,右手持龙渊,左右分击,演练了起来。
看他那剑法,不似往常一般刚猛,却变得有些慢吞吞,软绵绵,倒是和这疯狂飞舞的雪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使得这剑法,不再是龙家的剑法,而是当年游历之时,在一神秘的道士手中学得。
那剑法没有名字,一经使出仿佛那太极一般,圆转如意,生生不息。
后来在涟漪的启发下,将这剑法不断改进,这才演化成了如今的“八式剑诀”。
“剑从来都无罪的,有罪的不过是持剑之人,那无休无止的欲望。”他看着手里的无极剑,不自觉的喃喃自语道。
剑者,浩然之风也。
其身挺直,堂堂正正。
入鞘则朴实无华,锋芒内敛。
出鞘则锋芒毕露,石破天惊。
剑客的一生,所追求者,不过“藏”与“显”两个字而已。
一切修炼的法门,也不过就在那入鞘和出鞘之间。
所谓至高的技艺,往往存在于,那最简单,最常见,却又最不引人注目的细微之处。
这一夜,风雪之间,火光之下,那一代剑中之神,终归是有了新的感悟。
那一刻,火光照耀之间,他所求之道,已经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夜终究会过去,雪也总会停止。
这个江湖从来没有变过,变的只是那些因剑而生的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