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烬带喻寻下山吃了个早饭,直接去了医院。
这人昨天一直在低烧,胳膊上还有伤,又淋雨又打架的。
医生看过后,换了药,说已经发炎了,叮嘱这么折腾下去指定要留疤了。
喻寻却不在乎,他淡淡地取药,结账,偶尔给叶烬一个眼神,示意我没事。
叶烬在医院门口盯着他,“看好你的胳膊,要是留疤了,我得带你去做去疤手术。”
喻寻不理解,“为什么?”
叶烬气定神闲说:“我喜欢胳膊白白净净的。”
喻寻眨眨眼,觉得这话奇怪又让人无法反驳。
半晌,他脸颊微红地咕哝一声,“知道了。”
车里,喻寻喝了感冒药,被叶烬忽悠又吃了一个小蛋糕。
“平时不是最爱吃吗?”
车子一直在前行,喻寻的说话卡壳症状时好时坏,此刻磕巴道:“刚吃了早饭,你要,撑死我,”
叶烬笑笑。
“你一晚上,没睡,我来开吧。”喻寻说。
叶烬偏头认真问:“你会开吗?”
喻寻认真答:“不会。”
你一个不会,我们就成了亡命鸳鸯。
“那你是在开玩笑。”
“我可以,现学。”
叶烬不怀疑他有这种能力,但现在不是时候,大马路上也不是考驾照的地方。
他瞟过喻寻的胳膊,“你消停点,刚刚我说什么了,忘了?”
喻寻摇头,“没忘。”
他小声嘟囔,“想让你,休息会儿。”
叶烬眉心微动,腾出右手撸了把喻寻后脑勺。
“你好像,很喜欢摸我头。”
“嗯,好摸。”
喻寻把脸朝向玻璃,默默翘起了嘴角。
穿过繁华大街,路段渐行渐偏,车子经过北郊第一小学,门口有保安在站岗,喻寻看了片刻,转弯时收回了视线。
又行驶了约摸一刻钟,路况愈发崎岖起来,两侧树木倒退,车身颠簸得剧烈,地上都是山坡滚落的石子。
下过雨,积着水,泥泞难行。
“没路了,我们得下车自己走。”
天完全放晴了,日头一出就恢复了暴晒。
前面是座野山。
山坳里杂草野花丛生,陡峭的路都被掩在了绿意下。
仔细看,会发现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那是一条被踩踏出来的痕迹,似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能重叠累积而成的道路。
他们就沿着这条路,走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了一处小院。
院里有两棵茂盛的杏树,枝干粗壮,高大苍劲,大概立于此处许多年,才能这样枝繁叶茂。
树旁是三间老旧的房子,看上去漏风又漏雨,门口有几个木墩子,一位老人呆呆着坐着,一直望向远方。
屋里走出一位面容憔悴的妇人,看到来人神情微愕。
“我是北郊分局大队的叶烬,这是我的同事喻寻。”
张招霞迟缓地点点头,她的眼睛空洞而无神,却在突然间想起来在北郊队见过叶烬。
“是不是抓到凶手了??是不是找到害死万宇的人了?”
张招霞拉着叶烬的胳膊,情绪瞬间失控,“是谁杀了我的儿子,我求求你告诉我,谁杀了他……”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从那张枯黄的面容滚落,她泣不成声地哀求,“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为什么……”
家属有知情权,叶烬应当告知,可这对于一位母亲来说,无疑是酷刑。
他的眸色那样深沉,“是班里的三名同学,一名外校学生,一共四人。”
张招霞有一瞬间的惊愕,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是叶烬搞错了。
她擦过脸上的泪水,咧了一下干裂的嘴,“怎么可能呢,万宇这孩子和同学关系一直很好的,他很懂事的,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怎么可能会被同学打死呢?”
她转而拉起喻寻的手,颤抖地说:“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告诉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崔万宇出事后的这两天,她不停地在学校和村子之间奔波,她是个没上过几天学的村里人,丈夫死了,娘家人没有,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距离就是去隔壁镇子打工端盘子。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丈夫被撞死时,她的天塌了一半,现在她的天,彻底黑了。
所以她不惜拼上这条命,也要为儿子报仇。
可是有人告诉她,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是几个还那么小那么童真的孩子,她怎么可能相信。
“你们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是欺负我没文化没钱吗,我是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个失去丈夫和儿子的普通人,可这世间总要有一个公道吧!”张招霞歇斯底里道。
喻寻视线模糊,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声音艰涩地一字一顿道:“王志杰,孙浩然,郭晨曦,李博。”
张招霞彻底怔住了,被定住一般重复道:“王志杰……郭晨曦……”
期末家长会的时候,她见过这几个孩子。
片刻的沉寂后,她爆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泪水如泛滥的江河,冲刷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
她流着泪,像被掏空了所有,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嘶哑的嗓子里挤出来一般。
“怎么会!怎么可能?我就在那里,亲耳听到法医说,我的孩子至少……被殴打了四个小时,挨了几百下棍棒。他的眼睛没了,鼻梁断了,浑身都是伤口,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同学啊……”
“你们知道吗,我和他爸,虽然没钱,但是我们……爱他。”
“他从出生起,没有挨过一次打,他那么懂事,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我不该生下他,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受苦!在别的小孩都有爸妈接送的时候,他却要每天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
张招霞的情绪彻底崩溃,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老天啊,为什么不让这些苦难落在我身上,我可以替他承受这一切……”
一旁坐着的老人终于有了反应,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那样年迈,“儿媳妇啊,万宇快回来了,你快做饭,我去门口迎迎他,今天早上没吃,肯定饿了。”
“妈,万宇已经不在了!”
老人的眼神瞬间暗下去,仿佛没有听懂一般,喃喃自语道:“胡说什么呢,昨天晚上万宇给我按摩背呢,那小手可暖和了,跟小时候一样。”
张招霞心如刀绞,她强忍着泪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妈,你回屋吧,他看到你在门口等又要不高兴了,孩子……心疼您。”
张招霞扶着老人回了屋,再出来时似乎平复了一些。
她抹着脸颊说:“两位进来坐一下吧。”
叶烬和喻寻跟着进了屋。
家里几乎一贫如洗,桌子,椅子,墙边的一张床,一些杂物,这就是全部了。
在这样简陋灰暗的房子里,满墙的奖状是家里唯一鲜艳的色彩。
“他奶奶身体不好,万宇在家的时候,一般和老人一间屋,方便照顾。”
她倒了两杯水,“自从万宇不在了,老太太的耳朵彻底不行了,几乎听不到了。”
叶烬环顾四周,坐下问:“家里怎么会这么困难?”
虽然这个时候这样问有些不近人情,但有一些事叶烬必须弄清楚。
张招霞并不介意,如实说:“他爸以前干活伤了条腿,花了不少医药费,我们欠了几万块,这几年都是靠我来还,万宇很节省的,自己参加比赛赢的奖金,都用来补贴家用了。”
她低头啜泣道:“休息的时候,我们娘俩就摘一些杏,去集市里卖,他还特意留出一些,拿去给班里同学吃。”
“他说过被欺负的事吗?”叶烬问。
张招霞流着泪摇头,“没有,我每次回家,他都很开心,从来没有提过。”
叶烬回忆了一下,说:“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周四中午。”
“对。”张招霞从床上拿起手机,那是一款古早的翻盖手机,功能只有接打电话和发短信。
“我发短信问他吃什么,家里还有没有米,让他去买一些,他说和奶奶吃了馒头,下午有比赛活动,他吃过饭就得走。”
叶烬问:“他有和你说,比赛完去哪吗?”
张招霞翻了翻手机,“没说,我以为他比赛完就会回家的。”
她懊悔道,“当时我正在忙着上菜,就没有再说了,我应该多问问他的,兴许就不会出事了……”
悲伤和悔恨吞噬了所有的光芒,那一夜过后,张招霞的生命力都被抽空了。
她摸着崔万宇的照片,含泪说:“上学期我给万宇买了新手机,方便我们娘俩联系,他当时特别高兴。是我陪伴他太少了。”
她突然想到儿子手机里有他们的合照,忙问:“叶队长,找到我儿子的手机了吗……”
叶烬摇头,“我们的同志正在学校周围的树林和下水道里搜索,目前还没消息。”
“有没有可能那几个同学拿走的?”
“他们没有必要带走手机,而且留着是隐患,聪明的家长会交出来的。”
叶烬正要接着问什么,听到隔壁屋子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张招霞急忙跑过去。
“妈——!!!”
凄厉的呼喊撕裂了空气。
喻寻跟在后面,看到那位苍老枯竭的苦命人倒在了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