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月睁开眼。
这是一间比第三个小世界,戚月的房间还要破的屋子。
墙角乱糟糟地堆放着些柴禾、泛黄的稻草和闲置的农具,犁、耙朽坏了,铁锨、镢头上锈迹斑斑。
屋子矮而窄小,阴暗潮湿,还有一股猪粪、鸡屎的臭味。
这间加盖的柴房,就建在猪圈和鸡笼旁边。每到夏天,蚊蝇嗡嗡叫,臭气熏天,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许家穷,盖不起小洋楼,连青砖瓦房也没有。一家六口蜗居在老旧的土坯房里,只有三间屋子,一大两小。中间厅堂,两边卧室。
许父许母住东边那间,许家两兄弟住西边那间。没有多余的房间,原主只能带着妹妹许晓月,住在猪圈旁边的柴房,春天漏雨,冬天漏风。
靠窗的角落里,由两张铺板拼凑而成的小床,就是原主和许晓月每晚的栖身之所。
柒月下了床,桌上那面有一道裂纹的小圆镜里,映出少女瘦削的脸庞。
吃不饱,穿不暖,又成天干农活,十五六岁的农家少女,自然不可能前凸后翘,肤白貌美。
但她的五官很好看,一张标准的瓜子脸,青春正盛,稚气未脱。两弯长长的乌眉下,是水汪汪的大眼睛。
长相如此俏丽的女孩,如果皮肤再养白点,脸颊不那么凹陷,走在大城市的街头,星探八成要向她递名片。
“啪啪啪!”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拍响。
“大妮,你都躺了两天,还在床上摊尸啊!赶紧起床干活!”
那尖利刺耳的嗓音,一听就是原主的妈妈,邱来娣。
柒月没理她,把镜子从桌上拿起来,仔细端详。
在原主的记忆中,邱来娣个子高壮,有一米六五,脾气暴躁,爱唠叨,爱骂人打人,而且,极度重男轻女。
她是一个典型的儿子奴。哪怕从身上割块肉给两个宝贝儿子吃都舍得。两个女儿在她眼里,像草一样贱,平时吃饭多夹一筷子青菜,都会惹她不高兴。
“大妮!”
邱来娣叫了几遍,连续啪啪地在门上敲,屋里始终没一丝动静。
这死丫头睡得这么沉?她不耐烦,猛地一脚把门踹开。
见柒月早就起床,坐在桌边对着镜子发呆,邱来娣心下火大,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你个死丫头,人都起身了,还不给我去干活?”
“你大弟弟天刚亮就跟你爸下地割禾了,你还好意思躲在屋里偷懒?”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是,是你自己没考上高中,能怪谁呢?你要是考上了,我跟你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
柒月回过头,睨了她一眼,冷冷地笑道:“呵呵,我没考上?是我真没考上,还是你把我的录取通知书藏起来了?”
邱来娣一愣,眼睛瞪得老大,像见了鬼一样。
“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录取通知书?”她心虚了一阵,立刻又理直气壮,“你根本就没考上高中!”
“我不信!”柒月眼神冷漠无情,比她态度更强硬,“我初中三年一直是班上前三名,班主任王老师说考陨县中学没一点问题。”
“平时成绩好有什么用?”邱来娣见一向柔顺乖巧的女儿,居然敢顶撞自己,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就是没用,没你大弟弟有出息,考不上高中,给我老老实实去打工!”
在邱来娣看来,男人天生比女人聪明,男孩子肯定比女孩子更有出息。一想到这臭丫头,比自己宝贝儿子皓子分数还考得高,她心里就不太舒服。
再想到,这大热的天,皓子六点不到就下地割稻,白花花的太阳把他一身白皮晒得黝黑,手握锋利的镰刀,弓着背一下一下地扯割着那些稻禾,劳筋伤骨的,就一阵心疼难受。
“你自己没本事考上高中,还闹脾气,不吃不喝,整天躺在屋里发呆,跟丢了魂一样。一个女孩子家家,早晚都要嫁人,读那么多书也没有用。家里又那么穷,供你供到初中毕业已经可以了!”
在这个生存维艰的年代,许家村,不,整个陨县,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满了十六岁,女孩们就会结伴去G省打工。
那边的工厂包吃包住,根本不花钱。打工妹挣的所有钱,一分不少地都打给家里,帮父母盖起了小洋楼,也帮兄弟攒够了彩礼钱。
许家父母也希望大女儿成为其中的一员,早点打工挣钱,回报爹娘这么多年对她的养育之恩。
再说,村里有几个丫头片子上初中的?比起那些早早就辍学的同龄农村女孩,她能读到初中毕业,已经够幸运了。
原主却不认同父母的想法。她脑子聪明,学习也很刻苦,一心想通过上大学,跳出农门。
对于原主来说,读书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也是对爹娘最好的回报。
她从小就卯足了劲儿地读书,想走出农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原主聪明好学,为了梦想日夜苦读,成绩优异,以为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踏进陨县中学,就离大学更近了。
没想到,她憧憬的美好未来,却被母亲塞进灶膛,一把火烧毁了。
“宿主,那封高中录取通知书前天才到,还没烧掉,被她藏起来了。”888提醒道。
八十年代末,高中录取通知书都是用挂号信寄到家里,邮寄地址绕不过父母这一关。所以,原主没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这个八月,天旱少雨。原主集攒够全家人的衣服,骑自行车到离许家村两里之外的一个大河边洗,录取通知书就到了。
许家父母拿到了两封录取通知书,第一反应就是藏起原主的通知书。
邱来娣说:“一个女孩子家家,读书有什么用?书读多了,心还野了,不会一心想着娘家。”
许父许三根也赞同:“女孩子读这么多书,不过是在浪费父母的金钱和精力,远比不上出去打工和嫁人。”
他们先是把原主的高中录取通知书藏起来了,藏在夫妻俩的卧室里。
等原主洗衣服回来,他们将许皓天的录取通知书拿出来,喜笑颜开,仿佛自家的宝贝儿子中了状元,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全村人。
原主颤抖着声音问:“有没有我的录取通知书?”
邱来娣摇着头:“没有。镇上的邮递员只送了一封录取通知书。”
原主脸色发青,泪水瞬间掉下来,以为自己发挥失常,没考上高中。
她知道,如果没考上高中,父母不会给她复读一年的机会,而是让她和村里的其他女孩一样,去南方打工,给大弟弟赚高中学费。
出生在农村的女孩,不能上高中,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外出打工,省吃俭用,将打工的钱寄回家里,变成全家人的挣钱机器;要么早早嫁人,给哥哥弟弟们,换一份不菲的彩礼,然后生一堆孩子,整天围着灶台和猪圈转。
读书几乎是乡下女孩唯一的出路。
而现在这唯一的出路,也被残酷的命运堵死了。
原主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动力,不吃不喝,以泪洗面,在床上躺了两天。
身为原主的亲生母亲,邱来娣非但体会不了女儿的痛苦,还觉得她小题大做,矫情做作,用这种方式来逃避给家里干活。
她一气之下,将原主的录取通知书丢进了烧中午饭的灶膛里,将之化为灰烬……
中午饭?柒月看外面的天色,大概上午十点的样子。
炎炎夏日,烈日当头。邱来娣心里挂念着在田间割禾的大儿子,催促道:“赶紧起来,去地里把你大弟弟换下来!他这两天都在替你干活。你一个当姐姐的,好意思在床上躺着,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亲弟弟。我生你是让你来享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