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后,快步下山,没走出几步便来到了韶州城中。这城池不大,坊市远没有长安那样规整。走在街上,人烟都稀稀拉拉的。
走了一段,顾飞舟只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好歹是一座设立了州郡的城池,街上怎么会一个人没有。难道,此地闹了瘟疫,官府日巡夜巡禁止百姓外出吗?
刚刚这样想,便见路边一个布行拉开了门板。
“店家!”顾飞舟赶忙上前去问道,“这里是韶州城吗?”
“是。”
“那为何街上一一个人也没有呢?”
“人?”那店家面无表情道,“你往前走,便知道了。”
顾飞舟只好继续前行,越往前走,便越是震惊。
那道路两侧,人确实渐渐多了起来。不过,大多是跪伏于地,不停地叩拜。通常是走两步,便跪下拜一拜。整条街的人似乎都存有着某种相同的信仰,而这种信仰,又足以让他们畏惧到只能通过不停地叩拜来避祸。
不一会儿,顾飞舟又有了个惊人的发现——那些路边的金银行、席帽行、果子行、生铁行、丝帛行,店招牌全都画有一只眼睛。此地百姓的怪异崇拜,看来和这眼睛,有着莫大的联系。若论以眼睛闻名的神,顾飞舟只知道治水斩蛟劈山救母的二郎神君。可也没听过二郎神在岭南,有过这样大规模的信众啊?
顾飞舟实在忍不住,便上前拉住一个跪地不起、还未及总角的男童问:“小孩,我来问你,你知道你在拜什么吗?”
“拜三百太岁啊。”那男童奶声奶气道。
“什么三百太岁三千太岁的?”
“你是外地人吧。”
“嗯,我是戎州来的。”
“你们不拜三百太岁吗?”
“当然,我们有圣人天子临朝坐镇,谁也不拜。”
“那你们可真可怜。”
顾飞舟哭笑不得道:“谁告诉你不拜什么太岁就可怜的?这三百太岁是哪路神仙,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不是天上的神仙,那是实实在在存在于这片土地的真神,不是庙里泥塑的菩萨。”
“什么?是大活人?他在哪?”
“他无处不在啊!你们看不到他吗?”
顾飞舟一时有些汗毛倒竖,自己不会进了鬼域了吧?
“我看不到,他在哪里?”
“这样吧,到了晚上,你抬头看看天,便知道了。”
“晚上?抬头?看天?”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顾飞舟还是在一个饮子药家门口坐了下来,要了碗清汁凉茶慢悠悠地喝起来。那店家想是很久没开张了,也不去赶他。就这样一碗接着一碗喝下肚去,终于捱到了日头落下。
这些日子顾飞舟只顾着行脚,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天上果真没有了月亮。不过,虽然无月,但慢慢的,大半边天际忽然若隐若现出个影子来,顾飞舟埋头饮茶,并没注意到。
那店家正端着第十九碗凉茶出来要给顾飞舟,可一走出门,立马像是邪魔附体了般,忽然便跪倒在地,白着眼三跪九叩起来。
“店家,你这是干什么?”
可更加匪夷所思的画面还在后面。
那夕阳隐入云间的那一瞬间,天色立刻黯淡下来。顾飞舟抬头看去,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韶州城上空大半个天际,忽然显现出一个巨大的人眼来。这眼睛并不眨动,却也不像是图画,就好像是真的眼睛一样,直勾勾地注视着韶州城中的每一个人。
大街上的百姓们忽然便开始一面叩首跪拜,一面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顾飞舟盯住天上那只巨眼,也中了邪,着了魔,跟着走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涌向一个城外一处荒岗之上,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那小小山头之上,突然从天而降数万从未见过的甲胄兵将,为首一个穿着皂袍手扶一支独眼法杖的男神,端坐云端,缓缓落了下来。
“太岁保佑!太岁保佑!太岁保佑!”
四方百姓开始山呼海啸般地祈福,天兵擂鼓,山岳震动,那天神双手指天,口中念念有词。
“献祭!”
不知谁喊了一句,带头的百姓抬着数十个木轿,来到那三百太岁身前放下,每个木轿上都坐着十多个光着身子的少年男女。
“跪拜!”
又不知谁喊了一句,百姓开始乌泱泱地跪地磕头,无非是些希望三百太岁保佑家里病人痊愈、老人长寿、士子登科、妇人还童之类的话。
“那个小郎君,为何不跪!”
他们所说之人,正是顾飞舟。顾飞舟方才假装被那巨眼蛊惑,是为了来到此地一探究竟。他精通幻术之道,从小便对祝由术中的催眠极为熟稔,只有他催别人的眠,没人能催得了他。那巨眼一出来,他便看出那瞳仁较之常人大异,难怪活蛊惑了一方百姓。
“我顾飞舟跪天跪地跪父母,对于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人,凭什么要跪?”
“竖子胆大包天!等等,你说你是谁……”
“顾飞舟!”
“蜀南还剑楼顾明楼之子,顾飞舟?当世三大少年侠客之首?”
顾飞舟笑道:“知道就好,还不赐我个上座,让你们那什么太岁来给我捏脚捶背!”
“放恣小儿,给我拿下!”
那天兵天将得令,擂鼓摇旗,都朝顾飞舟冲了过来;四方百姓也都怒目相对,爬起来就来抓扯顾飞舟的衣衫。
顾飞舟面对眼前数以万众的百姓和天兵,有些怯战,但当有百姓扯他襟带时,他稍作反抗,那些百姓便似树叶一般飘了出去,当下明白了过来,哈哈一乐,便开始大开大合地施展起生平绝技来。
只见他解下腰带,一手甩开,竟成了一幅真丝长卷,上面画了条龙,栩栩如生,他不紧不慢地将身边一拥而上的百姓一一推开,待那龙倏然从画中飞了出来,顾飞舟一跃而上,骑龙飞天而起。
但见那龙角似鹿、头似牛、眼似虾、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和梁上所雕、墓中所刻、画中所绘的一模一样,游弋间早已威震八荒。
顾飞舟骑龙一个俯冲,剑锋过处,那些“百姓”全都瞬间化作了纸片树叶。天兵天将将他团团围住,眼看便要生擒活捉,顾飞舟竟然在龙头上站了起来,抓着龙角,大喊一声“行云!”天边果然阴阴沉沉,云朵瞬间被染上了一层乌黑。顾飞舟又大叫一声“布雨!”整个天空忽然便下起刀刃来,那些天兵天将见状,全都落荒而逃,不一会儿,便见一群蝇虫仓皇四散开了。
此时,顾飞舟一挥衣袖,整个荒岗云收雨散,那龙身忽然血消肉烂,整个身子扁了下去,飘飘然落在地上,又变回了顾飞舟的腰带。
“好幻术!”那三百太岁终于开口。
“你的幻术也不错。竟然让蝇虫来变成天兵天将、落叶变成全城信徒,明明是自己在说话,却偏偏能用腹语转到别处去。”
“过奖过奖,只是还有一样,你没有识破。”
顾飞舟大笑着系好衣带,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识破呢?”
那三百太岁脸色骤然变了。
“你根本就不是什么三百太岁,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