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汉卿被官府聘为“扬州画圣”,兼“将作监”,掌管重建扬州、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都要经过赵汉卿的画笔。
对于灾民,官府给予重建贴补,但仍需缴纳一定的比例。各路商贾重开商肆、百姓重建家园,若要请赵汉卿出手,则须翻倍缴纳。赵汉卿在其中十抽其六,其余四成中的三成,尽皆由那如猪般肥胖的刺史刘故要走。一时间,各坊中的达官贵胄排起长队,都想借赵汉卿的生花妙笔,为自家绘制蓝图。更有掮客,以此交易起优先名额来,也赚得盆满钵满。
三日之间,赵汉卿再也没回过家,没见过梦娘。在此之间,他和刘故发生了剧烈的分歧。他坚持要在搜刮豪绅之余,将官府得来的钱用作赈济百姓。而刘故则笑他迂腐,人生短短几十年,何不披金戴银享乐个够,他人自有他人的气运。气运灭时,救也无力。到最后,他也懒得争吵了,干脆为刘故画了一座仙宫,又画了一队仙女,让刘故日日在其间酒池肉林地快活,他自己在城中四处放起粮来。
这日,仓中粮食已然见底,赵汉卿毕竟只是书生,不知如何筹集,便来仙宫问刘故。刘故正要三言两语打发走他,忽然便有衙吏来报:“刺史大人,仙师,有个富商求见!”
“不见不见,不论是谁,叫他们都去排队。没有敝人允许,谁都不见!”赵汉卿怒道。他对这些贪得无厌的富商,已然没有了半点耐心。
“仙师,这人自称是你的克星,要捉你回天庭去……”
“岂有此理,乱棍打出去!”
那衙吏犹豫了半晌,道:“他还说了,仙师一定不见,要将他乱棍打出,所以叫属下将这个送来给仙师看。”
赵汉卿接过衙吏递来的龙头杖一看,登时冷汗涔涔,对那温柔乡中的刘故说了句:“刘刺史,敝人去去就来。”
刘故本就没空理他,一挥蹄子,随他去了。
这重建之后的官府仙宫,有上千级阶梯。官吏走时,那阶梯便自动升行起来,瞬间便送官吏到了廨中;富商贵族走时,则步步生莲,一步能踏过百级,片刻便进了大门;而百姓走时,千级阶梯陡峭如登华山,艰险如过栈道,能上来的,都是些英雄好汉,或是一心想要敲响登闻鼓伸冤的苦人。
赵汉卿出了门,见到眼前步步生莲而来的老者,忽然又恢复了唯唯诺诺的书生状,低头不语。
“赵汉卿!你好大的脸面,当初要娶梦娘时,是何等的低眉顺眼、赌咒发誓,如今多了几文上清童子,便抛家舍业,尽做那趁火打劫之事。梦娘一人在家,日日垂泪,你倒在这里快活!”
“岳丈,小婿……错了……还请岳丈息怒……”
“哼!走,与我回家见梦娘去,否则立时便写下休书,你们俩一刀两断!”
赵汉卿一愣,登时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他从未想过要休掉梦娘,这些日子乍富不归,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忙着赚取更多的金银财宝。但梦娘,永远是他的唯一软肋。
当初他十六及冠时,便和梦娘一见倾心。梦娘在他人生最失意落魄时,给予了他最大的信任和支持。梦娘家中本是诗礼簪缨之族,但梦娘宁可和阿耶断绝关系,也要悔掉婚约嫁给他,陪他一路吃苦,这不是寻常千金可以做得到的。
可以说,梦娘,便是他今生的贵人,是他勇敢生活下去的意义之所在。
所以,当听到“休书”二字时,他便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迷迷惘惘地正要跟随岳丈回家,忽然想到什么事,扑通一下长跪在地,对岳丈道:“岳丈,我小婿想到一件事,必须马上去做。待明日事毕,小婿便负荆请罪,回家求梦娘原谅!”
岳丈无奈,又臭骂了他一顿,方才舒服些,坐轿走远了。
赵汉卿赶忙回到仙宫,进了更衣室。这更衣室已然不是寻常模样,其间放着一排坐桶,桶中宛若有河,川流不息,出恭时便毫无杂味。更衣室门口还有一只巨大的气泡,人钻进去再出来,便浑身清洁一新,清香袭人。
他一狠心,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后将那毛笔小心翼翼地从袖套中取出,蘸了蘸不断渗出的血液。
那毛笔乃是邪物,每隔十二时辰,便要以血润之,否则神力便会失灵。这也是他之前手臂上伤痕累累的缘故。
“仙师!仙师!”
更衣室外,又有衙吏通报。
他匆匆走了出去,道:“何事?”
“又有位富商,要来见仙师。”
“不见!”赵汉卿怒道。他不相信,除了他岳丈之外,哪里还有其他富商能够强迫他一见的。
“这位富商说了,仙师一定不见,所以叫属下送个名帖来给仙师看。”
“名帖?”赵汉卿接过名帖来。
过去,都是他去四处干谒别人,如今倒是第一次收到别人的干谒名帖,这让他的自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拆开只看了一眼,赵汉卿便吩咐衙吏去花园雅室迎客。
那是一处极深幽的小园林,虽说面积不大,但主客坐卧其间,恍若在深山幽谷之中,外界的所有声音一概隔绝,最适合密谈。
“赵郎君,可用午膳了?”
说话这人便是大唐如今的首富——王元宝。只见他剑眉星目,气宇不凡,身材更是健硕有力,看上去远远不似五十岁的汉子,倒像是不比赵汉卿年长几岁的兄长。
赵汉卿一时呆住了,他没有想到,这首富见了自己,竟然满面堆笑,如此平易近人,开口便如街坊熟人见面一样随意。
“怎么,郎君看老夫不像王元宝吗?”
“嗯,有点。”
“哈哈,十个人中,有九个以为老夫和你们那刺史一般肥头大耳,长着一副元宝脸。老夫早就不稀奇了。”
赵汉卿被他说得乐了,请他坐下,两人边饮茶边谈。
“王丈人此来,找敝人何事?”
“赵郎君,老夫有话直说了。”
“请。”赵汉卿为王元宝斟茶。
“老夫听说郎君有项异能,落笔便能成真,但是只能在扬州境内,是不是?”
“是的。”赵汉卿点头道,他试过出了州界去画,毫无结果。
“如此异能,郎君何必浪费,去和那人人唾骂的脏官刘故合作,太过可惜了。”
“哦?”赵汉卿心道,原来王元宝是想和自己做交易来了。
“郎君你看,现下扬州城满目疮痍,若按如此做法,最后只便宜了那些家财万贯之辈。可扬州百姓,不仅毫无翻身的机会,还会背地里骂你赵汉卿助纣为虐。他日若暴民峰起闹事,你赵汉卿岂不和刘故一样,成了万人唾骂遗臭万年之徒?”
赵汉卿听得频频点头,汗如雨下道:“没错没错,敝人怎么就没想过这一节。那依丈人看,敝人该如何是好?”
“商人重利,取之有道。老夫今来,便是要救郎君于水火,教郎君既能留佳话于千古,又能富甲天下。”
赵汉卿听罢,赶忙离席长坐而起,倒头便拜。
王元宝将他扶了起来,转瞬他便又愁道:“可这刘故毕竟是扬州刺史,如何将他甩掉,也是个大问题。”
“这个简单,你可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二人凑近了些,密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