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黄有为所判断,一大早就有人来到了京兆尹府衙,不过并未击鼓鸣冤。
“大人,外面有人说这事不算他的冤情所以不敢随便击鼓,但这事是大楚学子的持身立场所以必须要来……”
看得出来,赵德主很想抽门口那人,这种行事风格太让他不屑了,可他不仅没有动粗而且很快便赶到黄有为面前禀报,可见那人有点“德高望重”的意味。
苦笑摇头,该来的躲不了,“走,去会会。”
因为没有击鼓鸣冤,所以黄有为也没有正式升堂,他把门口聚集的一众学子请到府衙内等候,又特邀了为首之人和另外两名作为代表入内厅奉茶。
“张老师大驾光临,这衙门蓬荜生辉啊!”来人的确德高望重,看那一大把白胡子就能有个大概猜想,而这位张老师在学术界颇有威望,曾经也是皇甫叔礼的老师同时是楚都学院第一任院长,年纪大了才退位让贤。
“不敢,老朽见过黄大人。”
“在下岂敢在您面前自居大人?都是读书人,尊师重道,在下应该敬您为师长,您也自然是大楚所有学子们的师长!”
这种漂亮话对于黄有为而言自然是“顺嘴溜”都不需要腹稿,可他也清楚,这话对眼前之人而言,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该干嘛还是会干嘛。
“黄大人如此过誉,老朽愧不敢当啊!不过今日所来的目的,想必黄大人也是知道了?”
“想来,是为了古大人那流言而来?”
“没错,黄大人不愧为这楚都父母官,体恤民情当仁不让,老朽佩服!但那流言已经有了下文,您可知晓?”
读书人之间说话,能够不是全盘“文绉绉”已经算是对得起其他听众了,至少赵德主是听不惯这样的对话,怪费劲的。
“没错,第一时间已经被通知了,不瞒您说,说是流言却越传越玄,在下自然不敢马虎,不知您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老朽有些迂腐的想法希望黄大人可以听得进。”
“您请说!”
黄有为的态度的确无可挑剔,而他也的确是敬重眼前这位老院长,因为他是真正的教书育人一个朴实无华的老书匠。
“黄大人自然有您该有的办案流程,这流言虽然四起却并未有任何人真的前来击鼓鸣冤,您的难处老朽也是清楚的,可老朽很在乎天家威严,这也是大楚所有人应该共有的想法,那么这流言就不应该等着它自己随风而逝,老朽希望您能做出一个态度,尤其是那古大人应该也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不然大楚学子恐怕是会心寒。”
“为了不让你们心寒就让我被架在火上烤,我找谁说理去?”暗自腹诽的黄有为却只能一口答应,“一会在下会再次登门拜访古大人,这件事的确不宜继续放纵下去,作为陛下的臣子,在下责无旁贷!”
“有黄大人这话,老朽来此一趟就不枉了,既然如此,老朽也不能多耽搁大人您的正事,这便告辞了!”
“好的,您慢走,若非眼下事急,如此难得机会,在下自然是希望多多聆听您的教诲。”
“黄大人太客气,您忙,不必送了!”
其实黄有为也真没打算送,他现在头疼欲裂。
“大人,您真的要去找古大人?”
“不去不成了啊……皇甫大人都已经明确指出是谁被打了,这就不再是流言,所以为了维护陛下的威严,那张老师说的对,我必须得有个态度才能不然这学子们寒心,不然他们会觉得我这个父母官欺软怕硬,一遇到古大人这样的权贵就腿软。”
“唉,也是难为您了……不过您不是说过嘛,古大人会有分寸的,他既然不会为难属下,想来也不会为难您吧?”
“应该是,可他若是真的不难为我,那我就真的很为难了……唉……”
这话很绕口,赵德主根本没听明白,可他也知道这时追问就太不懂事,只能小心跟在黄有为身后。
此时此刻的“我有药”学院也并不安宁,因为来了个不速之客。
“几位夫人啊,能不能去请古大人出来呢?这都火烧眉毛了!他怎么……就是,严家上下都需要古大人来救援啊,这次危机过后一定重重答谢!”
这人并不是什么路人甲,而是严太师的亲生儿子,也就是在他们家族会议上被严太师亲自数落的那个小儿子。
自从被自己父亲数落之后,又遭到了旁支路人甲的挤兑,这位严公子怎么想都还是气不过,可他也的确想不出自己父亲留下的难题,而他唯一知道的是不能无动于衷,于是想来想去,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都是古月搞出来的,那就直接来让古月出面摆平不好么?
想来就来,不得不说他的行动力还是很强的,可惜,就是没过过大脑……
上官铃兰三人很无奈,毕竟是严家公子,不亲自来奉陪也的确说不过去,但这人太没有一个大家公子该有的涵养,根本就是跑上门来耍无赖,她们都觉得若是自己再不出来会客,这人肯定会直接倒在学院的大厅里打滚!
“严公子,并非外子不想见您,实在是炼丹到了关键时期,我们几个也不敢随便打搅啊,万一真的有所影响,甚至有了闪失,这可是对大楚炼药一途未来的不负责啊!”
“我知道,我清楚,古大人那么忙,我能不清楚吗?可我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嘛,火烧眉毛了!我就怕闲言闲语再这么说下去,那件事都被挖了出来,严家上下可就真的完了,几位夫人啊,求你们行行好吧!就让古大人抽出宝贵的时间救救我们吧,几十条人命啊!”
这人倒是真的不害臊,上官铃兰还好,慕容荻和项无忧都想打人了,若非现在,遇到这种死缠烂打的家伙她们可是有一百种方法去好好炮制。
“报,黄有为黄大人求见!”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黄有为和严公子就这么碰上了。
“完了完了完了!那黄有为一定是为了流言而来,可我在这里被他看到了是不是不打自招?这下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密室暗道可以让我躲一躲的?几位夫人啊,救命啊,这都火烧眉毛了!”
来来回回都是“火烧眉毛”,估计这人在先生那就学到了这么一个词……
“密道自然是有的,可以通向宫里库房,你去么?”
慕容荻忍无可忍,就这么直接开始了挤兑,不曾想后者根本没听出这句话带着不满。
“那可不能去啊,万一丢了东西还要算在我头上,最近走背运,这喝水都塞牙的事搞不好就会遇到!真没别的地方可以躲一躲么?或者就去后面内厅,几位别让黄有为进去就行了!”
“内厅也是有的,除了我们几个的卧房,还有外子的卧房之外,就是皇后娘娘的卧房了,其余地方都人多眼杂,搞不好会弄巧成拙,严公子你打算进哪一个?”
“这……都不方便啊,我哪能进几位夫人的卧房呢?更别说还有皇后娘娘在了……可古大人的卧房,会不会有很多重要机密?不是我可以看的对吧?不成啊,万一丢了东西有成我的不是了……”
这人到底为何而来?上官铃兰都有些气乐了,不过也没必要继续和这个活宝纠结,因为黄有为已经进来了。
“原来三位夫人的贵客是严公子啊,黄某还真来的不是时候,恕罪恕罪!”
黄有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的瞬间,严公子如同受惊一般差点一蹦三尺高,“黄……黄大人您来了啊,我……我哪算什么贵客,就是……就是……”
他编不下去了了,他是真的想弄一个什么理由来搪塞,可他其实并不太擅长骗人,一时词穷反倒越发尴尬,只能不断给上官铃兰三人投去求助的小眼神,可惜这表现过于明显,让场面直接尴尬了。
黄有为都有些不知所措,“你都这样子了,我是不是应该很配合地装作看不到?!”
好在上官铃兰可并不希望这两人在自己面前搭台唱戏,“黄大人请坐,来人奉茶……其实严公子很关心严家的事业,就想来问问学院有没有扩招的意思,想让外子看看几个不错的苗子。”
“啊……啊!是,是是,我有几个子侄特机灵,真的,从小到大都不错的好孩子,要是能拜在古大人门下,那是我们严家的福分!”
这么拙劣的“高明演技”,让黄有为一点“破绽”都没有看出来,“原来如此,那黄某是不是耽搁严公子的大事了?”
“没有,没有没有,您那么忙,自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对吧?我这随时可以谈的,这古大人不是还在闭关嘛,反正也见不到,那我先离开算了,几位夫人,黄大人,在下先告辞了!”
找机会开溜倒是和之前的状态大有不同,难道这人其实很擅长又或者经常这么做?
“相请不如偶遇,黄某能在此碰到严公子也是幸事,您要是不太急,也别忙着走嘛,正好黄某想要求教的事情也和严家有关,不知道严公子能不能给黄某解惑?”
“不能!不是……我是说……古大人那是什么人?手刃天阶高手的真正高手!我那外甥要是落到他手里还有活路么?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古大人的不是……我是说,那什么,我外甥被古大人打了这事,绝对没有,真的,我不相信!”
此时此刻,就算是上官铃兰,一时半会也没法把这话说圆咯,这场面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黄有为真的很想说一句“你这是不打自招!”可他真的不能够……“唉,头疼……”
“两位既然来了就一起留下来吃个饭吧。”
实在看不下去的古月终于露面,他觉得自己再不出来就很对不起老婆们,毕竟尴尬的时光很是难熬。
黄有为又惊又喜,他没想过古大人真的会出来见自己,这次来也只是碰碰运气,万一古大人想清楚如何应对了呢?可他又很担心,万一听到那些秘辛,自己就会很难抉择,定将被架在更雄烈的火焰上烤的外焦里嫩!
严公子就没那么多复杂,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古月本人,但这轮椅上的少年一副主人姿态,也不可能是别人了。
“哎呀,古大人您出关啦?我是严飒赋,严太师是我亲爹,严贵妃是我大姐,那……嗯,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他差点脱口而出“那个被做掉的是我二哥”,不过话到嘴边还是自己捂住了,总算还有一点点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不过这名字也让古月忍俊不禁,别人家忠孝礼义勇冠三军,你这“傻福”是什么鬼?
“原来是严三公子,我这一直在忙,招待不周啊,还请海涵。”
“没有,哪能啊?我这是自己跑来了,也没先派人通传一声,是我自己的问题,哪能怪古大人您怠慢呢?没耽搁您的大事就好!”
这场面话还是会说的,估计平日里没少听吧?古月对这人刚刚那“不打自招”逗乐了,不由细致地开始了打量,当然,这个举动都是很随意而为,“黄大人您也是来找我的?”
“正是,下官为流言而来,如果再见不到古大人您,都算是下官的失职了,还请古大人体谅。”
“是我不好,突发奇想就那么自我陶醉去了,您别介意就行,这传闻嘛,您一会说说看,咱们边吃边聊。”
黄有为可不相信古月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这做戏向来都是全套,所以他也顺其自然地答应了,同时安排好了天阶暗卫和赵德主。
只不过严飒赋有些迟疑,他其实很想和古月好好聊聊,却又不想当着黄有为的面,这事就很难办。
不多久,一桌酒菜又被准备好,重点自然是那一坛坛酒水,古月体谅三位夫人刚刚在尴尬中煎熬,就没让她们作陪了。
“两位尽兴哈,我好久没吃,就不客气了。”
“下官还在公务之中,不敢饮酒,只能以茶代酒祝古大人早日在丹药研究上有所突破了!”
“多谢多谢,不必客气,严三公子要来几杯么?我这酒外面不一定买得到的。”
“早就听说古大人亲自酿造的酒都是千金难求,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听到有酒喝,严飒赋直接把刚刚那些烦心事全部抛在了脑后,这个状态要多直白就有多直白。
“嗯~!好酒,真的是好酒!”
“严三公子您喜欢的话,一会可以带几坛回去,也让严太师尝尝。”
“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您别说,我父亲那人一向严于律己,但是每日都得自斟自饮,那是真的爱喝酒,不过我总觉得他那样喝没意思,这酒嘛,还是得跟别人一起才有劲!”
说起“喝酒”的话题,这严三公子倒是显得自然多了。
“这倒也是,下次唐兄过来时若有机会,严三公子倒是可以和他对饮,那就是一个无底洞,我没见过他喝醉的模样。”
“唐少将军?真的可以吗?那我必须来啊,您可得记着我!”
“一定,一定……”古月很想笑,这人看上去不太像是装的,那他就是真的见到酒就走不动路的类型,倒是很好奇那样的严太师是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儿子?
“那咱们还是说回刚刚的话题,黄大人您找我是为了那什么流言,到底何意?”
一听到古月要谈正事,严飒赋心里又咯噔一下,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大意了,就这么当面锣对面鼓的说,自己好像连抽身离开都做不到?于是他无可奈何,只能大口吃菜大碗喝酒,倒像是真的几天粒米未进了。
“古大人,您在闭关所以可能没听到,但现在街面上沸沸扬扬的,都说您打了三皇子殿下,说的有模有样,估计接下去还会有人描述各种细节了……”
黄有为在心中缓缓吐了口气,因为这话总算是说出来了,憋在心里甭提有多难受!
“哦,那事啊……嗯,没错,有段时间了,我当时一时气愤嘛,没忍住就把三殿下给打了。”
“噗~!咳咳……咳咳……”
严飒赋直接喷出一堆东西,好在古月有所准备随意挥手吹飞了那些不明物体,拯救了一桌子酒菜。
“严三公子您慢点,小心噎着!”
“咳咳……嗯,嗯嗯,好的,这酒太好喝了……好酒,我……我一不小心,让古大人您见笑了!”
严飒赋很想哭,真就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古月到底啥意思?怎么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承认了呢?他以为他打的是苍蝇啊?!
同样很无语的当属黄有为,他有过各种设想,譬如古大人会闭口不提顾左右而言他,也可能是旁敲侧击套自己的话,甚至想到过他会矢口否认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可他万万没想到古大人竟然如此痛快地承认了,对自己这么放心?就不怕自己公事公办或者抖了出去?
“那个……古大人您当时是为了什么打的人呢?”
尝试有此一问,黄有为也实在是没法可想,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他觉得古大人完全可以说自己是不小心的……他都敢直言不讳又何必在乎到底打了谁?反正是不小心的……
“隔得有点久了啊,这事当时是为什么呢?嗯,记不清了……不好意思哈。”
严飒赋端着酒杯的手都在不停颤抖,因为他觉得这古月既然就这么直接说了,完全会说出更多更可怕的事情,那时自己家族的命运就彻底尴尬了,结果古月却来了句“记不清了”,这话直接把他愣住,忘记了喝酒也忘记了手抖。
黄有为很想哭,“哥啊,大爷啊,我叫你大爷还不行么?!你打了一个皇子啊,又不是个路人甲!竟然说不记得为什么打了,你干嘛不说自己不记得打过?!”
“哦,对了,当时皇甫小大人在我身边,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对严飒赋而言,他只知道一个“皇甫老大人”,那什么“皇甫小大人”又是谁?
可黄有为自然清楚,因为他更了解古大人这人,而且既然有“皇甫老大人”那自然就有“皇甫小大人”,父子关系呗……所以这人一定是皇甫伯忠了,那么这事绝对是陛下默许无疑,不过也担心古大人会不会做的过火,所以让皇甫伯忠大人在一旁看着,一定就是这样了。
但黄有为又更加不清楚,因为他觉得此时此刻古大人一定是特意把皇甫伯忠大人搬出来,因为古大人一定清清楚楚这次在背后散布流言的正是皇甫伯忠大人的父亲!可这是为什么呢?让自己去询问皇甫伯忠大人?那人可不会老实待在家里等我去,而且就算他在家,他家还有皇甫大人这个始作俑者……
虽然早就清楚自己这次没法安神,可他万万没想到古大人出现后反倒给了自己更大的难题,这可如何是好?
其实,原本是想来学院表一个态度,用自己的行动来安抚一下那些学子的情绪,毕竟古大人用炼药这种没法查验的事情在避让,自己多半也还是碰不到的。
不曾想,这人还真就见到了,而且一如自己之前对赵德主所说“如果他不难为我,我就真为难了……”,这可真是一语成谶。
偏偏这时候没法将话说透,因为旁边还有一个严飒赋,这人虽然看起来很草包,而且多半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但他还是严家人,根本就是当事人之一,自己可以当着他的面随意探讨具体案情么?
“不对!”黄有为惊出一身冷汗,“难道古大人就因为这人来了,正好我也来了,所以才会露面?他就是为了当着严飒赋的面不让我把话说透才如此‘点到为止’?!”
黄有为越想越是骇然,虽然始终知道古大人“人小鬼大”,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城府,却不曾想过自己这样的老油条在他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根本就是被拿捏到死!
“黄大人啊,实在抱歉,我也没法提供更多的详情了,您也知道,我这脑袋受过伤不记事,见谅见谅,满饮此杯,算是略表歉意了!”
“不妨事,不妨事……”
愣在那半晌的严飒赋看到古月和黄有为在那碰杯,而且招呼着自己,终于又恢复了神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继续开始了胡吃海喝,至少此时此刻,黄有为没再提到任何关于流言的事情,他并不理解为何会这样,到底是黄有为已经知道了答案所以不必多说呢还是他被古月给唬住了?
但是有一点他十分确定,那就是自己亲眼见证了这件事情,而且明明白白地听到了古月的态度,他“记不清了”!这个情报绝对是仅此一份,回去后汇报给父亲岂不是能得到最高的褒奖?!
越想越是开心,严飒赋更加放开,一桌酒菜他一个人消灭了大半。
但也正因为他这样的举动,黄有为也没法得到任何自己想知道的更多情报了,而且这酒桌上不再有任何尴尬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