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
301总院。
住院部。
头颈外科的走廊宽敞明亮,医生护士忙碌穿梭。
病房内环境温馨宜人,患者们看似安静休息,却都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正从一间病房,探望完她的老师走出来。
和她一起走出来的,是她的父亲——衣着得体的策划人。
策划人脸上神色沉重,而姑娘的眼底还有泪痕。
“平先生,真是一个对周围整个世界,都很有帮助的人。”
策划人对他的女儿说道。
策划人是国内十大策划领军人物之一。
他去年刚出版的关于策划思想的新作,就是平先生作的序。
平先生在序中称赞他的策划体系,虽然目所能及的不多,但目不能及的地下却盘根错节,交错纵横,根系发达庞大,既有能适应环境、四通八达、脉息众多的本土根系,又有舶来的,经过改造的枝叶,是万红之中一点白,在中国这样的市场里更容易受到瞩目与关注。
都是国内知名独立策划人,平先生与他算是惺惺相惜。
去年,他们还一起参加了“印象淄州”的奠基仪式。
奠基仪式上,平先生侃侃而谈,风采迷倒众人,还在台上当场朗诵他作的《淄州赋》,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怎一个才华斐然。
没想到不足十月,区区十月间,二百多个日子,手术和病痛,就已耗尽他的英武与儒雅。
莫说他的女儿,就是策划人自己,眼圈也忍不住红了。
生命无常啊。
而他的女儿,平先生在某人文大学担任教授时的学生,心情更加沉重。
她其实不舍得离开医院。
她的沉静谦和的老师,看一眼少一眼了。
自从老师病了,她来医院探望了几次,见老师与病魔搏斗的样子,唏嘘不已。
再回去校园,便愈发感慨校园似乎永远是幸福人的地盘,永远是一片欢腾和浮光掠影。
青春的人们总有太多欢声笑语,才华横溢,语出惊人,那些活泼的人类,又有谁会记起病重中的平先生?
又有谁看到他凄清的泪水和闻之无限的慨叹?
人们追逐表面的光华,又有谁去探究事实本来的模样?
年轻的女学生,一腔心酸,为她的老师。
就在昨天,她发烧了,浑身酸痛,扁桃体又红又肿。
直到今天,再次来到医院探望老师,她终于能体会到一番病人的痛苦了。
她的多么知识渊博的老师,很快就要这么走了。
而她只能站在老师的病房外,叹一声:健康真好啊……
策划人和女儿无限唏嘘地走了。
病房内,平先生的病床前,还坐着另一名女学生。
她不忍看她老师憔悴的病容,只把目光调向窗外。
她看到了一棵树,犹如一个人驻守空中。
也许有些人走了,其实他还在,化作另外的形态存在。
尽管这样想着,女学生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看着窗外的蓝天树木,流下眼泪……
每天,这样来探望平先生的人很多。
有学生,有亲朋好友,还有人不远从台省而来。
玉九先生便是其一。
他是一位台省书画家,已过古稀,与平先生算是忘年之交。
玉九画家从小对碑帖就有着浓厚的兴趣,后来考上了台省艺专西洋绘画专业。
毕业后,他没有局限于传统东方艺术形式,而是将西洋绘画技巧与中华书法相结合,这一跨界的尝试让他的作品具有了独特的风格。
不仅在台省声名鹊起,还在沪都等地多次举办书画展览,后又展到了欧美。
他成功地将中华现代书法和绘画介绍给了全球观众,同时也从其他文化中汲取新的灵感和创作能量,极大地提升了他作品的国际知名度。
玉九先生的画作经常引发人们对于艺术与生活的思考,常常含有深厚的文化意义。
而才学渊博的平先生,无疑是玉九先生的知音。
玉九先生来探病,还带来了自己的新作。
画上是一幅在风中摇摇欲坠的丝瓜棚。
病床上的平先生看了一眼,却露出安详的笑,这让他想到很多年前,与玉九先生在海上游轮促膝而谈的情景。
那一夜,海风吹得他们衣帽乱飞,就如这摇摇欲坠的丝瓜棚。
没想到贤弟,要先他而去。
如这丝瓜棚,要先散了。
玉九先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幅画如此不合时宜。
病床上的平先生却豁达地笑,安慰他道:“玉九兄的‘丝瓜棚’若真的随风散架,寂静的幻象与当初的海上愿景即成神思陌路了,如果把玉九先生过去所有的作品当作一种巫术,那么‘丝瓜棚’等待着巫师将其内在的魔性解除符号的封印,‘丝瓜棚’已经成为你与宇宙对话的灵媒,而现在,灵媒先渡我去宇宙的另一端……”
是的,不是生死,不是天人永隔,不过是宇宙的这端与那端。
他的襟怀宽广的平浪贤弟啊……
玉九先生落下了悲喜交加的泪水。
他来送他一程。
而他,先去宇宙的那端等他。
玉九先生紧握平浪的手,像兄长呵护弟弟般,哄着平浪入了睡。
平浪这一觉,睡得香甜。
他想,等他睁开了眼,就在宇宙的另一端了吧?
总觉有些遗憾。
平浪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病床前有个人影在走动。
她的身影在病房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她似乎在检查病房内的各种仪器,确保一切正常运作。
她的步伐轻盈而缓慢,仿佛怕打扰到他休息。
不是玫瑰。
病房里这个人影,很像玫瑰,却又比玫瑰年轻很多。
当她转过身来,看向他时,平浪有些恍惚,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仿佛看到了玫瑰年轻的时候。
但平浪很快清醒过来。
玫瑰只比自己小几岁,怎么还会是二三十岁的女孩子呢?
“小骨……”
平浪不可置信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太虚弱了,癌细胞掏空了他的身体,使坐起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充满了挑战与困难。
他支撑着身体的瘦弱的双手在身体两侧颤抖。
“爸爸,你醒了?”
梅骨快步走过来,将平浪扶起来,拿枕头给他垫在背后。
所以,他是已经到了宇宙的另一端吗?
平浪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梅骨,一时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妄。
“爸爸,干妈去给您拿药去了。”
平浪的视线从梅骨脸上移到病床上方的吊瓶上。
吊瓶里的药还在一滴一滴,通过透明管子进入他的身体。
所以,他还没有去宇宙的另一端。
他还没有死。
“小骨,你见到你干妈了?”
梅骨点了点头:“嗯,差点认错了。”
干妈在女人堆里算身材魁梧的,一张圆满的国泰民安脸。
只是梅骨此前从未见过她,所以和王步尧刚刚踏入这间病房时,还把另一个体态弱柳扶风的女人认成了干妈。
“你认错的那个女人啊,叫玫瑰。”
平浪露出苍白的笑。
哦,原来她叫玫瑰。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只是年纪大了。
“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你。”王步尧第一眼见到玫瑰的时候,就对梅骨这么说。
当局者迷,梅骨是看不出自己与玫瑰相像在哪里的,顶多就是身材,两个人都是瘦子,不像干妈,丰腴而健康。
像薛宝钗。
很多年前,平浪曾对梅骨说过,干妈像薛宝钗。
玫瑰却不是林黛玉。
平浪口中的林黛玉另有其人。
时间往前推四十年,彼时,首都某所高校的女生宿舍里,四个女生同时爱上了闽省来的平姓男同学。
平同学虽然打小在闽长大,在首都也是家大业大。
平同学不但家世好,样貌、修养、学识,没有一样不是出挑的,把四位女室友一起迷得死去活来。
她们决定展开公平竞争。
大学四年,都争着在平同学跟前卖好,各出花招,各表心意。
平同学也与四位女同学,同进同出,竟跟哥儿们一样。
转眼到了大学毕业季,一夫一妻制的社会,平同学做不了韦小宝,必须作出选择。
明华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痛苦又刺激的夜晚。
平浪将她们四人一一约去操场谈话,她是最后一个被约出去的。
在等待的过程,明华在宿舍里哭得死去活来。
她知道平浪喜欢的人,并不是她,而是苏韵。
平浪说,苏韵像林黛玉一样可爱,是个有趣的灵魂。
而明华,充其量只是薛宝钗。
全世界都知道,贾宝玉爱的是林黛玉。
明华觉得自己输定了。
直到“林黛玉”苏韵也和另外两个女同学一样,哭着回到宿舍。
平浪竟然拒绝了苏韵,却娶了明华。
明华百思不得其解。
平浪笑着解释:“贾府最后娶的二奶奶,就是薛宝钗呀。”
“可是为什么?贾宝玉喜欢的人明明是林黛玉,你喜欢的人明明是苏韵……”
明华非要一个答案的话,平浪也只能如实相告。
“因为苏韵像林黛玉一样可爱,但也像林黛玉一样,身体不好,而你,身体健康啊。”
那年那月,那么俗的平浪啊。
可是明华爱死他了。
苏韵也爱死他了。
求偶落败的苏韵,化身励志的苏韵,各种健身,把自己锻炼成健康的苏韵。
但是,到底错过了平浪。
对于苏韵来说,一见平浪误终身吧。
后来的苏韵,拥有了健康,还成了知名杂志的主编,却始终单身。
她成了平浪与明华一辈子的挚友。
明华与平浪结婚了,苏韵还警告明华,一定要好好对待平浪,否则她会找她算账的。
没办法,林黛玉与薛宝钗本就互相针对,又互相欣赏。
明华与苏韵,既是情敌,又是同学、挚友。
平浪被确诊癌症的时候,苏韵哭得比明华还惨,陪平浪诊疗,比明华还要殷勤地照顾着平浪。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吧。
平浪早已成为苏韵的一个执念。
平浪抗癌的二百多个日子里,明华感激苏韵,也感激玫瑰。
这些她原本忌惮、敌视的女性,成了她倚赖的左膀右臂。
她感谢她们帮衬她一起照顾平浪。
明华发现,人只有站在生死的关卡,才会变得豁达。
原来人生,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啊。
然而,从前,她大大的胸怀却容不下小小的沙子。
明华已经取了药回来,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病房内的女孩子。
她正贴心地喂平浪喝水。
平浪已经口腔癌晚期,也喝不了什么水,她用棉签沾了水,轻轻擦拭他干燥的嘴唇。
平浪想跟她说谢谢,但他的口腔已经经历长时间不愈合的溃疡,肿瘤侵犯张闭口肌肉和下颌关节,导致他开闭口运动受限。
再加上口腔肿瘤使他唾液分泌增多,不但吞咽困难,连声带功能都受了影响,以至于吐字不清、说话模糊。
他只能做一个嘴型:“谢谢……”
梅骨回给他一个明媚的笑容。
那笑容很治愈,像阳光照进了平浪的内心。
这些年他一直压抑心头的阴霾,在这刻,被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穿透、驱散。
他向着她,使劲抬起他虚弱的手。
梅骨明白,弯身把头凑了过去。
他的手落在她的头上。
他拍着她的脑袋,眼神宠溺,像看一只自己曾经饲养过的小猫。
病房门口,明华看着那一幕,五味杂陈。
心里闪过一丝自责。
那时候,她是不是不该抢过平浪的电话,怒斥这个孩子?
……
……
入夜,王步尧去301医院,将梅骨接了出来。
他们没有马上回酒店去,而是沿着首都的街道缓缓行走。
301医院对面是五棵松公园。
公园里绿树成荫,有高大的松树和银杏,树木环绕着小湖,夜色里,湖水如墨,几只鸭子悠闲地游弋。
王步尧和梅骨并肩走在步道上,感受着首都的晚风与夜色。
步道沿途放置着舒适的座椅,远处专为儿童设计的游乐区,家长们正领着孩童滑滑梯和荡秋千。
王步尧拍拍梅骨的肩,朝她示意了一下。
两人走到步道旁的座椅上坐下。
路灯的灯光从头顶洒落,王步尧看到梅骨的神色在灯光里难掩激动。
“今天,她向我道歉了。”梅骨说。
“你干妈?”
“嗯。”梅骨开心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