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村委会一楼大会议室里坐了不少人——堪、蓝、雷三姓族人。
一拖再拖的后岗子林地权属问题,该彻底解决了。
之前做三姓族人思想工作,使他们暂时不闹,只是缓兵之计。
不从根上一锤定音,都有隐患,不知道哪天三姓族人又闹起来。
会议室的最后一排,老王书记和王清尧、王步尧也悄悄坐下。
王清尧双手抱胸,审视着主席台上的梅骨,想要看看这件事她到底是如何解决的。
老王书记和王步尧,神色却很笃定,仿佛早就知道梅骨的解决方法。
“后岗子林地的权属问题,一直是困扰咱们三姓族人的问题,咱们三姓族人为这个事吵过打过,失了和气,都是一个村的,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今天把三姓族人集合过来,大家坐在一起,就是希望有一个使你们三家都不至于吃亏的解决办法。如何解决呢?”
话筒里传来了梅书记的声音。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看向主席台上娇小的女子。
而梅骨看着她面前的会议桌,那里有三盏白茶。
“我举个例子,这里有三盏白茶,堪、蓝、雷三家都认为这三盏白茶是自己的,争了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结果就是三家谁也得不到这三盏茶,一家一盏茶都分不到,每家实际的收获是0。要是有一天来了个政策,这片林地归集体所有了,那堪、蓝、雷三家真的就只有0了,还不如现在由村委会出面,帮助你们化干戈为玉帛……”
“梅书记,你别想着忽悠我们村民哦。”
发话的是堪家中最有威望的堪大叔。
“大家都是农民,农民不可能离开土地的,没有地,让农民怎么活?凭什么让我们农民放弃土地?”
堪大叔的话引起骚动,不管是堪姓、蓝姓还是雷姓,此刻都响应堪大叔的话。
主席台上,梅骨点点头。
“是的,农民不能离开土地,农民需要用土地播种、丰收,但是后岗子林是林地,不能种菜也不能种粮食,对于农民来说,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还不如给我们农民可以种菜种粮食的山地、水田,或者茶园,每年只要有播种都有丰收……”
梅骨的话有道理,可是哪来的可以种菜种粮食的山地、水田,或者茶园呢?
“有的,村委会已经和老王书记商量好了,王家愿意拿出他们家位置更好的山地、水田和茶园,与大家置换后岗子林地,如果你们愿意,我们今天在村委会白纸黑字签字画押,这样,从今往后,三姓族人不再是对三盏白茶看得见,却喝不着了,而是每年都能喝到三盏白茶。”
梅骨向位置最后的老王书记投来感激的目光。
这是他们商量的最终结果。
只有给一块更大的肥肉,三姓族人才会放弃后岗子林的争夺。
人性本就如此。
而王清尧不可置信地看老王书记,心里说不出的拧巴。
父亲怎么可以让王家吃这样的亏?
既然要吃亏,为什么不能用这个亏给自家女儿换一个大好处?
如果这样一个化解方法是由王清尧提出来的,怎么着也能换来些村民的好口碑和选票,何至于让她在与梅骨的竞争中,输得如此惨烈?
永和村里,谁人不知老王家的山地、水田、茶园位置好,如今,王家竟肯拿出自家的好地和村民置换后岗子林,傻子才不答应呢。
梅骨书记用“三盏白茶”作比喻,把利弊和他们分析了一遍,后岗子林地权属不清,一天存在纷争,三姓族人就一天拿不到实际好处,三盏白茶只能看不能喝。
可是现在,只要他们放弃争夺后岗子林,就能得到老王书记家的山地、水田和茶园,三盏白茶人人有、年年有,何乐而不为呢?
梅骨让李国亮留下来,负责将拟好的协议拿出来,给堪蓝雷三姓族人签署。
梅骨自己则离开会议室,想再当面谢谢老王书记,问了丁香主任,说老王书记跟着清尧书记去二楼了。
于是,梅骨上了二楼,经过王清尧办公室门外,就听见王清尧与老王书记吵架的声音:
“你当真那么大公无私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扶持梅骨当书记,还不是因为你儿子喜欢她,她做了老王家儿媳妇,这个永和村书记就还是老王家的!”
门呼啦一声开了,门内门外四目相对,只剩尴尬。
“这个副书记我不干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王清尧说着,抱着一大箱子东西,重重撞开梅骨,走了。
“要不要我去追她?”梅骨问。
“她不当也好,以后你就可以捋起袖子加油干了。”
一个集体里,一把手二把手不和,天天唱反调,那工作还如何开展了?
老王书记冲梅骨笑笑,也离开了办公室,梅骨这才注意到办公室内还有王步尧。
王步尧心里隐隐不安,王清尧的话肯定影响到梅骨了。
果然,梅骨向他说道:“咱们俩的事,先算了吧。”
从首都回来,王步尧就向梅骨再次求婚,梅骨说等项目工程暂且不忙的时候,两个人就去把证领了。
而现在,梅骨说,先算了。
梅骨不能让老王书记背负不白之冤。
“梅骨……”
“谢谢你啊,步尧。”
王步尧看见梅骨眼里,那种属于男女的缱绻情意已经急速退减,取而代之的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谢我什么?”
“三盏白茶呀。”
梅骨用来说服堪、蓝、雷三姓族人的“三盏白茶”的比喻,是从王步尧那里得到的启发。
就在刚才解决三姓族人后岗子林地归属问题时,梅骨又有了新的点子:“三盏白茶平事法”。
这几年当地政府主推白茶产业,白毫银针、白牡丹、寿眉、贡眉等白茶品类在国内越来越走俏,已经成为当地一张名牌。
在基层工作中,群众纠纷在所难免,为何不用白茶文化,创新群众工作方法呢?
以茶会友,一直是中国人的待客之道。
若能依托白茶文化,由村干部组织“茶局”,邀请矛盾当事人们“喝茶”协商,说不定能事半功倍呢?
譬如在矛盾调解初期,调解员为矛盾双方泡上一盏清热除燥的陈年贡眉,平复矛盾双方烦躁激动的情绪。
当矛盾调解尾声时,调解员为矛盾双方泡上一盏清新淡雅的新产牡丹,预示矛盾转向平和。
当矛盾化解成功后,调解员若能引导矛盾双方为对方互斟一盏滋味醇和的白毫银针,预示着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美哉?
就像现在,堪蓝雷三姓族人正在大会议室里,喝茶聊事,其乐融融。
梅骨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激动。
她得赶紧把这个美妙的想法记录下来,完善起来,让金点子赶紧为群众服务起来。
王步尧还想再和梅骨说说两人的事,可是梅骨只留给他一个匆匆的背影。
王步尧气鼓鼓回到家里,好想找王清尧大吵一架。
可是余如彩劝他:“你二姐要结婚了,你让让她,新娘子要心情美美的。”
王步尧只好作罢。
梅骨的“三盏白茶平事法”很快就在村里推广开来。
先是成立了“群众说事党小组”,由丁香主任担任组长,把村里诸如堪大叔这样威望高的老人都请过来,帮忙当事人们出出主意仲仲裁,堪大叔们有事可干,精神爽利,一下子年轻了不少岁。
卫七巧参加了几次说事后,就痴迷上了“说事”小组的事务,场场不落下。
白天上山干活,晚上吃完饭,就往村委会冲。
晚间,没有公务,一般是梅骨写作的时间。
自从明华引荐她认识苏韵后,苏韵这个干妈对梅骨很是严厉,梅骨的投稿被她毙了一次又一次,不过苏韵不是光毙稿,每次都能给梅骨提意见。
苏韵是编辑出身,一步步熬到主编的资历,对作者文章的质量如何,是很有发言权的。
梅骨有写作天赋,但就像一块璞玉,还需雕琢,才能成器。
现在,苏韵就是那个雕工。
她对梅骨又严厉又鼓励,而梅骨也是个很好的学生,每次都认真汲取苏韵的批评意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修改着自己的文章。
梅骨正在宿舍里写小说呢,就听见门外卫七巧哭唧唧来拍门。
“小骨,小骨,呜呜呜……”
梅骨放下电脑,困惑地去开门,不知道卫七巧怎么了。
“谁欺负……”
梅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谁能欺负卫七巧?
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
“你怎么了?”
梅骨将卫七巧拉进宿舍,找餐巾纸给她擦脸。
“他们嫌我身上臭……”
卫七巧委屈极了。
自从说事小组开展活动以来,卫七巧总往人堆里挤,劳动过后的汗臭不忍卒闻。
碍于她是梅骨她妈,村民们都憋着不敢说,晚上总算遇到个忍无可忍说出来的了。
那么多人在场,卫七巧觉得自己的脸皮掉了,只能找梅骨哭。
卫七巧从来就不讲卫生,能不洗澡就不洗澡,过去梅骨可不敢说她,因为她不但不听,还会恼羞成怒将梅骨臭骂一顿,现在梅骨成了权威的一方,梅骨的话,卫七巧不敢不听了。
“接下来你要洗澡了,懂吧?”
卫七巧点点头。
梅骨将自己的一套洗浴用品装袋子里,递给卫七巧。
她知道卫七巧从来舍不得买洗漱用品,不论洗澡还是洗头发,都是用洗衣服的肥皂一起对付的。
“这两瓶沐浴露和洗发水用完了以后,你就要自己买了,学文已经结婚了,你就不要对自己那么抠门了。都是人,都活一辈子,你干嘛活得那么不值得呢?”
去首都见识了明华、苏韵的人生,再看看卫七巧,差不多的年纪,却是云泥之别。
如果卫七巧出生在大城市,有接受教育的机会,见过大世面,还会活成现在这样吗?
不可否认,一个人之所以成长为这个人,与他的出生环境、生活环境、教育环境有莫大的关系。
哪个人生出来时不是一张白纸呢?
落进什么样的染缸,就变作什么样的成色。
卫七巧是可恶的,可也是可怜的。
也许是自己的日子变好了,梅骨没有那么恨卫七巧了,甚至开始可怜她。
毕竟是她的亲妈。
她也希望卫七巧能过上好日子。
卫七巧这辈子委实是艰难了些。
卫七巧却嗫嚅着,终于还是说道:“学文和简简的婚礼酒席还没办呢。”
是的,苏家在桥乡办的只能算出嫁酒。
卫七巧的所有积蓄都已经给了梅学文,她没有钱给儿子儿媳办婚礼了。
梅骨明白她的意思。
“你先回去洗澡吧,婚礼酒席的事,让学文来和我谈。”
梅学文长大了,不能再什么事都躲在寡母身后了,他也该活得像个男人了。
这夜梅骨失眠了。
她想起从前还没有和陆景升离婚的时候,陆景升一喝醉就冲她耍酒疯,其中一个说项便是梅学文的婚事。
小舅子结婚,姐夫们要包个大红包当“姐夫头”。
这是十里八乡的习俗。
红包不小,通常要几万块。
明理的娘家人在儿子结婚时,顶多收女婿当“姐夫头”红包的一点点钱意思一下,大部分红包都退回。
但也有娘家人,将女婿“姐夫头”的红包都收下的,好贴补儿子婚礼的支出。
从前,卫七巧是眼巴巴等着陆景升这笔“姐夫头”的钱,给儿子办婚礼的。
而陆景升因为彩礼钱,还记恨着卫七巧。
所以那时,陆景升喝醉了,便会在夜半三更时,一遍遍冲梅骨叫嚣:“我不会出姐夫头的钱的!我当姐夫头的红包,早在娶你时,就被你妈提前拿走了……”
被窝里,梅骨露出一双眼睛,恁是看清了暗夜里的风景。
这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天地,哪怕是黑暗,也如此自由。
梅骨不禁想,如果她和王步尧结婚了,又会怎么样?
陆景升没有经受住婚姻的考验,王步尧就能接受住吗?
婚姻让多少爱情面目全非啊。
梅骨终于体会到恐婚是什么感觉了。
梅骨突然睡不着了,突然地想喝点酒。
于是开了灯,起床穿衣。
走到村委会楼下,愣住。
不知何时,王步尧一直站在那里,瞅着她宿舍的窗子。
自从她和他说算了后,王步尧几乎夜夜都站在这里,看着她熄灯才离开。
而今夜,她早早就熄灯了,王步尧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再站了站,没想到她的灯又亮了。
只要等得够久,真的会等到些什么。
见梅骨从村委会走出来,王步尧又惊又喜。
“你怎么在这里?”
“你呢,这么晚要去哪里?”
“突然想喝酒。”
“我陪你啊。”
当不成恋人,那就当酒友。
肖雨秋最近调制出了新的鸡尾酒,卫青邀请梅骨去尝尝,梅骨一直没抽出时间。
不如今晚了。
梅骨和王步尧于是前往。
“月光下的甜蜜驿站”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和梅骨打了个照面。
陆景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