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时分,京都靠北,雪已积满大街,南方有些地方甚至没下雪。
今日寒冷更甚,赤胆营休假一日。卫叔走进赤胆营难得见到封家子弟休闲,打牌的、斗力的、切磋的……一大把。
高台上阁楼,今日封太平没站着监督练兵,卫叔猜到他是躲进阁楼里煮酒喝了,换个手提着一壶枸杞酒,两步作一步爬上高台。
“老封啊!”卫叔还没走到高台上就吆喝起来了。
“哎呀,别嚷嚷!”封太平无奈地打开木门,寒气扑面而来,他在阁楼里暖和,穿得少,等了一会没等到人爬上来,他被冷得大骂,“你得老寒腿了,走这么慢!”
“来了来了,哎呦!”卫叔捶着腿踏上高台,封太平担心地望着他的腿,等他走进阁楼,关上门。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越来越不好使喽。”卫叔笑着自嘲,坐在席位上,凑到方桌上闻酒香。
封太平说不上话,他走过去,给他倒热酒喝,暖暖身子。
“之前在冬猎见你儿子,哎呦长得那是一个俊,人又机灵……”
“机灵?你说的我儿子啊?!”
“昂,不然呢?说我儿子啊?”
封太平想不出这个“机灵”怎么和他那木头脑袋挂上边的。
“又健壮,我羡慕啊,现在人老花黄瘦了。”卫叔一进来就夸封长诀夸个不停,忽的想起冬猎的事儿,“哎,你儿子是真的好,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故意让太监给他少算分。那日连李牛那个哈巴狗都敢欺负在他头上了。我看得那是一个可怜啊。”
可怜?
“不可能,我们封家的儿郎怎会让这样一个人欺负在头上,更别说可怜了。你那是用慈悲心肠看人。”封太平立马否定,接着解答他的疑惑,“你倒是心大,对他好。我就对他不好,你知道封家今日站在风口浪尖上,他性子高傲浮躁,我若是不打压他,他哪知道什么天高地厚!”
“上头风声紧,圣上本就多疑,他若是同我年轻时那样,功高盖主,心高气傲,封家才是真正的难保。”
卫叔轻轻叹口气,回想当年,封太平少年时,也是年轻气盛,做事不计后果,锋芒太盛,终引起猜疑。
“但我觉着,那个时候的你才最自在。”卫叔不忍看见雏鹰折翅、幼虎拔牙,他嗅着甘甜的酒香,“封长诀比你当年还要桀骜不驯,你再打压也没办法,只会拉远你们父子俩的关系。”
“不打压也没法子呀,树大招风!”封太平也不想,心中泛起苦涩,他端起酒杯大口大口喝,“他只有两种活法,一是像我一样,夹起尾巴做人,一辈子在边疆待着,至少他是自在的,只要他了无牵挂。二是天下太平,皇帝信任他,让他翱翔一辈子。”
第二种太难做到了,天下哪个皇帝不多疑,除非权力被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难啊!”卫叔感叹一声,不由得在意起这小子,“对了,哪天见见你儿子,我啊,好久没见他了,怪想的!”
“你儿子我儿子?!”封太平不满地抱怨一句,他轻叹口气,“不过你也见不着了,他前些日跑去陇西了,说是除夕前回来。”
“他去陇西干什么?!”
“说是要替瑛王送信,嗐,哪知道呢。”封太平一开始是不愿封长诀去陇西的,匈奴人还在京都,他若是离了京都,匈奴人更好下手,此去危险。
但封长诀下定决心,怕是翻墙都要出去,只能派遣赤胆营几个精兵暗中保护他。
“这孩子还挺感情用事。”卫叔听他提起亡故的瑛王,冬猎结束后,圣上举办了重大的国丧,哀悼两位藩王,民间藩王间的话本已经传开,“你知道吗,他们还真的信这种,我一去外城,就能听到酒楼茶馆啊,说书人全在讲兄弟情深的话本。”
“哈哈,有些人信,也有一部分的人不信……”
“我不信!瑛王殿下怎会被猛兽害死!肯定有蹊跷!”
一进陇西郡,就能听到陇西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街上挂着白布以示哀悼。
街道荒凉,如同郡县周边连着的荒山。
“一位藩王怎会好端端地死在京都!可怜我们瑛王殿下啊!”
“我今早路过王府,王府缟素满天,前几日消息没传来前,王府是喜气洋洋啊,就等殿下回来。”
“可怜王妃和郡主苦苦等待……却等来这么个消息!”
端菜篮的大婶忽的止住话头,打量街道上牵马走的一个俊俏青年。
“好俊的小伙子,之前没见过!”
围着闲聊的几个百姓好奇地望着他,大婶自来熟,上前问道:“小伙子,你不是本地人吧?天色也不早了,要住客栈吗?婶给你说几个好的店!”
“谢谢婶。”封长诀也不客气,笑着问路,“阿婶知晓瑛王王府怎么去吗?”
大婶狐疑地问他:“你去瑛王王府做什么?”
封长诀没法说在冬猎时捡到他的遗书,当地百姓本就对此事生疑,若是说出来,一堆人问他,怕是要激化矛盾。
“办差事。”封长诀草率搪塞过去。
大婶了然,陇西郡有重要的东西通道,挺多商人经过此地来办事、交易。
“小伙子,婶提醒你,瑛王府在忙丧事,现也没心情管事,你还是过些时候吧。”
“好。”
最后还是问出去瑛王府的道路,封长诀打算先去送信,于是牵马一路走到瑛王府前。如他们所说,瑛王府缟素满天,牌匾也挂上引魂幡。
家仆头披白布,来往在门内门外,手上端着全是办丧事用的物件。
“伙计,可否通报一声?”
封长诀拦住一个家仆,后者朝他摇摇头,沉声道:“郡主有令,丧事期间,不许他人拜访。”
“哦,好。”
他也能理解家人的悲痛心情,封长诀捏紧手中的葫芦,厚着脸皮又去找到那个家仆:“劳烦你通报一二,我手中有殿下的……亲笔书信。”
家仆一怔,立马应声,小跑进王府。
一盏茶时间不到,那个家仆急匆匆出来,让封长诀随他进府。
王府内很安静,有时会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
“连具完整的尸身都没有……”
灵堂墙壁挂满烛火,幽幽地笼罩整个灵堂。一位素色裙摆的妇人趴在棺材上痛哭,声音已经沙哑了。
灵堂外站着一个姑娘,应该才及笄,披麻戴孝,面庞清秀,眼睛泛红,却没有流露一丝悲伤,绷着脸有理有序地指挥管事的和家仆。
“郡主,人带到了。”家仆说完就退到一边,封长诀看向郡主。
他在来陇西前无数次幻想过陇西郡主的相貌,他想知道,瑛王临终托付的女儿究竟是有怎样的担当。
她外表上与一般女子并无大样,但她此刻含泪站在庭中,一人撑起整个王府的模样刻在他的心中。
她,很坚韧。
封长诀走上前,先在灵堂那儿朝棺材拜了拜,轻声道:“瑛王殿下,你的信我送来了。”
妇人看见这个陌生青年对着棺材跪拜,她抹去眼角的泪水,颤声问道:“你是谁……”
封长诀见妇人眼睛红肿,失魂落魄,心里一阵难受。
“我……”
“母亲,他是来送父亲的遗书的。”郡主快步走来,双手轻轻地抚着妇人的肩膀,安抚好母亲后,给封长诀一个眼神,让他先随自己去偏殿。
封长诀站起身,离开灵堂前看了妇人一眼,后者目中无神,跪在棺材前念叨着什么,泪水不住地流。
“走吧。”
郡主见他没跟上,提醒一句。
走进偏殿,封长诀将小葫芦递给她,郡主珍惜地握住小葫芦,放在胸口,深呼吸过后,她打开小葫芦,抽出信纸。
“鸿雁传来,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信纸第一行熟悉的笔迹,仿佛听到父亲在耳旁念。
郡主越往下看,手捏得越紧,最后崩溃大哭起来。
“骗子!你说会团圆的!”她痛哭起来,忽然腿软无力,跪倒在地,紧绷的情感一见到信就如同防堤开了个口子,洪水倾泻而出。
等到树枝撑不住积压的雪,雪滑落在地,偏殿的哭声才渐渐停止。
封长诀扶起她,后者哭肿了眼,拿起手帕擦脸,泪早已风干。
“失礼了……”郡主小心地把信纸折起来,连同小葫芦一起收进袖袋,她站直身板,哽咽道,“多谢你跑这一趟。”
“没事应该的,抱歉,那时在冬猎围场见到殿下时已经晚了。”封长诀充满歉意地回答她。
郡主摇摇头,低声道:“父亲……他去京都前,就说过他大抵是回不来了,让我们早早准备后事。”
“我也明白……但我就是怀着侥幸,希望父亲能躲过这一劫,还傻傻地和他约定,要回来……吃团圆饭……”
封长诀未经历过丧失亲人的痛,看见她支离破碎的模样,看见整个王府的现状,他宁愿这辈子都不经历。
他就陪着她在偏殿哭了一个下午。
“郡主,卖纸钱的老板找!”
偏殿外出现的声音不得不将郡主拉回正事,她抹去泪水,感激地对封长诀说。
“我……我还要操持丧事,你有地方住吗?如果不嫌弃,先住我们这吧。”
封长诀不好过于叨扰,婉拒道:“不用不用,我在旁边的客栈住就好,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再回去。”
总不好留她们母女二人守着这王府,虽然没有他,郡主也能把王府整理得井井有条,但他总归不放心。
“多谢你了,还未问过你的名字。”
“哦,你叫我封长诀就好。”
封长诀。
郡主觉得耳熟,在城镇话本里听过,之前班师回朝路过陇西,她惊讶道:“我听过你的名字,你是那个很厉害的小将军。”
这下轮到封长诀纳闷了:“我这么有名?”
“郡主,我记不得去望川山的路了!”
殿外又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郡主这下坐不住了,疾步走出殿外。
“怎么可能,你定是没认真找!”郡主此时显露出焦急来,她急迫地说,“老何,你跟随我父亲几十年。那日,父亲带我去望川山玩,你也去了,你怎会记不得路?”
何管事眼神闪躲,坚持自己的说辞:“郡主,我老了记不清了!”
郡主看他这样,就是不想去找,嫌麻烦。
王爷一去,底下的一些下人就变得刁钻刻薄了。
“望川山,既然是本地的山,问问其他人,总有人知晓去那儿的路。”封长诀沉思片刻,忽然出声。
郡主苦笑一声:“那座山是父亲取的名,本地人概不知晓。我只记得,向南走,那是一片绿山,不高,山顶有一棵大槐树,上面系着几个铃铛。山下有条小河,河水清澈。若是我忙得挪不开,我早就自己去寻了。”
封长诀一口应下:“我帮你找。”
“啊?”
郡主诧异,辨认他说这话的真假。
“我说,我帮你找,反正我还要待些时日,帮你们做点事。”
“真的?”
郡主依旧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青年,上午才来,他与瑛王府最大的联系也只是送一封信,连家中老仆都懒得去寻,这个初见的陌生人竟然情愿去寻。
“我说到做到。”他胸有成竹地说。
虽然上次答应裴问礼拿第三没拿到……但这次他肯定能履行自己的诺言。
“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去找那个大槐树干什么。”
找大槐树干什么……
郡主想起小时候,父亲牵自己走到山坡上。
那匹黑马低头在山地吃草,云矮矮的,飘过他们头顶。
“爹,我们在这里挂祈福袋吗?”小姑娘扎着双髻,身着鹅黄小裙,一路捧着祈福袋和铃铛小跑到父亲身边。
“就在这里挂吧。”瑛王笑着蹲下,摸摸她的脑袋。
“为什么呀?”
她当时不能理解,为什么大老远跑到这里挂,在城中树上挂上就好了啊。
“槐树是灵星之精,替天上主管农事,保佑大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棵大槐树更是我们陇西的保护神。”
“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