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才近乎相同的慌乱感又重新涌上心头,但好在这次,李承乾将其熄灭在了爆发的前一瞬间。
王慕远此时仍然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李承乾的变化,也正因为如此,李承乾才得以在其重新抬头前抓紧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第三句话响起。
“我也是一样。”
“初入官场时,我确实不似现在——至少,没想过当个奸臣。”
“但我后来也无非是从一个忠臣的角色变为一代奸佞,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时势造就,但无论成因如何,我都完成的很好。”
王慕远再次抬头,这次,是一种英雄相惜的语气与遇到知音般的神情。
“就像你一样。”
李承乾听得忘我,感受不到内心有任何情感。
这是他在两人短暂的谈话中第三次被点中自己是在“演”皇上这个角色的事实,但这次,他并不介意。
王慕远的身子随着呼吸声颤抖,但李承乾并未有丝毫表示——按照他方才的说法,光是让一个反贼坐着,就已经的莫大的恩赐。
见皇上并不回答,王慕远便继续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陛下,臣下面所言,已超五句之限,何时再死,诚然无憾。但苟活一世,尽享荣华,如今将入黄土,两手无抓,有几句牢骚还是要发一发的。”
“许是大衍的确国运昌盛,命不该绝,竟然以这种方式让李承乾这么一个昏君又成了气候。”
“但这倒也没什么,自打我踏上这条道路,选择了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当一个奸臣,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并没有过早,却有些过于荒诞了。”
“事已至此,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再怎么演下去。”
“我这个角色,至此大抵就要落幕了。”
李承乾听得入迷,已然忘记了答话,像是在恭听老师的教诲一般。但说到“落幕”二字时,他又幡然醒悟。
这两个字,似乎也不属于这个时代。
他下意识揉了揉双眼,眼前的白发老者十分正确,如同手中的椅子般可以真实触摸,浑身上下的影像全无半点模糊。
但刚才那两个字的出现,又让李承乾觉得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带着几分魔幻与虚假。
不过很快,他又放下心来——毕竟光是穿越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够魔幻的了。
王慕远继续说道。
“早在寒窗苦读时,我就曾经在书上读到过君臣之谊,凭我当时的阅历,实在想象不出来这种关系的奇妙之处,但在你来此之前,特别是刚刚,我真的感受到了这份关系的妙处。”
“陛下,您也不想我死,对吧?”
现在,李承乾着实有些反感这种语气和说词,仿佛自己一切潜心费力的隐藏都是在做无用功。对方只需灵光一现,便可看破自己的所有想法与伪装。
确实,他不想他死。
对于现在的王慕远——或者是隐藏在这一角色背后的扮演者,李承乾此刻更多是怀着珍惜的情感。
在他看来,这样世界中唯一能明白他内心想法的,只有此人。
但可怕之处在于,方才的王慕远拼命求饶,当时的局势又在疯狂加速其死亡,不过,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而现在,李承乾许是这世上最不愿他赴死的人,但他总有一种感觉,王慕远离死不远了。
这种感觉并非他一人所有,王慕远也深有同感。
“陛下,我自知时日无多,无人可救,但临行之前,我还有几句良言相劝,望我主牢记。”
“要演好皇上,就要彻底抛弃自己的本性,像方才那般心慈手软之态,可万万不能再有了。”
“皇上永远可以独断,且独断之时,任何人都要为其让路。”
“要记住,皇上心中装着的,只有自己的利益,在这份利益下,包括着江山、百姓、兵马、朝廷……通常皇上都打着其中一个或几个名头行事,但最终的获益者,一定是这份利益下的所有人。”
“最后一句,算是微臣的一个推测,未必准确,但似乎又不得不说,若是演得太好,恐怕……就回不去了。”
言至于此,王慕远不再开口,许久,李承乾才发现其已经完全没有了生气。
但造化弄人,一切似乎早已注定,不容他做何停顿,命运便又将其推上了新的舞台。
屋门被缓缓推开,陈初环大步走了进来。
“陛下……”
“不是让你去看如霜吗?”
李承乾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与埋怨,面色铁青,陈初环从未见其对自己有过如此态度,一时间愣在原地。
“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李承乾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但并不愿就此将姿态放低——王慕远虽死,但他方才说过的话已然完全刻映在其脑海当中。
“皇上可以独断,且独断之时,所有人都不许让路。”
他说的其余几点,自己似乎先前都已经做到过,唯独这一条自己从未实行。
李承乾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迈步来到陈初环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
本以为皇上会来和自己道歉,至少解释一番,没想到对方的语气仍然冰冷,像是在朝中向大臣问话一般,陈初环一时间难以接受,后退了一步,将头微微低下。
“没……没什么。”
见其不语,李承乾也没有深究。
“如霜怎么样了?”
“太医救治许久,已然苏醒过来。”
“那两名族人呢?”
“他二人没什么大碍,也都送回丞相府中了。”
“哦,那就好。”
李承乾故意停顿了一下,等着陈初环开口——突然推门,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但他等了一阵,对方却迟迟没有说话。
李承乾又转回身,语气更加柔和了些。
“爱妃,还有什么事情吗?”
陈初环如梦初醒,眼神一阵闪躲。
“啊,没什么,臣妾告退了。”
说着,大门被再次合上,只留下李承乾木然愣在原地。
这时,背后的方向突然传来一个空灵的声音。
“不错嘛小子,几天不见,都敢训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