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珏从薛园那边过来。
娶亲之事,整个薛家都十分重视,长辈们提前好些天对他耳提面命,让他一定不要丢姜小姐的人。
姜小姐、姜小姐,薛成珏也是自小听着姜小姐故事长大的,自然知道严重性,他严谨肃穆,以十分端正的态度对待。
出门前,他跟长辈告别,大堂兄还悄悄给他又塞了一把银票。
薛成琰拿着让薛成珏大吃一惊的面额,一块塞到荷包里,抬头说:“要多少有多少,要是不够,回来找我,给你双倍报销。”
薛成珏急忙摇头:“不必不必,长兄!”
他觉得完全够了,这银票他兜里都快塞不下了,可是他大哥好像焦虑过头了一样,还在放。
薛成珏骑在马上,腰围比平时粗了一倍,鼓鼓囊囊都是装的金锞子,上马都有点吃力,丁零当啷的响。
领着队伍过来的路上,他像被授了军衔似的板直。
下了马,薛成珏鼓起勇气,朗声抱拳道:“请新娘上轿!”
周围观礼的宾客哗然叫起来,都在起哄:“薛家人来了,薛家人来了!”
“是薛家二少爷!”
薛成珏抬起眼,正在看关卡设置在何处,正堂内就走出一个人来,顶着欠揍的一张脸,笑得万般得意:
“要迎亲,先过我这一关!”
薛成珏一愣,看见跟花孔雀似的张扬的顾西望,顿时脸都抽了。
他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边!”
顾西望!你不是我哥的好友吗?!
你怎么成新娘家属了?谁准你站在那边拦轿的?
顾西望笑眯眯道:“我是新娘家属啊,我是姜老板的护卫!”
他回头一看人群,扬声问道:“你们说我是不是姜老板亲自在大庭广众下挑出来的看门护卫啊?”
“……是是是。”
“还真是。”
“真想像他那样不要脸地活一次。”
顾西望状若未闻,继续说:“哼哼,姜老板可还是我的义姐!”
他越说越得意了,姜琮月和离都是他去找皇上进献谗言的,薛成琰那厮挑礼物,他也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意见,更别说这场婚礼!
他可是重大功臣,没了他世界根本不能转好么。
婚礼前,薛成琰提起姜琮月这边没有亲属会出席,在想办法安排。
顾西望眼珠子咕噜一转,就打包票说:“这事儿我来!薛成琰,你听我的,保管给你办得漂漂亮亮。”
薛成琰逼他发了毒誓。
到底有出征三年的交情,顾西望死皮赖脸终于是把这事揽下来了。
他立刻就串通……哦不是,是请示了自家老板,提出以他义姐的身份出嫁。
这样他娘就能来坐镇操持,迎来送往。
顾西望满脸喜色:“老板,你就答应我吧!我可好不容易有机会占薛成琰那小子的便宜!”
姜琮月让他逗笑了,却知道他是出于好意,她的出身多少有人会置喙,没有娘家亲戚也不像样。
顾家的出现是给她撑腰。
她认真地答谢了顾西望。
搞得顾西望怪不好意思,疯狂挠后脑勺。
顾西望的娘知道之后,更是已经无语凝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在她眼里,自家孩儿怎么就如此倔强,也不知道他是深情还是心大呢,这姜老板都和薛成琰成亲了,他还要给人当义弟。
这叫什么,见到你幸福我就安心?
顾西望的娘嫌弃又一言难尽地看着儿子。
但出嫁前一天,她还是出现了。
顾夫人皱着眉,闭眼挥了挥手绢,扶着额头道:“算了算了,替他忙活这一回吧!”
会被薛府如此喜欢,那姜小姐大约也是个很好的姑娘,从前那么多义妹干姐的都见过了,也不差这一回。
顾夫人见到姜琮月第一眼就愣了。
这气度确实出尘,客客气气地喊她:“顾夫人。”
只是听她和管事对了一会儿账,件件事情都条理分明的,说话不紧不慢,却把问题一样样清晰地挑出来,叫人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却又不苛刻。
顾夫人看了几眼就后悔了。
她那个抓心挠肝的心痛。
荒谬离奇的全上他们家了,这真正好的怎么就跟他们家毫无关系呢???
顾西望,你这废物,太不争气!
顾西望莫名其妙发现他娘看着他的眼神又变了,像恨不得踹他似的。
顾西望抽出一张纸来,上面写了题面,对薛成珏晃了晃。
“来,答题!我来抽查抽查你。”
薛成珏脸色都变了,纵然他做了许多功课,可顾西望这厮的面目他清楚,绝对不会选不刁钻的题目的。
他默背了一遍堂兄让自己记下的东西,谨慎说:“请!”
顾西望扬开纸,让旁边的人搬上两样东西来。
一幅字画,和一本书册。
字写的是《兰亭集序》,书是《京城书院奇谈》。
顾西望优哉游哉道:“这两样,哪个是薛成琰先送给我们老板的啊?”
薛成珏脸都绿了。
他哪知道啊!!
顾西望转头又看了看:“答不出来没关系,还有别的选择。”
他又拿了一把万里镜、一支华丽的金钗出来,问:“猜猜我们老板更喜欢哪个?”
薛成珏:“……”
哥,这你真的没教我。
顾西望踩着个小板凳,仰天扇着扇子,头上的羽毛迎风颤动,得意道:“薛成珏,你也有今天!”
这小子课业不错,从前都是他年纪虽小一点,但一直把顾西望压着,顾西望今日终于扬眉吐气。
薛成珏去解腰上的荷包,准备过了这个问题。
正在这时,有人出声道:“让我来!”
两人回过头,赫然看见老熟人大汗淋漓地从人群里钻出来。
正是他们从前在国子监的好友王少。
王少收到喜帖的时候,比谢锦屏还晴天霹雳。
他摸着自己的荷包,难以置信,心都要碎了。
他怎么就跟薛成琰打赌谁先成亲谁赢得对方所有私房银子了?!
他怎么就这么鲁莽!怎么就这么蠢?怎么就如此猖狂愚钝?!
薛成琰你小子,你是真不给兄弟一点活路啊!
王少这些年私底下写了不少话本,有些荒唐中带着风月的本子在京城十分畅销,因而攒下了不少的私房。
兢兢业业写书攒了这许多年,笔尖都让他抿凸了,写不出来抓着头发想,这一把全空了。
他真感觉人生对自己满是恶意。
等到迎亲这天,他乘车到薛园,看见薛成琰悄悄给薛成珏塞银票。
还问他够不够,不够还有。今日迎亲,他无上限。
王少自然也无下限。
他当即就扭头跟上了薛成珏的队伍,身为新郎亲眷,赶来迎亲。
顾西望和薛成珏两人都愣了,顾西望看见他就脸色不好,脸色扭曲:“姓王的,你还好意思来见我!”
“今日别人大婚,你个无关紧要的来干什么?”
王少正了正衣冠,模样清俊,谁也想不到这么个文雅的书生平时压力一大就爱写些风月话本,还把顾西望写得极其不堪,极其荒谬,集狗血之大成。
搞得无数少女看见话本都唾弃此人负心汉。
王少堂堂正正,负手道:“非也,在下是新郎亲友。”
他看向堂上的《兰亭集序》和《京城书院奇谈》,眼一瞄就得出结论:“自然是先送《京城书院奇谈》!”
顾西望偏不让他如愿,冷笑几声:“何以见得?其实是《兰亭集序》!”
王少摇摇头:“那《兰亭集序》根本就不是薛成琰送姜小姐的,你别装了,下一题。”
顾西望:“……”
顾西望炸了:“你怎么知道?”
王少身板挺拔,低声道:“《京城书院奇谈》在下刚一完稿,薛成琰便向在下要了一本,这是未经删改的版本,日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急着拿去送人的。”
他看了看那幅字,“至于《兰亭集序》,啧,西望公子,你不曾有过经验,自然不知道为何。这幅字写于三四年前,于薛成琰而说并不是完美的笔迹,尚有几分青涩。”
“他会把未完成的作品送给姜小姐?”
顾西望给他气得不轻。
什么叫他没经验,好好的怎么骂起他来了。
未完成的笔迹怎么了,他要是写出一幅字来,早巴不得拿去给心上人炫耀了——要是他有的话。
顾西望铁青着脸:“下一——”
王少看着那两件礼物,不假思索:“自然是更喜欢万里镜。”
“薛成琰回来带了许多西域的珍玩,样样新奇,寻常的胭脂水粉却并没有多少,可见姜小姐并不十分喜欢这些。”
“再说这把金钗,确实华丽出众,不论是谁大约都会爱不释手——可是听闻姜老板曾在赏金大会上拍出堪比国宝的凤冠一顶,在下认为,姜老板不见得会更喜欢自己也能做出来的首饰。”
他越说,顾西望脸越黑。
“况且姜老板远非一般人,有如此心气自立门户,支应门庭做起生意,比起华贵而仅有装饰作用的金钗,想来还是能看见更远处的万里镜,更为符合心意。”
王少朗然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如今姜老板欲上层楼,自然有人送上可尽千里之目,如何不会喜欢?”
话音落下,外面便是满堂喝彩。
“好!好!”
“姜老板也好,薛小将军也好,这位公子也好,都是玲珑心窍、志向远大之人啊!”
“顾公子这问题,对聪明人来说太简单了!”
顾西望:“……”
你们真的很多嘴。
就他笨,就他庸俗,是这个意思吗?
他头上的彩色羽毛此刻都显得他出挑的丢人。
……
姜琮月吃了开面汤果,听见论琴笑容满面、急匆匆跑进来说:“过了、过了!那边答过了,如今在撒赏钱呢!”
论琴捧出满手金锞子来,笑得收不住:“薛二公子可真大方!人人都得了这么多,我和谈书还多得了一倍!”
姜琮月笑了,如今有了浣玉新,她们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可仍然记得小时候在银山村朴素的生活,还有在侯府提心吊胆的那几年。
看见金子,两人仍然单纯地喜悦。
姜琮月没有兄长,没有人背她上轿,所以只是由人扶着走出去。
也没有母亲出席,所以取消了哭嫁这一流程。
她起身,正要走出去,忽然看见有人影走进来,个头矮些,样貌朴实,却很和蔼。
她惊讶地停下来,失声叫道:“师母!”
老太太笑着拉上她的手,眼里也有泪:“琮月。”
姜琮月始料未及,急忙看了看她身后,问:“师傅也来了吗?”
老太太道:“他来了,在前厅坐着,还带了盆上好的花给你作贺礼。”
三年前她嫁进云安侯府时,花匠夫妇并未能出席。
如今却被人请来,在这里等着她。
姜琮月抿了抿眼角,握紧她的手。
老太太的手满是皱纹,可紧紧地握着她,叫她觉得安心。
她柔和地说:“……今日出嫁,往后便和夫婿是一家,不是孤身寡人。行事有了记挂。夫妻本是百年事,从前的我们都忘了,只管看往后,以后的路,长着呢。”
姜琮月也不知道怎么眼睛特别酸,她含泪吃了师母手里的上轿饭。
说:“孩儿谨记。”
“新娘出来了!新娘出来了!”
外面观礼的宾客大声起哄,热闹非凡。
鞭炮香烟里,姜琮月盖上盖头,由师母和顾夫人扶着走出去。
师母拿镜子照了照轿子,放下镜子,拍着姜琮月挽住自己胳膊的手,慈蔼说:“去吧。”
姜琮月弯身坐上八抬大轿。
这轿子从外面看便是美轮美奂,造价非凡,无数雕金砌玉的花纹环绕轿身,叫人晃花了眼。
花轿出门,喜乐吹打声越来越响,不住地放着鞭炮。
顾西望也骑上马,跟着送亲,路上他的马还踹了给王少拉车的马一脚。
王少无奈地跟着马车一起晃荡了下,刚要放下帘子,却见远处已经人群散去的街角停着一乘小轿。
他愣了下,看热闹的人群都跟着花轿走了,这停在相反方向的倒是显眼。
那顶小轿就两个人抬,颜色朴素,又小又窄,似乎有人掀起帘子来。
旁边的丫鬟说:“太太,走吧,老爷让我们今日回南安了。”
轿子里的人并不敢露脸,也不敢把帘子拉太大,一如既往地隐匿在重重掩饰里,透过极小的一角缝隙,看大红的花轿被人群簇拥着远去。
这么多的人,这么热闹的场景,她一辈子都没看过,一有人撞上轿子就吓得她一阵颤栗。
可她就还是这样透过那针眼大的缝,执着地看了许久。
终于放下来,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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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轿到了薛府。
他们早已清了街道,将周围围起来,薛家上下百来口人,都焦急难耐地等着人。
“轿子到了!”
薛成琰浑身一凛,顿时抬起头,看向远处转角处。
他浑身紧得跟冰块一样,一动不动的,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一瞬出了差错。
薛成珏领着迎亲队伍来了。他翻身下马,刚跟长辈们打招呼,薛成琰就越过他走去,举起准备好的弓箭,抬起手。
薛成珏都愣了。
射箭这么简单的动作,他以往做了无数次,百步穿杨、射鹿猎獐,所有人都夸赞他神箭手。
可是此刻,这么近的距离,薛成琰竟然手有些发抖。
他举起弓箭,对准轿顶,终于轻轻放了出去。
箭矢精确无误地穿过轿顶的铜环,在其中震颤,对花轿不伤分毫。
周围人立刻大叫欢呼起来,薛老太君欢喜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嬷嬷急忙给她抹泪,拦都拦不住。
姜琮月听见声音,向身侧扶了一把。
她向前,忽然听见一道声音穿进来:“……琮月。”
声音紧张,可满是活力和期待,像灌注进来一阵草原上清爽野性的风。
他扶起轿帘,半跪下去,向她伸出手。
姜琮月一愣,透过盖头能看见外面影影幢幢。
于是她放下一边裙摆,握住他的手,温暖得让她冰凉的手也暖洋洋起来。
恰在此时,头顶忽然响起破空之声,即便隔着一层绸缎,也隐约能想见天空之上的绚丽。
不知道什么时候安排的烟花,好似流星乱坠。
薛成琰弯着腰,扶着轿帘,眼中透着再难压抑的热忱。
“那日你让成瑶来信,问我能否帮你和离。”他说,姜琮月听着一怔。
“我回来了。”
烟花破空炸裂,一片震耳欲聋,他的声音清晰,笃定,再不违誓。
“我回来,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