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母看上去是流着眼泪的,一副可怜又辛酸的样子。
然而,她的心里却咒骂得很起劲,她在咒骂着季父,恨他不声不响地放弃了好好的工作,回到了季家山窝。
当年,如果他留在厂里不回来,说不定她们全家现在早已脱离了山村,也能生活在大城市,而且几个孩子的命运也会变得更好,尤其是季月青。
“哎!”
“娘,您怎了?还在为钱的事发愁吗?我真的可以……”
“娘说过了,不会用你的钱,一分一文也不用。”
“那您又为什么叹气?”
“没什么,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了。娘去趟肉铺,你想吃排骨,还是大骨?”
“都行。”
“娘要赶紧去肉铺看看,捡新鲜的肉多一些的买,去晚了,也许什么都买不上了。”
“您不要走得太急,万一被石头绊倒,摔着就不好了。什么都没有了,还可以吃鸡蛋。”
“大白天的,又不是晚上,哪里就会被石头绊着,磕到了。”
季月朋的话是真心的,而季母却听得心虚,但她还是说的很坦然。
洗了脸,带了笑,季母快步走出家门。
此刻,她是很想买排骨的,而且是带着很多脆骨的肋排。
煮熟的脆骨放进嘴里,用力地嚼着,响在耳边的声音“嘎吱嘎吱”……
煮熟的脆骨从骨头上咬下来,被上下牙合力切割着,那种感觉……
无论是声音,还是感觉,皆不能具象,却是她在某种时刻最需要的。
从前,季母是不喜欢啃骨头,更不喜欢嚼脆骨的。
而今,季母喜欢上了啃骨头,热衷于嚼脆骨。
从何时喜欢上的,季母好像也不得而知。
回到县城,想着自己的承诺,季月朋的头有些大。
经过多方打听,季月朋又参照其它地方卖户口的先例与可操作性,大致明白作为一名临时工,有了单位的依托,季月青能买到一纸户口,实现“农转非”的梦想,并有一份切实的工作,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容易的。
但是天龙呢?他糊弄着读完小学,又断断续续的读完初中,恐怕斗大的字也没识多少,总算混了张毕业文凭后,一直闲在家中。
去年,舅舅送出重礼,好不容易托人在镇办工厂给他找了份工作,他嫌弃是临时的,又太累,没干几天就回家了。
即使能多要到一个户口指标,给天了龙,能不能帮他留在县城工作便是个未知数了。
一个多月后,季月朋费了几番周折,终于花大价钱买到两个户口指标,季月青顺理成章的由临时工原地转为正式工,她的心里马上又盘算起如何调入后勤部门,既不用上夜班,工作也轻松体面。
又过了些日子,天龙也被季月朋安排进自己所在的工厂。
季月青再次依靠娘家的财力,拥有了一纸城镇户口,端上了铁饭碗,吃起了国库粮,成了所在单位的正式员工后,她在婆家的地位又变的稳固了。
很快,季月青和尹自华的感情回暖,她的婆婆对抱孙子的事情也不再急于一时,常在村子里夸耀自己的儿子如何有能耐,出息大,娶的媳妇不但漂亮,老丈人家更乐得一直倒贴,现在他的儿媳又成了“公家”的人,城里的人。
还真是“好儿不用多,一个顶十个”呀。
夏蝉在伏天里聒噪得最厉害时,季家又以低廉的价钱,买到了一个不需要安排工作的城镇户口指标,给了还在上小学的小女儿季月秀。
季母高兴之余,常常捶胸顿足,发出愤愤地长叹:
这城镇户口的指标呀!它早卖晚卖都是卖,为什么就不能早几年卖呢?如果再早几年,我的儿媳铁定是肖玲了,哪里轮的上方子玉这只丑小鸭。
还没到年底,进城当了工人的天龙结婚了,新娘名叫彩娟,长得水灵又漂亮。
天龙结婚时,除了季月青,季母瞒过家里所有的人,又偷偷掏钱给他买了一台彩电。天龙买户口和交给厂里的风险金,有一多半也是偷偷出自季家的钱袋子。
季母那娘家兄弟明说是借,至于还不还,什么时候还,就只有天知道了。
自己的两个孩子,娘家的侄子,先后都有了城镇户口,一朝飞离山窝窝,去了县城工作,月月领了工资,还要领奖金。还在上小学的秀秀,日后也不用为工作的事发愁了,季母活人的底气一时间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有事没事的,季母会昂着头,挺直腰板,或是在季家山窝,或是去娘家村上,来回走上一遭,享受着邻里乡亲艳羡的目光和夸赞的口水。
她那一双眼珠子要是没有眼眶与眼皮合力圈着,怕是早跑到头顶上去了。
“有钱就是好啊!”
“钱不是万能的,可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真的是‘好儿不用多,一个顶十个’呀!”
“神气什么呀!就她家那小闺女,还不是拿几千块钱将好好的口粮田给卖了。”
“还真是钱多了烧包!等着瞧吧!三年五年后的事情都难说,更何况十年八年后的。”
“嘿嘿!自古‘笑贫不笑娼’嘛!”
“呦!你好像话里有话呀!说的明白些吧。”
“什么明白不明白的。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去菜园薅一篮子青菜,顺道看看村头的石碾子闲了没有,碾了花生碎拌馅,给孩子们蒸大包子吃。”
“这猪肉他妈的又涨价了,一斤又涨上了五六毛呢!”
……
人群,一堆连着一撮;闲话,一筐接着一箩。或褒或贬,夹带了多重的味道,随了风,追向季母远去的背影。
“钱真是个好东西!我那几万块钱呀,花的真是太值了!花在了改天逆命的刀刃上。一下让三个孩子都跳出了穷山沟,脱掉了庄稼人的泥腿子,稳稳地端上了城里人的铁饭碗。”
多少回,季母骄傲地感慨着自己的成就。
然而,她的感慨也只能在自己的心里,还需默默的,悄悄的。
那几万块钱中,又有多少是不能公开的呢?
有些话在肚子里憋久了,也会发酵,膨胀,说不定何时会不自觉地溢出去。
白天,季母是能关牢自己的嘴巴的。夜里就难说了,她怕哪一天不小心,在梦话里说出去,被季父给听到了,再传进季月朋的耳朵。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一月月过去了,新年又到了。
整个春节,季母走亲戚串邻居,过得风光无限。
初春后的一天,季母实在憋的难受,她走出家门,走的很远很远,走进一片山坳里,瞅瞅四下无人,放开肚子,敞开喉咙,尽情地吐露着……
春风默默地听着,顺手抓起一把沙尘,对准季母的脸,斜斜地扬起……
越过一道道山梁,春风携着遍野盛开的花香,怜惜地来到躬身劳作的季父面前。
这个勤劳善良又隐忍宽厚的男人呀,他一辈子只会挣钱,不会花钱,所挣的每一分钱几乎都交给了那个二十多年前花大价钱娶回的女人。
从刚结婚时的自愿,到婚姻里的习惯,再到后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