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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路滑,先生慢走。”

胡莱拱手道谢,提着灯转身离去。

昏黄微弱的光晕下,胡莱脊背瘦削挺直,发丝逆风飞舞。

不多时,巷道里传出恣意豁达的吟唱。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望着胡莱渐行渐远的背影,白灵筠轻轻吐出一口气。

“回吧。”

胡秀才学问是顶好的,但此人颇恃才傲物,不屑于世俗,高不成低不就,活成了夹生米饭。

刚刚他借着酒气从《岳飞传》说到《本草纲目》,最后话锋一转又提起《武经总要》。

自松脂入药跨越沥青炸药,究其事物本身,无非是在从医从文与救国救民中徘徊纠结。

胡莱的纠结,他不能感同身受,更无法作答。

于白灵筠自身而言,从文从政亦或从军,前提条件得是在能力范围之内。

他们没有运筹帷幄之能,外可驱逐鞑虏,内可推翻帝制。

也不是思想巅峰的领军人,拥有啸傲呐喊,开启民智的洪荒之力。

眼下,他能做到的就是利用自己对后世的了解辅助当前,为国民复兴竭尽全力,至于旁的,他便没那么大的能力了。

前一晚没睡好,送走胡莱,白灵筠早早洗漱上床,在那半碗高粱酒的加持下,没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叩叩叩——

睡梦中听见有人轻轻敲门,白灵筠迷迷糊糊半睁开眼,入眼一片漆黑,外面的天还没亮。

“少爷?您醒了吗?”门外王虎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

白灵筠蓦地清醒过来,翻身下床,光脚冲去开门。

“怎么了?”

王虎双手呈上一只封了蜡的信封。

“雅客州密报。”

身体快过脑子,白灵筠一把将信封抓进手里,飞速拆开。

薄薄一张纸上仅短短两行字:

霍姆斯克一触即溃,首将奥列格被俘,清东可收,南勒必归。

白灵筠激动的两手颤抖。

“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声好,白灵筠捏着手中信纸眼角湿润,双眼通红。

王虎不知密报内容,但见白灵筠反应如此强烈,不由得屏住呼吸,紧张的咬住嘴唇。

抖着手将信纸叠好,重新塞回信封中,白灵筠深吸一口气。

“即刻知会南道外分局的黄局长,将李玉麟收押监房,务必要与多门一郎关在一处。”

滨江警察局南道外分局的监房大门一开一合,寒风吹的黄光灯摇摇晃晃,抖落的灰尘四处飞起。

一个身上沾着大片黑色污迹的人被推进监房,趔趔趄趄的一头扎进稻草床里。

李玉麟不顾被稻草刮出血口子的脸,挣扎着爬起来扑到已经关闭上锁的铁门前大吼。

“放我出去!我是南勒铁道株式会社特聘翻译官,你们凭什么抓我?放我出去!”

狱警将铁门上的小窗拉开,冷笑嘲讽。

“什么他妈南勒北勒的,在俺们这地界上,勒字辈的只认弥勒,你还翻译官,翻译你奶奶个腿儿!”

李玉麟扒着铁窗急切说道:“我认识你们分局的黄局长,他在城防护卫队巡街时常与我家门房歇脚吃酒,你跟他提我的名字,他一定记得!”

“少在这攀亲带故的,火烧正金银行被抓了个现行,别说黄局长,你就是认识绿局长也不好使,好好在里面待着吧。”

啪!铁窗被关上,险些夹掉李玉麟挤出去的鼻子尖。

“不是我干的!”

李玉麟用力砸着铁门,“我是被陷害的,放我出去!”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砸,外面再没人搭理他,李玉麟泄愤的狂踢铁门。

他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不然怎么就那么倒霉,落到了托承淮的手里?先是一门半把他砸晕绑在正金银行楼顶,又设下圈套将他困在纵火现场。

还有那个黄德发,怎么突然从怂狗变疯狗了,竟敢诬陷他是纵火犯,要下他大狱,简直是岂有此理!

李玉麟越想越气,对着铁门连拍带踹,折腾的门板哐哐作响。

多门一郎宿醉加风寒,头疼的要命,被李玉麟吵的骂出一句倭语。

李玉麟吓了一跳,监房内四面泥墙,连个通风的小窗都没有,唯一的光源只有外面棚顶吊着的那盏黄光灯,四下张望半天才发现靠近墙角的床上,草席子底下似乎躺着一个人。

光线太暗,瞧不真切,李玉麟壮着胆子走上前,掀开席子一角。

“多、多门君?”

多门一郎哆哆嗦嗦的蜷缩着,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打了个毛头小子,竟然被关进了警察局监房。

自从被关进来后,他身上里里外外被搜刮干净,连块手绢都没留下,再后来就发起了高烧,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被关了多久。

李玉麟并不知晓多门一郎被抓的内情,见到此人惊讶不已。

作为南勒铁道株式会社的特聘翻译官,他的直属上司由始至终只有多门一郎一人,并且因为二人曾共同就读同一所学院,多门一郎十分看重李玉麟,许多机密之事都交由他办理。

然而就在开业典礼前,矶谷蓝介告诉他多门一郎突发急病,需在家中静养,无法出任正金银行总裁一职,典礼剪彩暂由他代理。

李玉麟心中虽疑惑万分,但典礼时间在即,他又不敢当面忤逆矶谷蓝介,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将典礼上宣布总裁环节时的多门一郎名字改成矶谷蓝介。

在监房里见到多门一郎,李玉麟终于将种种不合理的事件全部串联了起来。

多门一郎被秘密关押,错失正金银行开业典礼,随后又故意制造着火假象诬陷他纵火,将他押送进监房。

这当中,最大的受益者只有一个人,便是始终对正金银行总裁位置跃跃欲试的矶谷蓝介。

难怪水龙局和防火团到场那么快,还有那个黄德发,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原来是背后有矶谷蓝介做后盾。

李玉麟将自己的推测说给脑子都快烧报废的多门一郎听,多门一郎一边猛打寒颤,一边嘴里叽哩哇啦的骂着“八嘎、马鹿、七库休”。

黄启明守在监房外一动不动站了老半天,冷风吹的他四肢都木了,天光微亮时,终于见到那位披着皮毛大氅,如画一般的公子从里面走出来。

白灵筠向黄启明拱手一礼,“黄局长费心,弟兄们辛苦,待司令凯旋,定记您一大功。”

黄启明一听记大功,还是沈司令要给他记功,身体里被冻僵的血液立刻活跃奔腾起来,一张胖脸笑的见牙不见眼。

“保家卫国,驱除鞑虏,是咱们的责任,咱不能对不起身上的这身皮不是。”

白灵筠扫了黄启明一眼,作为一名分局局长,他的这身制服属实有些不上台面,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腰间皮带的铜扣也磨损的厉害,用一根铜丝绑着。

再抬眼瞧向他带来的那一队人,深黑色的制服已经穿成了灰色,手肘、膝盖等关节位置因为常年活动拉扯,布料变薄泛白。

白灵筠眼神暗了暗,吃公粮的尚且如此,百姓的生活岂不更加艰难。

想到此,心中又开始隐隐作痛,雅客州无偿送给景南逢,虽为形势所迫,但真心舍不得啊,那么大一块肥肉,如果能留在沈啸楼手中,划归进黑省,发家致富奔小康岂不指日可待。

“那个……白少爷,您刚刚在里面干啥了?”

黄启明吞吐犹豫,他实在是好奇刚刚这位少爷进到监房里干了什么?

刑讯逼供吧,他就站在门外,一点没听见里面传出什么惨烈的动静。

威胁恐吓吧,端看这位的面相就不是那凶神恶煞,能放出狠话的人。

金钱利诱?可能性似乎也不太大,毕竟里面关着的可是正金银行正经八百的总裁,跟那矶谷蓝介自封的总裁不是一个概念,这得出啥价格才能利诱上啊?

再说了,利诱他干啥呢,让他把正金银行的钱都取出来送给黑省?也太扯淡了。

“没干啥。”

白灵筠笑起来,“就是看了场脑补出来的狗咬狗大戏而已。”

见白灵筠不愿明说,黄启明识相的没再多问,亲自带队将人护送回莫尔道宾馆。

回到房间后,白灵筠坐到书桌前,分别给宛京的钱摆州和江南的钱摆翎写了书信。

封装好后,想了想,又提笔给江宁的沈夫人写了封报平安的家书。

交代王虎将信寄出后,终于吐出一口气,腰背一松,软塌塌的靠进椅背里。

他最初的目的并不算复杂,只因那21响礼炮的挑衅,挑出了血性,小小“回赠”那群矮矬子一下而已。

提前命二成子通知防火团和南道外分局,做好准时准点救火和维护治安的准备。

能跟沈啸楼在黑省摸爬滚打这么长时间,想必哪一个都不是榆木脑袋,必是一点就通,一说就明的人精。

然而一个水龙局的意外出现却将这场小小的回赠一步步扩大化,如藤蔓般,向更深层次的地方延伸发展。

大清皇家水龙局虽然早已解散,但人还都在,总得养家糊口讨生活。

水龙局的头,也就是那个姓氏罕见的络腮胡大汉托承怀,带领一干兄弟转行干起了镖局,镖局的门面建在防火团隔壁,都是干防火出身的,日常走动便多有频繁。

二成子到防火团将来意一说,托承怀立刻表示,这样的好事他必须得参加,并且还托二成子给白灵筠带句话。

既然这棍子都伸出来了,何不借此机会搅浑这一滩死水,将矮矬子的内部矛盾进一步激化。

白灵筠初到黑省,对这里的人事物并不了解,他不知道托承怀为人如何,是否是出于个人恩怨借他之手泄愤,故不敢轻易答应。

托承怀也料到白灵筠不会随便听信一个陌生人的建议,于是还让二成子带了封手信回来。

那是一封推举托承怀到黑省政府机要部门谋职的举荐信,内容不长,只有两行字,意思表达的简洁明了,立意阐述的直奔主题。

那一笔狂而不草,连而不纠,似行书,似草书的特殊字迹白灵筠可太眼熟了,正是出自沈啸楼之手。

有了这封信,白灵筠如同吃了定心丸,立刻让二成子给托承怀回话。

搅!放心大胆的搅!

民国的政府机要部门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部室名称,大多从数字“1”开始往后排列,但凡数字后面加个“处”字的都算是政府机要部门,没人知道这个部门具体负责什么事宜,但说不好哪一天,就会突兀的听说“x号处”干出了一件震惊国内外的大事件来。

于是就有了后面嫁祸李玉麟纵火,借机将这个正金银行真正的总裁狗腿子押入监房的戏码。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场激化内部矛盾的戏份,竟然意外为雅客州密报打下了铺垫。

雅客州密报的短短一行字给出了大量信息。

毛熊国占据雅客州北部几十年,投入大量金钱,迁移输送居民,打造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并将这座城市设立为雅客州的首都,取名:霍姆斯克。

然而,如今不到五十个小时,霍姆斯克被四盟军攻破,旗杆一立,毛熊国设立的首都从今往后就是华国蜀地了,这比在冰天雪地的大荒地里迁移界石可狠多了。

而身为霍姆斯克首将,不但没战死沙场,反而还被华国军队俘虏。

最高指挥官被活捉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行走的金山银山,是不久后与毛熊国在谈判桌上获取更多利益的巨额筹码。

这一战,毛熊兵败如山倒,雅客州北部必定回归华国,国际局势即将重新洗牌。

雅客州最大的钉子户退出这块版图,自然就失去了清东铁路的管辖权和行使权,所以沈啸楼发来的密报中说:清东可收。

清东铁路的起始和终点都将掌握在华国手中,那么南勒铁路线作为清东铁路衔接东四盟的一部分,回归华国也势在必行。

有了密报中的信息,白灵筠脑内灵光一闪。

南勒铁路的资金全部依仗正金银行,而今天他刚破坏了正金银行的开业典礼,这不是连老天都在给予助力吗?

待沈啸楼回来,用不了多久毛熊就会派人前来谈判,土地、赔款、铁路,这三样是毋庸置疑要大杀特杀的,至于杀多久,杀多少,谁也说不好。

若是拖的太久,令脚盆国提前做好了防备,对将来收回南勒铁路并不是一件好事,与其到时劳民伤财的派兵强攻,不如现在就挑唆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彻底打破他们的内部平衡。

事到如今,不仅仅是托承怀所期望的矛盾最大化,他还要矮矬子亲手把南勒铁路送回来!

白灵筠的脑子里一时间跳出很多个想法来,有那么一瞬,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在原来那个时代,他的生活被登台演出,培养学生所填满,偶尔空出些时间来,还要打理他爷爷留下的剧团事物,每天忙忙碌碌,考虑的事情也很多,但却限于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然而眼下怎么一朝穿越来民国,他这脑袋瓜子突然就开智了,觉悟也跟着直线提升了呢?

天不亮起床赶去南道外分局,蹲在墙角听了大聪明李玉麟将近俩小时的头头是道分析,回来又先后写了三封信,白灵筠困的直打了哈欠,眼皮越来越沉,靠在椅子上便睡了过去。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低沉的声调,听不出喜怒,那声音却是熟悉的。

沈啸楼?

他不是在雅客州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白灵筠刚要起身去找他,却听到了另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阿弥陀佛,亡人早已故去,即便有今生来世,尘缘逝去,也不会再相逢,沈施主莫要再执着于此了。”

“凡事有因果,万事有轮回,你怎么就知不会再相逢?”

长久的沉默后,苍老的叹息响起。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沈施主纵然与所念之人重逢,恐怕他也不会再认得你,而你亦是灰尘满面,两鬓如霜,如此,又有何意?”

沈啸楼淡笑,“你们佛家不是常说,世间一切,皆是一场循环。”

他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白灵筠有些听不真切,忙起身循着声音追去。

“若一世循环不得,那就两世、三世、十世,直到我寻得他为止……他不认得我也不要紧,因为……我将生生世世……认得他……只认他……”

至此,沈啸楼的声音彻底消失。

白灵筠疯了般向前跑。

他在说谁?谁不认得他?他只认谁?

无穷尽的甬道,长的看不到出口,白灵筠跑了很久,最后累到崩溃,不得不停下脚步,放声大喊。

“沈啸楼,你在哪?”

沈啸楼,你在哪?

沈啸楼,你在哪?

……

一道声音喊出去,无数道回声接踵而来。

白灵筠突然跪在地上,那些回声好似长在了他的身体里,不停撞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两手交叉用力环住臂膀,痛,身体被撕裂般的痛,每一处骨头、皮肉都像是要从身体上剥离,痛的他呼吸困难。

“疼吗?”

那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头顶。

白灵筠想抬起头来,却因为强烈的疼痛导致身体痉挛,脖颈、四肢、各处关节都抽搐蜷缩起来。

“如此,你还要回到他身边吗?”

白灵筠痛到说不出话,也无法点头,他甚至已经感觉到身体上的皮肉在一片片脱落。

用力挣扎着,只微微动了下头颅。

他就该在沈啸楼身边的,为什么不回去?他要回去!

又是一声长叹,一只枯瘦的手掌覆在他头顶上方,如水的暖流自上而下涌进身体里,最终汇聚到了胸前,疼痛也随之消失。

“罢了,去吧。”

还没从刚刚那股剧痛中缓过来,突然眼前一白,被一股强劲的力道,从高处推了下去。

“啊!”

白灵筠猛的睁开眼,脑袋一片混沌,感受到掌心下的轻微凉意,一低头,发现不知何时他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许是胸膛硌在了桌子边缘,此时,他的一只手正垫着前胸抵在桌前,掌心里的微凉则是沈啸楼送他的那块双鱼玉佩,自打做成不伦不类的吊坠后他便一直戴着。

看了看时间,他这一觉竟然睡了快两个小时,前胸窝的有点憋闷。

“少爷?您没事吧?”

王虎将信寄出后,一直守在门外,听见里面传出动静,忙敲门询问。

“没事,不小心磕了一下。”

白灵筠揉着胸口慢慢直起腰身,随后又摸了摸手臂和肩膀,刚刚那么真实的疼痛真的是在做梦吗?

起身站在穿衣镜前,对着镜子从头到脚将自己的身体检查了一遍,除了前天晚上滑倒摔的那一跤,身上留下一片淤青外,再无其他不对劲的地方,活动了下四肢,也没有哪里觉得疼。

眉头不禁蹙起,那个怪梦的具体细节他想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梦里似乎有沈啸楼,难道他们在梦里切磋拳脚功夫,他身手不敌沈啸楼,被他给揍的浑身疼?

摇摇头,罢了,一个梦而已,想不起来便罢了。

黑省的天气变化莫测,昨天还大雪纷飞,阴云密布,今天却是太阳当空,万里无云。

白灵筠这一觉睡起来已经十点钟,时间早不早晚不晚,不想麻烦厨房再开灶,于是带着王虎出门觅食。

上次在沈啸楼的营中吃过一次东四盟特色炖菜后,后劲十足,念念不忘,正好趁着今天天气好,出来寻一家炖菜馆子解解馋。

华人大街四通八达,整条街如果从高空俯瞰下来,犹如一条蜈蚣,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条胡同,穿过胡同可以去往下一条街,因此步行比坐车距离更短,用时更少。

王虎带白灵筠来到一家门面很小的饭馆前。

“白少爷,这家饭馆别看地方小,但味道绝对比大馆子还地道,老板就是厨子,做的一手好菜。”

白灵筠对吃饭环境没什么讲究,只要好吃,什么街边小摊,苍蝇小馆,他都喜欢,听王虎这么一说,立刻来了兴致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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