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的情况,窦建德与宋正本、凌敬等说过,因军情如火,没功夫再做别的说话,就开门见山,问道:“战局出现了变化。刘黑闼绕恒山郡,真定隋兵未敢阻拦,他已援入博陵郡,其众万数,现驻木刀沟南岸,与王伏宝隔水对峙;李善道出兵甚速,号称五万步骑,而实则有两万上下,亦已兵出贵乡,其缘永济渠而前,将至清河郡。公等以为,我军当下宜何以应对?”
——隋昌县城在木刀沟北岸,王伏宝所率之窦军主力,现多驻在木刀沟北岸的隋昌城外。
宋正本等能得窦建德重用,无不智谋之士,反应都很快。
只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诸人就消化完了这两个最新的敌情变化。
宋正本抚摸着胡须,说道:“刘黑闼绕真定、九门而入博陵郡,也不算是特别的出乎意料。其众若只有万数,仆之愚见,对王将军倒是造不成太大威胁。当前之关键所在,是在李善道。”
凌敬赞成他的判断,说道:“不错,当此变局,最关键的是李善道。他出兵这般迅速,确乎是出乎了我等意料。但以仆之见,李善道方面是须当考虑,筹措应对,然也无须太过多虑。”
“公此话怎讲?为何不需太过多虑?”窦建德问道。
凌敬说道:“主要是两点。李善道出兵既然这般迅捷,那就说明,他一定没有做好充分的进战准备,他这是仓促上阵,其虽能战,然仓促上阵,暂自就无须多虑,这是第一;明公在信都郡早已置下了阻击李善道部北上的兵马,屯有重兵守在衡水,李善道便是有备而来,短日内他也难以攻过信都郡,何况他而下是仓促进战?信都郡,他肯定是更难攻过,这是第二。”
窦建德点了点头,但脸上忧色不去,说道:“李善道用兵多谋略,凌公、宋公,我忽有一虑。”
凌敬问道:“明公何虑?”
“他如是备战充足,他可能会直接进攻信都郡,以求速援魏刀儿,可正因为他备战不足,如凌公所言,此是仓促进战,乃我虑之,他会不会不打信都郡?”
凌敬心中一动,说道:“明公的意思是,担心他避实就虚,围魏救赵,改而进攻平原郡?”
“我正此虑!”
凌敬、宋正本等对视了眼。
宋正本捻须说道:“明公此虑甚是。不瞒明公,仆也有此虑。”
“则若李善道果不攻信都郡,改攻平原郡,公等以为,我平原郡能不能守住?”
宋正本说他也有此虑,却很镇定,说道:“明公也早已传令张青特,命他严备。安德县的城墙刚经过加固,又有张青特亲守镇城中,仆料之,纵在没有援兵的情形下,安德县城,张青特应也能守个十天半月。事若有急,乐寿距安德一两百里远而已,明公亦可遣兵往援。故仆以为,就算李善道改攻平原郡,当也无碍,——至少短时内,不会影响到博陵郡方面的战事。”
——安德,是平原郡的郡治。从清河进入平原郡后,先是平原县,继之就是安德县。
“……这般说来,李善道尽管出兵迅速,然我对他这一路兵马,暂时却的确是不需多虑了?”
宋正本说道:“刘黑闼、李善道两路援兵,整体战局言之,关键是在李善道,而放在隋昌战场,关键却是在刘黑闼了。明公,李善道固且不需多虑,但我军却亦不能怠慢。当下之急,还是得抓紧时间,尽快攻破隋昌,擒杀魏刀儿。只有快点将魏刀儿解决,局面才能转为万全。”
窦建德综合宋正本、凌敬的意见,加上他自己的判断,思忖了多时,做出了决定。
他沉声说道:“我意,给王伏宝增兵五千,令他南阻刘黑闼,抓紧歼灭魏刀儿;同时,抽两千兵备战,李善道若果攻平原郡,便调此两千兵马援张青特;及再令董康买,务必挡住宋金刚,使其不得南下上谷,往援魏刀儿;并令高士兴,加强戒备,以防罗艺趁火打劫。”按着膝盖,渊渟岳峙也似,威凛地端坐主位,环顾堂中众人,问道,“公等以为,我此应对可否?”
却这窦建德,尽管已称霸冀北,与李善道现并为河北双雄,可他所占地盘的地理位置,远远不如李善道地盘的位置好,其北、其西北、其西南,都是敌人,歼灭魏刀儿的此仗,如能速战速决,还好一点,却李善道援兵的速度太快,他地利不足的弱点就暴露出来,压力很大。
所谓“务必挡住宋金刚”,罗艺现还未有出兵,大概仍处在观望的状态,但宋金刚与魏刀儿是老乡,两人是盟友的关系,宋金刚已是出兵,试图救援魏刀儿了。董康买屯兵在永乐城,已与宋金刚部交战数番。——永乐位处在上谷郡的最南边,过了此县再向南,即博陵郡界,其城在徐水南岸,正挡在从宋金刚现所盘踞之北边上谷郡郡治易县往去博陵郡的必经之地。
宋金刚的兵少,计才万余,易县还得留兵驻守,因他率援魏刀儿的部曲,总只数千,不到万人,又有徐水为阻,所以他出兵虽已数日,到今为止,在董康买的阻击下,尚未能渡过徐水。
宋正本拊掌说道:“明公之此应对,上策也。”
凌敬亦赞同,说道:“刘黑闼部虽万数之众,然其部兵马,多非其嫡系,若达奚神秀、慕容孝德、孙朗诸辈,皆降将也,王君廓亦后从之辈,论以将士同心、精锐敢战,何及王将军所率之我军劲卒?今明公再增兵五千与王将军,料刘黑闼就不足为虑了。
“魏刀儿已大败於深泽,其众现必惶惶。得了五千兵马的增援,王将军攻破隋昌,将其余部尽歼,料已是眼前之事!魏刀儿既灭,李善道想来也就只能退兵矣。然后,明公可令王将军兵马北上,合董将军部,再顺势将宋金刚部歼灭!此战,至此可得全胜。”
用“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的分析方法来说。
李善道、刘黑闼、宋金刚、罗艺,现都是窦建德需要处理的矛盾。但在可用之兵力有限的前提下,谁是主要矛盾,急需集中力量处理?谁又是次要矛盾,不必急於处理?
窦建德、宋正本、凌敬等得出的结论,系为刘黑闼是他们当前最需处理的主要矛盾。必须承认,他们的这个判断,最起码眼下来说,是没有错的。信都、平原都可以暂时地挡住李善道,董康买可以挡住宋金刚,则主要的矛盾,岂不就是在刘黑闼、王伏宝、魏刀儿这一战场上了?
——这一场仗,而且本来就是为歼灭魏刀儿!
如此,就先最大可能的集中兵力,先把魏刀儿歼灭,这当然是理所当然之选。
下给张青特、董康买的军令当日传下,增援王伏宝的五千兵马,次日出营。
……
给王伏宝的军令,在增援他的五千兵马到前,先传到了王伏宝军中。
军令到时,王伏宝正在指挥攻城。
隋昌城头的“魏”字大纛,在朔风中瑟瑟飘扬,像块血痂嵌在铅灰的天幕下。
木刀沟的河水,从隋昌县城的南边不远处流淌而过,王伏宝部分从北、西、东三面围攻。
凛冽的寒风自北卷过,从半空中望下,多着黄、黑色戎装的窦军攻城将士,弥漫原野,就像是数月前再次决堤的黄河之水。刺骨的风,吹动漫野将士间如林的各色旌旗,起伏如潮。
如潮的还有鼓声、号角声,还有前赴后继,奋勇进攻的兵士!
鼓声震天,号角声浑沉,一波一波催之不停,三面城墙下俱有甲卒率先,攀梯而攻。城头上守卒人头攒动,箭矢如雨,不断有云梯上的窦军士兵掉落。滚烫的桐油、金汁泼下,时有窦军兵士被浇灌满身,惨叫着也从云梯上坠下,皮肉焦香混着血腥,随风四下飘散。
三面城外,又各有两队力士,推着撞车,轮替撞击城门。城楼上的守卒射下弩矢,机括响处,撞车上的遮蔽被射透,偶有力士被射中,虽披有甲,难以抵御,血水喷得撞车已被染赤。
不管是城墙下,抑或是城门前,死伤的窦军将士都已是遍地。
但不愧窦建德部的精锐,伤亡再不小,后面的将士眼都不眨,踩着同伴尚温的尸体继续进斗。
城东,两里地外。
下午的阳光明媚,远望天空,碧蓝如悬川,王伏宝的大旗高高矗立,招展风中。
身在望楼上的王伏宝,拄着横刀,凝神观望攻城的进展。
这已经是第三次攻隋昌城了。
魏刀儿困兽犹斗,其众虽必已士气低沉,然在他的残酷逼迫下,却竟一时仍是能将城守住。
“将军,今天怕还是攻不下来。”曹湛说道。
日光是很好,可高处风冷,王伏宝伸手,问亲兵要过酒囊,大大地喝了两口,驱驱寒意,抹掉胡须上的酒渍,又盯了盯攻城的战斗,转目向南边望去,问道:“刘黑闼是何动静?”
“禀将军,依旧屯驻南岸,按兵不动,未有渡水进战之意。”曹湛跟着也往南边的木刀沟望了下,回答罢了,顿了下,说道,“这贼厮到了南岸后,进亦不进,退亦不退,连着两三天了,就驻在南岸,只任我军攻城,也不知到底搞甚么名堂!”说着,忍不住骂了声“入他娘”。
无怪他骂娘。
刘黑闼部上万兵马,屯在咫尺之近的地方,中间尽管隔了条木刀沟,可对王伏宝部言之,却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很大威胁。他若是渡河来战,则就罢了;他偏不渡河来战,这就弄得王伏宝部很难受了。全力攻城吧,边上有个刘黑闼,不敢全力攻;不全力攻吧,刘黑闼不渡河,余下的兵力未免浪费。——就今日攻城,王伏宝只动用了半数兵力,其他的都在防刘黑闼。
高雅贤说道:“将军,上次攻城时,魏刀儿部已显颓败之态,今次攻城,其反抗却激烈起来。此必是因魏刀儿、甄翟儿等见到了刘黑闼部来援之故。刘黑闼不渡水来战,他打的主意,莫非即在於此?企图以魏刀儿部消耗我军,待我军力疲,他再来斗?”
王伏宝又灌了两口酒,将酒囊丢回给亲兵,说道:“有这么一头狼,蹲在咱边上,隋昌城,咱没法全力进攻。底下来,俺打算改改战法。”
“怎么改?”
王伏宝正待说话,几个吏卒上到望楼,呈令与他:“将军,大王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