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八两不是燕山营里军功最高的人,也不是燕山营里官职最高的人。
但现在冀州城里的这些老兄弟们有几百口人,他年纪最大。
在燕山营这些老兄弟们眼中,陛下是天,兄弟次之,余者众生平等。
当然也不是那么平等。
比如他们对徐绩和唐匹敌夏侯琢等人的态度,也绝不相同。
对徐绩这样权倾朝野二十年的宰相,他们的评价是......那条老狗。
对唐匹敌夏侯琢这样的大将军,他们虽然不如尊重陛下那样尊重可也足够尊重。
江湖草莽出身的人又经历过那么多的生死杀伐,最终还能活下来且还能朝夕相处的,哪个不是意气相投?
就算是同样出身同样拼过的,若性格不合也早就分道扬镳了。
燕山营的老兄弟们不是没有分开的,能在冀州如一大家族般和睦相处的都是情投意合。
当然他们之间也会有争执,今日这个和那个吵架了,明日那个和那个打一架,这在他们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老兄弟们闹了矛盾,谁来劝解都不好使,但同为老兄弟的人来说一声,喝一顿撮合酒,什么矛盾也都烟消云散。
一般来说,站出来解决问题的这个人就是黄八两。
年纪最大,脾气火爆,打架也是一把好手,所以大家对他颇为服气。
黄八两招呼一声,这些老兄弟们也没谁不给面子。
今日他带着兄弟们在四页书院大门口这一站,也是给足了高清澄面子。
这是连百姓们都能看出来的给面子。
这是一群什么人?一群身上不是侯爵就是伯爵的大人物。
关键还都是陛下的老兄弟。
这群人给一个小丫头片子站岗,这不是给足了面子还是什么?
没错,高清澄是郡主,是都尉,可他们要是不给面子那高清澄也就是个没面子的丫头片子。
眼见着高清澄从四页书院里出来,黄八两立刻站直了身子。
“燕山老营!”
数百名上了年纪的老兵全都肃立:“呼!”
高清澄出来之后看到这一幕,第一个动作就是以廷尉府的军礼回应。
“郡主。”
黄八两出列:“听我婆娘说你这次是来查案的,而且还要抓一些比较棘手的逃犯,你人手不够用,所以希望我们这些人给你帮个忙。”
他看着高清澄,身子拔得笔直:“你发话吧,要抓的是谁,人在哪儿,我们现在出发。”
高清澄道:“案子的事比较棘手不假,人不好抓也不假,正因为如此,咱们应该先坐下来好好把案子的事梳理一遍。”
她指了指书院大门:“就到老院长的小楼前边空地,我来说,诸位叔叔伯伯听。”
一句诸位叔叔伯伯,这群汉子们的脸色全都变得微妙起来。
一个个的,胸脯挺的更高了,腰板拔的更直了,嘴角上的笑压都压不住。
他们看不上什么人啊?
看不上不尊重他们的人,看不上认为他们没本事的人。
高清澄一句叔叔伯伯,他们就待见这小丫头片子,就说明,高丫头没把他们当外人。
“听郡主的!”
黄八两看着老兄们大声说道:“老院长的院子里不能放肆,把兵器都留在外边!”
“呼!”
几百个老兄弟把兵器摘了放在门口,然后整整齐齐的鱼贯而入。
“诸位叔伯。”
高清澄让聂惑摘了一块讲课用的板子过来,还搬了几百把学堂里弟子们用的椅子。
大家就在高院长的小楼外空地上围坐,那块讲课用的牌子就被架在大家都能看清楚的位置。
高清澄拿了一根炭笔,在板子上写下了三个字。
山河印。
“叔伯们,听说过这个吗?”
大家全都点头。
从旧楚那个时代经历过来的人,尤其是他们这样跟着陛下打江山的老人谁还没听说过山河印。
高清澄见大家都点头,于是在山河印这三个字下边画了几个分支。
“山河印在灭亡之前最后一代东主的身份,叔伯们也应该都有所耳闻。”
“我的家世,叔伯们也都知道,我的父亲是旧楚武亲王杨迹句的儿子,我的外祖母......”
她在山河印上的第一条线上写下曹家两个字。
“山河印的生意不能说是曹家的生意,但曹家从山河印之中获取的利益最大。”
“山河印被陛下铲除之后的事叔伯们也都知道,我就不多赘述了。”
黄八两问:“郡主要说的案子,要抓的人,就和山河印有关?”
高清澄点头:“对。”
她在板子上的第二条线上写下:西蜀道反贼。
“西蜀道的那些反贼,其中有一部分就是山河印的余孽。”
她面向黄八两他们:“山河印消散之后其实余毒未清......西蜀道那边的反贼,有被称之为大先生二先生的,后来查证,也不过是当初山河印里一脉生意的小掌柜。”
黄八两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一抹震惊。
他们只是不做官了,但不代表他们不关注朝廷大事。
事实上,朝廷邸报到了冀州,地方官员也是会抄送给他们看的。
叶无坷在西蜀道杀了那么多当官的,天下人人皆知他们又怎么会不知。
若说不知,那多半都是假话了。
但他们只知道这件事,其中细节倒也不清楚。
高清澄像是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把西蜀道的事简略的说了一遍。
“西蜀道有一家地下钱庄,这钱庄最早的运营资本就是山河印的钱。”
高清澄说完这句话,回身在板子上继续写下去。
第三条线:不问堂。
她再次转身回来,面对众人。
“不问堂叔伯们都听过吗?”
有人摇头有人点头,摇头的是真不知道,这一点倒也不用怀疑。
他们最初虽是燕山上落草为寇的山匪,可他们和别处的山匪不同。
还是大当家虞朝宗在的时候,就对燕山营的兄弟们约束颇为严苛。
再说,那个时候天下大乱,乱到连不问堂都需要暂时藏匿的地步。
他们开始随着陛下征战之后,江湖事也就更不会过问了。
“不问堂做的生意,我和叔伯们解释了一下。”
高清澄从旧楚时候说起,把关于不问堂的事做了一个简单但很明了的说明。
说完之后她回身,在不问堂那三个字后边又写上了几个字:司马家。
“叔伯们,有没有人吃过司马家的鱼鲜?”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黄八两他们给搞的激动了。
黄八两忍不住问:“这司马家的生意不会也是山河印的生意吧?”
高清澄点了点头:“就是。”
黄八两他们互相看了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他们当然都接触过司马家的生意,冀州这边的人想吃些海鲜只能从司马家一家采买。
天下生意人那么多,生意做的那么大,可能把海鲜生意做到基本可运往大宁全国的只有司马家了。
“真是......想不到啊。”
有人语气之中满是震惊的说道:“司马家的海鲜我家里每年都会定几次。”
另一位老将军说道:“我家里也是,我是不爱吃,我儿,我孙儿,他们倒是喜欢。”
还有人摇头:“我不吃海鲜,但鱼鲜的生意也会光顾司马家,只需派个人去说一声,要什么鱼,做什么用,司马家的人就会收拾的妥妥当当送上门来,鱼鲜虽然比别家贵一些,可绝不会缺斤少两,也新鲜。”
听到他们议论纷纷,高清澄这才解释起来。
“不问堂的东主就是司马家的家主司马无垢。”
高清澄道:“司马无垢这个人,曾经是山河印的大掌柜之一,这是辽北道道府叶明堂不久之前才查证的事。”
“啊?”
有人满脸惊讶:“这真是让人预料不到,原来司马家也是山河印的人。”
另一人说道:“叶明堂确实有点本事,他去了西蜀道,西蜀道那边的一窝子龌龊东西都给他端了,他去了辽北道,辽北道那更大的一窝子龌龊东西也给他端了。”
说话的人看向高清澄:“这事就不得不说一声了,张汤在位子上几十年怎么就没查到?还是人家叶无坷到了辽北才查出来的。”
高清澄道:“张都尉这些年也没闲着,辽北道的案子叶明堂能顺利查出来和廷尉府这么多年的调查也有关。”
他们这才点头。
有人感慨道:“我就说鬼见愁不能一点本事都没有,让年轻人把风头都盖过去。”
另一人则道:“鬼见愁挑了叶无坷,那就说明姓叶的小子是有真本事的。”
他们说话的语气对叶无坷虽然稍显不尊重,可高清澄听得出来他们对叶无坷其实颇为钦佩。
她之所以从山河印开始说起,就是想观察一下这些老将军的反应。
她实在是不愿意看到,冀州这边那么多勋贵全都牵扯进案子里。
从目前来看,提到山河印的时候,老将军们都是好奇,提到不问堂的时候,有人好奇有人迷茫,提到司马家的时候,大家就都是震惊了。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看不出任何东西。
所以高清澄反而松了口气。
几百人如果都有问题,那是真的大问题,几百人之内如果有一小部分人出了问题,倒算是正常了。
“司马家的人什么生意都做,只要给钱,他们能把人送到黑武去,也能把人送黑武接回来。”
高清澄说:“就在我到冀州之前接到叶明堂的信,他亲自带人去了北疆白山,捣毁了白山的偷渡路线,把司马家的走私生意抓了个现行。”
她说到这稍作停顿。
“叶明堂在信上说,不问堂在多年前,将杨家的一个余孽送到了黑武躲避,并且在黑武剑门之内藏身。”
“不久之前,不问堂又把这个人从黑武接了回来,他潜入辽北道有所图谋,被叶明堂生擒。”
“这个人叫杨甲第,大概不久之后会从辽北道押送长安,会从冀州经过。”
一群人全都坐直了身子,表情大多数都是愤怒的。
黄八两被气得脸色铁青:“这个司马家的人何必还要留着?我看不如郡主现在就给叶明堂写信,让他把司马家平了吧!”
立刻就有人附和道:“这种祸国殃民的畜生,家里带毛的连猪狗都算上就该杀的一个不留!”
在他们大声议论的时候,高清澄还在不漏痕迹的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司马家的事,叶明堂已经如实上报陛下,如何处置,陛下也一定会从严从重。”
高清澄此时回身,在板子上,第四条线写上了两个字:白家。
她写完之后就看向众人,眼神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诸位叔伯,你们可听过白家吗?”
他们全都把视线看向其中一人,一个看着大概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雄壮的男人。
然后这群人哄然大笑:“点你呢!”
那大汉被他们笑的窘迫:“你们就他妈瞎胡闹,别吓着咱大侄女。”
他朝着高清澄憨厚的笑了笑:“我姓白,丫头你可认识我?”
高清澄不认识他,但他一说姓白高清澄就知道是谁了。
“白仲年,白伯伯。”
“唉!是我!”
大汉挠了挠后脑勺,又是一阵憨笑。
他这个反应,把大家也都给逗的大笑起来。
高清澄心中又稍稍松了口气,因为看反应大家好像对这白家一点概念都没有。
“这是查司马家的时候查出来的。”
高清澄说:“司马无垢说,冀州有个白家,势力比他司马家还大,这些年收买了不少官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说完这句话,再次看向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