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安,你去帮妈跑一趟,把菜给楼下你周婶儿送过去。”
杨玉环才刚进入这副身体,还没等理清脑海中那些驳杂的信息,就被人当胸塞了一瓷盆儿热腾腾的菜,她下意识伸手接过来端在身前。
表情呆呆的,有种刚开机尚未缓冲成功的萌感。
直到鸡肉混合菌类那种浓郁的香气飘向鼻腔,她才缓缓眨了下眼睛。
瓷盆儿不小,里头的菜却盛得冒了尖儿,再看看锅里的菜,也就剩下不到一碗的量 ,杨玉环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实在盛不下了,锅里那点儿估计也保不住。
“愣着干嘛?快去呀!”
面前的圆脸妇人用围裙擦了擦手,见人傻站在原地没动弹,十分自然的上前拍了女儿一把,并耐心嘱咐道:“到了人家记得嘴巴甜一点儿,说点儿好听的。”
“这次要是没有你周婶儿帮着忙前忙后,那工作名额也轮不到咱们,快去。”
“哦哦,好。”
答应下来刚端着菜走出两步远,杨玉环又停住回头看向那妇人:“母……emm,妈,周婶儿家住哪儿来着?”
冯秀珍:“???”
“你这孩子看书看傻了?”
“没、没事儿了,一楼左数第三户对吧?妈我现在就去。”
……
好不容易挣脱那个过分热情、硬要拿红糖当回礼还想留她吃饭的周婶儿,杨玉环拎起已经被涮洗干净的瓷盆儿,加快脚步夺门而出。
人都逃到院子里了,还能听到周婶儿没好气的笑骂声:“你说你这孩子,跟婶子客气什么?跑慢点儿别摔了,回家别忘了跟你妈说啊,叫她别再送了……”
杨玉环长舒一口气。
不禁有些感叹这个年代人民的热情奔放,直接、豪爽,人与人的相处没有太多距离感,也许可以用那五个字来形容——人间烟火气。
不过……这初来乍到还真是有些难以招架。
抬眼看着面前三层的红砖楼房,耳边听着从窗户里传出来的生活之音,杨玉环忽然垂眸,恬静的抿唇笑了,她没有选择直接回家,而是在树下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准备先把脑海里那些信息理清楚再回去。
……
原主祝卿安,今年十六岁。
父亲祝远山和母亲冯秀珍都是机械厂的职工,现在住的房子,也是厂里给安排的职工家属楼,虽然拥挤了点儿但也勉强够用。
祝家有四个孩子,她排在第二。
前头有个大两岁的哥哥祝向洲。
后头有个同岁的弟弟祝向杰,还有个比弟弟再小上两岁的妹妹,名唤祝华年。
从表面上看,祝家不过是这个年代里再普通不过的六口之家。
但其实……
他们原本该是五口之家的。
原主祝卿安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她原本也并不叫这个名字。
想要说清楚其中内情,就不得不提起如今这个特殊的年代了,现在是——1973年。
事情,要从七年前讲起。
……
那是六六年的夏天。
时局动荡人心惶惶,一场给国家和人民造成极大灾难的动乱——开始了,原主的教师父母被打成了臭老九,全家都要被下放去农村接受改造。
也是原主运气好。
那时候,祝远山夫妻俩因为听到了点儿风声,担心姐姐一家会有危险,便特意乘车去了省城,想带亲人回去避避风头,没想到,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
夫妻俩到的时候,正巧赶上了一家四口的被抓现场。
一队趾高气昂凶神恶煞的人,正推搡着李家人往外走,周遭挤挤攘攘,还有一大群看客站在外围瞧热闹,见此情景,祝远山心直接凉了半截儿。
透过人群,他看到了姐姐和姐夫灰败绝望的眼神。
也看到了外甥、外甥女脸上的惊惶。
祝远山又恨又悔的猛捶自己好几下,目眦欲裂的定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乱象,心里头急得火上房子……可他越着急、就越是想不到拯救亲人的办法。
跟那群人讲理么?讲不通的!上去抢人就更是蠢到家的行为,双拳难敌四手,又怎么抢得过?搞不好还会把自己一家也给搭进去。
就在祝远山不知如何是好之际。
一旁的冯秀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将包裹随手往地上一丢,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像个泼妇一样冲过了去,在谁都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扯过当时年仅九岁的原主,紧紧搂在怀里。
然后对着祝青黛夫妻俩就开始破口大骂。
“你们两个臭老九!真是祸害啊,当初哄骗我,说什么孩子从小读书将来会有大出息,非逼着我把女儿过继给你,我呸!现在怎么样?”
“我告诉你祝青黛,你和你丈夫儿子死到哪儿都没关系,别连累我女儿跟你们一起死!她是我女儿,不是你的!你个丧了良心的!!!心肝让狗吃了?”
“为什么不跟人家讲清楚?你说,你是不是想害我的孩子?”
“我们家远山可是你亲弟弟啊!你就这么作贱他的女儿?黑心烂肠的东西……”
“你说话啊!”
周遭人都被她泼妇骂街的架势给镇住了。
冯秀珍这一副母牛护犊子的样子,实在太过真情实感,还真就没惹来多少猜疑,毕竟……在这个时代,因为条件不好就把孩子送给亲戚养的,大有人在。
祝青黛夫妻也不是傻的。
反应过来弟妹想做什么之后,立刻配合着演戏。
他们眼里连一点点感激之情都不敢流露出来,只一脸愧色小声辩解,说不是这样的,说他们也想跟其他人解释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一直没找到机会说。
这时候的原主才九岁。
平日被父母娇养着、被哥哥保护着。
她能懂什么?
她察觉不到现场的危险气息,更不懂什么叫审时度势……只听见爸爸妈妈不要自己了,哥哥也不要自己了,还骂她是吃白饭的野种。
当场就吓哭了。
手脚并用、又抓又咬的从舅妈怀里挣扎出去,重新奔向母亲怀里,瘪着嘴无助的在那哭嚎,一声声喊着:“妈妈、妈妈……”
记忆中,那是原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打。
祝青黛目光冰冷的将人扯开,并狠狠扇了她一个巴掌:“你不是我女儿!我早就后悔把你抱回家了,这么多年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现在还不想放过我么?”
“去找你自己亲妈去,我现在自身难保,凭什么还要替别人养着个拖油瓶,滚!”
“你滚呐!”
不等小小的原主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后头跟上来的祝远山先一步将人从地上捞起,然后把她的小脑袋死死摁在怀里,不让她开口说话。
来抓人的那帮人里头,倒是有几个瞧出猫腻仍不肯善罢甘休的,非说不管这孩子是谁家的,都得先抓回去再说。
结果被冯秀珍冲上去又抓又挠,差点儿搞破相。
关键冯秀珍不光会撒泼,她还是个滑不留手的“滚刀肉”。
有人要抓她,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大腿耍赖,嘴上叫嚷着:“哎呦喂,欺负人了啊,没有天理了啊……我要回自己的女儿你们凭什么不让?”
“……”
“小子,你敢动我一下试试,信不信我明天就告到上头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家祖上可是三代贫农,你敢动我这个小老百姓试试看!!!”
那帮人也不是不敢,他们有什么不敢的?
平时哪怕遇到个自己看不顺眼的,都能借着身份便利给人扣帽子定罪。
他们哪有不敢的?
他们只是被冯秀珍“泼皮无赖”的样子搞烦了。
想着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放了也就放了,这才没继续追究下去,不耐烦地挥手让祝远山夫妻赶紧带着孩子滚远点儿,不要耽误他们的正事儿。
而后就大摇大摆的带人离开了。
透过舅舅宽厚的肩膀,看着至亲家人从生命中远去……
这一幕,永远烙印在了原主幼小的心灵里,成了她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梦魇。
父母没有回头看她,哥哥也没有。
往后余生,原主对家人最后的记忆,只剩下这一幕。
而就连这一幕……竟也是模糊不清的,由于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依稀见到一群披着人皮、张牙舞爪的鬼怪,将她的至亲拖向了未知的深渊。
再后来。
她就成了舅舅和舅妈的孩子,夫妻俩对外谎称,说她是祝向杰的双胞胎姐姐。
至于祝卿安这个名字,是祝远山取的,寓意很好懂,他希望姐姐祝青黛一家三口可以平安归来,也希望身边的外甥女能够一生平安喜乐。
多么朴实无华的期盼啊,到最后竟也未能如愿。
杨玉环看到这里,一时没敢再看下去,只觉得自己心口堵得慌,鼻子酸涩的厉害。
从古至今,好人不得好报啊。
原主的亲生父母很好,小半辈子教书育人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她哥哥也很好,明明事发时,他也不过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少年,竟能做到心思缜密的配合着父母演了一出戏,将妹妹推远,期盼她能脱离险境。
自始至终,这个男孩子都没有怨过,没有怨怼为何能脱身的不是他自己。
至于祝远山和冯秀珍,这两个人的行为就更加难能可贵了,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那等危急关头,他们本该袖手旁观,因为那才是符合常理的。
只要是人就懂得明哲保身。
但这夫妻俩没有,尤其是冯秀珍,她冒着自身极有可能会被牵连的风险,用一种近乎荒唐可笑的方式,救下了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
她对别人又抓又挠。
她行为泼辣出口成脏。
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佯装不讲理的泼妇……
这种种在旁人看来或许不甚妥当的行为,杨玉环却觉得温暖极了,冯秀珍一点儿也不粗鄙野蛮,相反,她的身上一直都在发光,人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