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李自成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也是无奈的、唯一的选择。
确定大军无法过江,立刻亲自到东郊坐镇,稳定军心。
闯王在身边,流贼至少不会担心沦为炮灰,不会随时想着逃跑。
当今世上没有射程超过五里的军械,张世泽和李自成互相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但眼到手不到,才是战场常态。
张世泽洗漱的时候,董成虎才告诉他,寅时初南边来了二百人,一副鬼鬼祟祟准备放火的样子,剩下八百人远在三里外,看到骑军出击,立刻跳入江中,小船给接到对面了。
张世泽不置可否,喝了一碗粥,叫上洪承畴出门。
两人到渡口的栈桥后,拿椅子落座,摆桌子喝茶。
洪承畴还以为商量什么大事呢,没想到是示威,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哈哈大笑,
“张将军豪气冲天,面对数十万强敌风轻云淡,颇有诸葛孔明的味道,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哈哈哈~”
强拍马屁,张世泽没有接茬,躺坐在椅中,懒洋洋晒太阳喝茶,内心乐疯了。
这时间宋裕本应该快过黄河了,数万铁骑突然出现,想到李自成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到某些伪君子惊恐万分的样子,张世泽就想笑。
他的确笑出来了,托腮笑眯眯看着对岸…
一刻钟后,突然坐直,洪承畴更是猛得站起来。
两人盯着对面看了一会,怔怔对视一眼,突然齐齐捧腹大笑。
哈哈哈~
五里外的岸边,李自成身穿黄袍,与他俩一样,坐着喝茶,身边还有两个女人,两侧坐着七八名属下。
看起来似乎在回应两人的嘲讽。
张世泽笑够了,喝茶顺了一口气,“洪大人在笑什么?”
洪承畴拍着胸口顺气,“若下官没猜错,张将军在震慑,令李自成无法聚兵,他一点脑子都没有,丝毫没有察觉危险,这就么上当了。”
张世泽哼了一声,“他有选择吗?”
洪承畴摇摇头,“没有,但他若够敏锐的话,应该立刻向张献忠靠拢,高迎祥若在对面,绝对不会与大军玩游戏,李自成还是嫩。”
两人说话间,张世泽余光瞥见对面竟然来了一艘小船。
四名士兵划船,前面两人举盾,中间站着一名弓箭手,人再多小船就沉了。
两人看着小船没有动,亲卫们站到面前,又被张世泽挥手撵走。
小船靠近东岸,船上的弓箭手朝天一支箭,落在栈桥南边五十步远的地方,小船就在江面等着。
亲卫把箭矢捡回来,上面裹着纸条: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问忠勇侯,天下苍生何苦,为何有数不尽的税赋?百姓累死累活耕田,为何留不下一粒米?京城衮衮诸公,享受民脂民膏,国有外敌,朝事艰难,为何又是苍生之错?
后面还附着一首诗: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张世泽直接把纸条扔给洪承畴,“洪大人乃文墨翘楚,教育教育他们。”
洪承畴看了一眼,皱眉说道,“这是唐末杜荀鹤的《山中寡妇》。顺着他的问题回答就上当了,无序的混乱才是杀戮的罪孽,李自成在为自己辩解…”
张世泽摇摇手,示意他不用解释,要写赶紧写。
洪承畴从袖中掏出炭笔,刷刷刷同样写了首诗,张世泽还没看就哈哈一笑,“好,英雄所见略同,泥腿子永远不知紫衣的脸皮厚度,还敢来论道。”
洪承畴讪讪发笑,递给身旁的亲卫。
弓箭手到栈桥边,对着小船射箭,精准射到大盾上,小船倒退着回去了。
西岸等候的李自成从士兵手中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立刻大骂无耻,扔给了身后的人传看。
洪承畴回应的同样是诗,且还是杜荀鹤本人的诗,只不过是两首合起来《山中对雪有作》《哭贝韬》。
一浑乾坤万象收,唯应不壅大江流。
虎狼遇猎难藏迹,松柏因风易举头。
玉帐英雄携妓赏,山村鸟雀共民愁。
岂堪久蔽苍苍色,须放三光照九州。
交朋来哭我来歌,喜傍山家葬荔萝。
四海十年人杀尽,似君埋少不埋多。
这话骂的挺狠,李自成、顾君恩、牛金星、李信都懂了。
高桂英和其余人却稀里糊涂,指着壅字问顾君恩,“顾先生,这个字什么意思?”
“回娘娘,壅,乃堵塞之意。”
高桂英倒是没有生气,点点头道,“他们说朝政堵塞,又骂咱们遇风就张扬,就算变为虎狼,也不过是猎物?”
没人回答,高桂英接着道,“玉帐英雄携妓赏,这句在骂我和妹妹吧。岂堪久蔽苍苍色,须放三光照九州,这是在说陆天明的改革?”
依旧没人回答,高桂英继续道,“四海十年人杀尽,似君埋少不埋多。这是骂咱们带来了混乱,把血流漂杵的罪名栽在咱们头上。顾先生,刚才问的那些问题呢?对面为何没有回答?就算是答不上来,也该说一声,算什么男人。”
顾君恩脸色黑红,刚才那些问题出自高桂英之口,但那首诗却是他的主意,本来是借古讽今,忘了杜荀鹤的身份和诗风,被借力打力,脸红不已。
牛金星看高桂英一直在等顾君恩回答,后者又嘴硬不说话,轻咳一声道,
“娘娘,九华诗人杜荀鹤乃杜牧出妾之子,杜牧是宰相杜佑之孙,乃高门大文豪,刺史、节度使等封疆大吏,杜荀鹤还在母亲腹中,就被杜家休掉。
幼年家道寒微,以牧鸭为生,中年才考中进士,但没有授官,愤懑回乡,数年后,宣州节度使田頵招之,共同从事反贼吴王杨行密。
三年后,田頵起兵叛吴王,事败被杀。但荀鹤刚好做使者,到大梁通好梁王朱温,受到赏识,遂留朱温处,后梁元年朱温称帝,杜荀鹤被拜为翰林学士、员外郎、知制诰,仅五日就病逝。”
高桂英听完了,旁边的将军们与她一样,依旧一头雾水。
“牛先生什么意思?对面是说杜荀鹤口口声声爱民,却是反贼,且是三姓家奴?”
牛金星讪讪摸摸鼻子,“对面在说杜荀鹤打着爱民的幌子,追求荣华富贵,为此不惜反复叛乱做反贼,哪怕有高门血脉,也是一脑子功利。”
高桂英总算懂了,这时候才有点气恼,“绕这么大圈子,不就是说咱们为荣华富贵才起事吗,为何不回答问题?”
牛金星愕然,“娘娘,杜荀鹤打着爱民的幌子啊。”
高桂英脑子转了N圈,纳闷问道,“对面在讥讽咱们,打着不公的幌子行杀戮之事?”
牛金星低头,俺滴娘,你这反应可真够慢的,人家为何要接茬,轻轻松松就揭破流贼正义的幌子。
高桂英突然大怒,“避重就轻,无耻之尤,一副官场虚伪作态,百姓辛辛苦苦,到头来全是百姓的错,来人,把之前的问题抄一遍,再送回去,我倒想看看,对面的脸皮有多厚,咱们也让天下人看看,忠勇侯到底有多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