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车的场地离别墅区并不算远,教练是一个退役赛车手,集幽默与耐心于一身的中年女人。
上午八点半到九点半,是奚午蔓的练车时间,然后赶去听十点钟的讲座。
她前往停车场时,看见路旁榕树下站了个拄手杖的老头。
她一下就认出,那是三爷爷。
三爷爷显然是专门在那等她,一看见她,就向她迎面走来。
“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聊聊。”三爷爷拦住她的去路,脸上挂着和蔼的笑。
奚午蔓停住脚步,只静静看他,没有接话。
她总是这样,再讨厌一个人,当那人对她笑脸相向,就会心软放下成见。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即使她的本意是不给这个世界增加伤害,不往热情的人身上泼冷水,但很多时候,这种习惯会被别人解读为不记仇、好说话或好欺负。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三爷爷似问非问。
“恐怕现在不行。”奚午蔓说。
“我知道你恨我,就跟你妈妈一样。”三爷爷犀利的目光中竟流露出悲伤。
一听见“你妈妈”三个字,奚午蔓就感觉太阳穴的血管里有一颗颗小珠子,在不停疯狂蹦跶。
“你妈妈不该那么恨我,如果她愿意跟我好好谈一谈,她会知道……”
“我不明白,你们怎么总拿死人出来说话。”奚午蔓打断三爷爷,“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出声反驳,你们当然可以随意评价。但是评价一个死人,有什么意思?”
三爷爷神情复杂地盯了奚午蔓几秒,才拖着一贯的长音调问:“你认为老头子我是蛮不讲理的人?”
奚午蔓一再按捺打断他的冲动,等他说完才答:“我不了解您。”
“你也不了解你妈妈。但你有必要了解她。我正是为此而来。”
“不劳烦您,我对死人不感兴趣。”奚午蔓尽量不让语气太冲,“请原谅,我还有事,失陪了。”
不等三爷爷再说什么,她大步从三爷爷身旁走过。
耳畔的风声随她步子的加快而变大,身后的三爷爷似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也没有回头。
讲座举办于市图书馆,讲师是A美的教授,奚午蔓不认识,只是任毅鑫专门打电话邀她去。
讲座的主题是“A国当代艺术中的虚无主义”。
简单的开场白后,教授以亲切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A国当代青年常挂在嘴边的有三句话,‘关你屁事’,‘关我屁事’,‘关他屁事’。”
听众里响起一阵笑。
“稍微追问可知,这三句话的产生都归于一个原因,三个字——没意义。”教授语气诙谐。
人群又是一阵笑。
“一切都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嘛?吃饭睡觉打豆豆是一天,看书看报敲键盘也是一天。他没日没夜地玩电子游戏,基本没离过床,一辈子没出过门,最后死了。你没日没夜地研究古遗迹,坐火车飞机邮轮满世界跑,最后也死了。谁低贱谁高贵?大家都一样,反正都会死。你说学者为人类留下了着作,那有什么用?说不定哪天人类就灭绝了,我们的全部着作会被爆炸销毁。”
教授做了个很夸张的模拟超新星爆发的动作,伴着嘴里轻轻一声“嘣”,又引得人群一阵发笑。
“从古希腊至今的诸多哲学家让我们知道一点,虽然我们无知,但起码就我们无知这点,我们是能知道的。”
“有一个哲学术语是‘虚无主义’。生活在一无所知的宇宙当中,甚至对自身都一无所知的人,深感一切都没有意义,包括思考意义本身也没有意义,但还是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意义?这类人,被称为‘虚无主义者’。”
“不管是在社交媒体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虚无主义无处不在。”
教授的语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严肃,听众也不自觉凝神屏息。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虚无主义已经成为A国当代青年生活的主旋律,青年注意到一个问题,建立在逻辑之上得出的结论,全部可以被逻辑推论推翻。这种逻辑上的悖论,尤其被敏感的艺术家所关注。”
“曾经有哲学家提出,用人自身的存在对抗虚无,但这些艺术家伸手去抓武器打算与虚无对抗的时候,却发现没有虚无以外的任何。”
“他们怀疑一切,怀疑传统哲学所思考的、人类自身存在的意义及价值,甚至怀疑他们的怀疑本身。”
“即使他们试图寻找意义和价值,并通过作品表现出来,但结果恰恰与他们希望的相反,他们的作品无一不证明了三个字——没意义。”
人群一阵细微的骚动。
教授一开口,人群迅速安静下来。
“我并不是说他们的作品没有意义,而是他们自认为自己的作品没有意义。”
然后,教授讲解了一些A国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末了,话题又回到艺术家本身。
“A国当代的青年艺术家都是怎样一群人呢?”
教授给听众留了短暂的思考时间。
“不能说全部,但绝大多数,都是一群从小衣食无忧的人,生活在没有烦恼的伊甸园里,却又想揭露人世的黑暗面与社会的不平等。而他们对贫穷和侮辱一无所知,仅在书上看过,或听别人说过——这社会很糟糕。”
“难道遭一个白眼就是受到莫大的侮辱?被人误会过一次就是洞悉了人性的黑暗?不错,他们正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认定这社会很糟糕——毕竟离他们理想的乌托邦还差很远,而且他们认为,这社会会永远糟糕下去。人类无可救药。”
“他们心中没有大爱,无法明白人类为什么要追求美好生活。”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两千多年来,哲学家一直追求凭有限的人生无法追求到的无限的智慧,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两百多年来,从不缺本可一生荣华富贵的高知分子去到最贫困的村落,为消除自人类文明产生以来就一直存在的不平等与贫穷而一生默默无名。”
“他们会问,有什么意义呢?而我们无法令他们信服。”
人群一阵唏嘘,很快又静下听讲。
“我没想通过这短短两个钟头解决虚无主义的问题,就算再给我两百个两个钟头,我也解决不了。”
“也许需要每个虚无主义者自己摸索,才能找到适合他自身的解决方案,也许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无解,谁知道呢?”
教授轻笑一声,听众也跟着轻笑出声。
过了好几秒,教授才又继续讲。
“但至少我们知道,有这么个问题存在,在你我之间。而你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朋友,共勉之。”教授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