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陆自明放下电话，拿起施工班组入围报名的《汇总表》，又细细地看一遍，放下，又细细地想一遍。这个事就是个烫手山芋，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后患无穷。刚想起身，让办公室通知明天召开班子会议，电话铃又响了。
“自明，是我！”一个甜美的女声传来。
“苹苹，是你啊！找我有事吗？”
“嗯，我有个事要你帮帮忙！”
“是吗，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陆自明感到很新奇，他想不出，在这座城市，还有什么事情是这位大小姐摆不平，而需要自己帮忙的。
“你们公司最近是不是在搞施工班组入围？我有个好朋友的公司这次也报了名，你能不能帮帮他？”
又是这个事！这些人真是无孔不入啊，再拖下去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情况，不行，绝不能再拖下去了！陆自明心里暗暗想道。
“喂，自明，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叶苹苹见他没接话追问道。
“哦哦，苹苹，我听着呢。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是以劳务公司的名义报名的，公司名字叫深州聚力建筑劳务有限公司。”
陆自明对照《汇总表》查找聚力公司的排名，幸亏不在划去的名单之列，剩余十五家里排在第十二名。名次太靠后了，这要帮他说话似乎有点牵强了，但是叶苹苹开口了，自己该怎么拒绝呢？
“苹苹，你这个朋友跟你什么关系啊？我实话跟你讲，他们公司的排名在倒数之列，我么刚到这个岗位，如果一定把他们提上去，恐怕别人会议论、说闲话的！”
“哎呀，总之是很要好的朋友关系，否则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你想想办法嘛！这种事么，排名只是装装样子、走走过场、做给别人看看的，入围不入围还不是你们当领导的一句话！”叶苹苹不以为然地说道。
陆自明瞬间心情变得很差，懒得在电话里和她争辩纠缠下去，匆匆结束对话。他突然感到头大：这方方面面的关系，该如何权衡处理，真是心累！本来这次入围评选，自己不带任何私心杂念，只想出以公心把该做的事情办好，既清除现在队伍中的一些害群之马，又为公司长远发展打下坚实基础。惟其心底无私，方能顶住压力力推此事。可事到如今，他发现根本不像自己最初的设想那样简单。
现在至少有三个关系户是要考虑的，一个是李明霞，一个是王根发，还有一个叶苹苹打招呼的聚力公司。李明霞打招呼的那家公司名叫深州众诚建筑劳务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是姜文珊。排名在第九位。这三个按照分数排名都不在前五，都要想办法才能入围，一个顺水人情都没有。不过王根发这个他并不担心，即使没有胡拥军的招呼，要拿掉王根发他也有点踌躇，毕竟王荣坤还坐在上面，一点情面不留估计是顶不住的。这个放点水，都知道是王荣坤的面子，其他两个该怎么圆呢？他有点担心，班子里江、沈二位会怎么想。自己刚到这个岗位，屁股还没坐热，谈不上有多少威望，甚至对两位副手的了解也不透彻。万一他们在班子会议上跳出来反对，那就相当被动了。不但这个事情很难往下推，自己的威信也将受到损害，对今后长期的合作共事也是不利的。
过了一会，陆自明吩咐办公室的同志，通知两位副经理明天下午两点召开班子会议，研究确定施工班组入围事宜。又把表格里剩余的十五家，填上了公司评价分值，再次重新排序。这样硬生生地把王根发的公司、李明霞的众诚公司以及聚力公司拉进了前五。这张表至少理论上完成了三个关系户入围，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还要经过明天的班子会议讨论确定。陆自明脑子飞速转动，思前想后，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自己动用经理的权力，一锤定音，强行通过这个表格。对这个最坏结果自己也准备接受它，但现在仍不可冒失行事，授人以柄，必须要稳妥，尽量避免两个副经理一致联合起来反对的局面。虽然行政班子会议不同于党的会议，没有少数服从多数这一条，但是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对自己还是很不利的。两位副经理至少要争取一个站到自己这边来，这样就要顺当很多。江副经理现在建筑公司里资历最老，又是分管经营的，喜欢在肚皮里做文章。陆自明推测应该也有不少人托他的关系，要让他站到自己这边来比较困难。沈副经理是集团第一次竞争上岗从预算科提拔到这里来的，年纪比自己大五六岁，但论资历比自己差远了。而且沈的主观性没有那么强，比较听话，又是分管质量安全工作，让他参与班组评价顺理成章。
陆自明一番权衡，已想定了该怎么做。他从角落一堆年货礼品中挑出最贵重的几瓶酒和几条烟，拎到沈副经理办公室。沈副经理受宠若惊，问道：“陆经理，你这是干什么？拎这么些烟酒来干什么？”
陆自明笑道：“都不知道是谁放在我办公室的，我这也是顺水人情！”
“哎呀，那你自己拿回去用吧！这么客气干嘛！”
“我嘛光棍一个，又不抽烟又不喝酒，这些个东西给我也是浪费了！你拿回去用！”
听这样讲，沈副经理不再推辞，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沈经理，办公室通知了吧，明天下午我想班子会议开掉，把班组入围这个事抓紧定掉。不瞒你说，这几天方方面面电话打爆了，越拖下去越难以措手！”陆自明诉苦似的说道。
“嗯嗯，这个么也正常的。刚才办公室通知了，明天下午两点。我赞同你的想法，尽快定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嘛！”
“是的，是的。我总的想法么，建筑公司首先要优化施工队伍，经过此次入围后，可以遴选五支优秀的施工班组，同时公司账面上长期多出五百万的现金。有了发展的资金才可以考虑增资、招人、升资质，资质平台提升就可以有效参与市场竞争，这样一来整盘棋就活了。所以这次入围是当务之急，而且原来有的班组确实太不像话，也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了。基本原则是保留原来的优秀队伍，淘汰掉那些没有经济实力、技术力量薄弱、不服从管理的害群之马，适当增加一些新鲜血液，这样对新老队伍都是一个促进。”
听陆自明侃侃而谈，沈副经理不管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并附和着频频颔首。
“这个事情我专门跟刘总、杨总汇报过，两位领导都赞同这个总体思路。而且班组入围这个事，刘总非常关心，指示一定要抓紧办好！”陆自明说着掏出刚才自己修改的汇总表，放到桌面上，继续道：“所以，今天想先跟你商量一下，我打算老队伍保留三个，新增两个班组，这是我初步考虑。还要你帮助参谋参谋。”
“好的好的，没问题。陆经理，我都听你的！”
晚上八点半，虽然寒风凛冽，深州城的冬夜依然繁华。快过年了，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走进商场采购年货。大大小小的饭馆酒店更是生意火爆，一座难求。求人的和被求的，都相约走上酒桌，各种各样的饭局酒局每天在这个城市无数次上演，而酒桌下见光的和见不得光的各式交易也都大行其道。这个时间点，各家酒店饭馆的门口大都可以看到喝完酒散场的人，说着肺腑之言，做掏心掏肺状，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或紧紧相拥，依依不舍。意犹未尽的，再相约去唱歌、桑拿、洗脚，娱乐放松。因此各种娱乐场所，此时正迎来一天中的客流高峰。
胡拥军站在钻石会所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带帽羽绒大衣，从头到脚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他在寒风中已经伫立了二十分钟，抽掉三颗烟，静静观察着对面钻石会所的一举一动。tmd，生意实在太好了，这二十分钟里，陆陆续续进去几拨人了。胡拥军越看越生气，心头的怒火在瑟瑟的夜风中熊熊燃烧。他不时地看看手表，八点五十了。他吐掉嘴里的烟蒂，用脚踩灭。转身走进了公用电话亭，直接拨打了110。
“喂，110吗，我举报钻石会所里有人卖淫嫖娼！就是中山路广场那家，钻石娱乐会所，对，二楼包厢里有人卖淫！”不等电话那头再问什么，立即挂断了电话。
当年金尊歌厅就是被陈晓明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搞垮的，老子今天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走出公用电话亭，走到几十米开外的一棵行道树下，继续观察对面的情况。他推测，最多十到十五分钟就会有警车赶到钻石门口。如果能当场抓获卖淫嫖娼的证据，那钻石肯定要停业整顿，生意就开不下去了；即使没有抓到直接的证据，至少对消费者是一次警告，会对钻石的生意会有很大影响。这个损招是陈晓明先使的，今天老子也让你尝尝滋味！可是，十分钟过去了，没有动静......十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足足等了半小时，胡拥军只看到一拨又一拨的客人走进去，连警车的影子都没看到。
胡拥军失去了耐心，再次走进电话亭，拨打了报警电话，情况依旧。看看手表，已经快十点半了，在寒风里蹲守了两个多小时，胡拥军感到内外发凉、身心俱疲。连续三天，他心有不甘，故技重施。但结果都一样，所有的报警电话如泥牛入海，压根没有出过一次警，钻石会所稳如泰山、岿然不动。陈晓明的堂哥陈根富是城中街道派出所所长，这个场子正是属于城中街道的辖区。在他堂哥的地盘上，明显是上面有人罩着，所以陈晓明才敢这么明目张胆、无法无天。尽管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胡拥军本是这个体制的既得利益者，全家享受着体制带来的种种福利和好处。像他这样资质和条件的人，如果不是出身在官宦之家，别说当领导干部，连份正经工作都不一定找得着。参照物比比皆是：那些没有什么家世背景的中小学同学里，跟他成绩一样差甚至比他好的许多同学，如今都散落在这城市最底层的角角落落。有当饭店服务员的，有当维修工人的，有当公交车司机的，还有一些做点诸如开个小卖部、卖菜、卖水果之类的小生意勉强养家糊口。因此，这么多年来，他是很满意这个体制带来的优越感，很享受这一切，从没有想过所谓的公平正义，更没有为自己的特权有一丝不安。但是现在，胡拥军对这种滥用公权力的行为感到深深的愤怒。这样搞还有王法吗？公安机关是维护社会治安的屏障，而今却变成陈晓明个人的一种工具：一种打压商业对手的工具，一种不择手段敛聚财富的工具。他从未受到这种不公平对待，因此深恶痛绝，满怀仇恨。
这几天，陆自明也在反思。这次的班组入围在自己的策划和斡旋下基本实现了意图。与他的推测基本吻合：班子会议上，沈副经理根据之前他俩商量的安排陈述了意见，对新增的众诚和聚力两家公司情况作了说明，主要理由是技术团队配备比较完善，评价分值适当打高。江副经理对王根发的公司入围没有异议，但对新增的这两家公司提出了不同看法，主要是缺乏历史业绩，并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安排建议。陆自明最后做了表态发言，再次强调此次班组入围的重要意义，肯定了班组入围树立的优胜劣汰机制，对于优化公司管理起到良好的示范作用。今后还将采取动态调整原则，及时把不合格的班组清除出去。原则同意沈副经理的建议安排，选定的五家入围班组尽快通知到位，并将结果报送集团相关领导和部门备案。
总的来说，他手里的三个关系户顺利入围，达成了自己的意愿。从世俗的眼光看起来，他这种手腕就称得上能干吧。不管啥事，只要人情到位，符合制度规定的能办，不符合的绕开制度也能办，这就是这个社会所谓的能人！王根发这个人他所熟知，惯会投机倒把，偷奸耍滑，于公于私按道理都应该列为清除对象。但是真能这么干？恐怕不能够，撇开王荣坤和胡拥军的面子不说，其他许多人都没少沾他的好处，上上下下帮他说话的大有人在，包括开发条线上原来的老领导、前辈。李明霞的众诚呢，配备的技术人员队伍确实还不错，但是没有什么像样的业绩，如果按照规则硬比拼，入围是无望的。可是李明霞的背后站着的那个人是刘积仁，他很笃定这个判断，虽然刘总从未为此事说过一句话。因此众诚公司是必须帮的，没得选择。叶苹苹打招呼的聚力公司，条件更差，乏善可陈。相对来讲，三家里面，陆自明对这家最没有把握。可是叶苹苹跟自己的关系，能不帮吗？能拒绝吗？也是没有退路的。自己只是这个体制内没有起级的一名小干部，甚至还不能称为“官”，充其量算个“吏”，但是权力在握时，能保持绝对公心吗？自己只是一个小领域、小平台的领导者，对这个社会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是如果每一个小领域、小平台的权力都如此任性，每一个掌握公权力的人，都肆无忌惮地以权谋私，那么整个社会将没有一寸清白之地，也没有一寸公平之地。权力一旦失控，没有一个人可以免于恐惧。体制就是这么个体制，不改革、不改变，行吗？这样下去，这个社会将会滑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