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透过枫郡红楼的树叶间隙,洒下斑斓的光线,林臻东开启自己拄拐的日常。
他抬头看着一碧如洗的蓝天,是G市少有的澄澈透明的天空。回想起前夜狂风暴雨,麓南别墅内灯光昏暗,唱片转盘上,罗贝克·弗莱克和唐尼·海瑟威Lp唱片的A面尾音残留着,似乎只有古典音乐才可以抵消掉整个屋子里的凝重与沉闷,甚至冲抵掉都可能一触即发的氛围。
夏玳珍显然从外面匆匆赶回,根本没有心思换装,坐在客厅水泥灰的水牛皮沙发顶端,手肘支撑着沙发靠垫上,脚上的红底cL的高跟鞋子,伴随她掩面哭泣轻微颤抖的身体,一点一点,鞋后跟晃拗敲击地面。脸上的脂粉被眼泪冲刷得褪淡了,略显得油腻,碎钻的耳环晃荡着,发出凛冽的亮光。
玳珍哭哭啼啼冲着何介臣告状:“姐姐以大欺小,当着一群同学的面,扇子君耳光!”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愤愤不平。
何介臣的面色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空,压抑而肃穆。玳珍趁机继续添油加醋道:“子君都被打懵了,耳朵嗡嗡作响,意识也不清醒了,脸上的巴掌印鲜红鲜红,当场所有的同学看得清清楚楚,这今后她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在枫郡读书?”说罢,又是一阵嘤嘤的啜泣声,她的哭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每一声轻叹,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音符,惹得人心颤,陡生爱怜。
她拿定了何介臣最吃自己欲拒还迎、娇柔做作的做派,非但不觉厌烦,反倒有种情愫暗生、百转千回的情调。
他的眼神如同寒夜中的星辰,冰冷而遥远,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那是一种看淡生死、超脱世俗的淡漠,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已失去了兴趣,这样的面色让人想起深秋的寒风,萧瑟而凄冷,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和煞气。
林臻东面对眼前嘴脸近乎陌生的何介臣,毫不畏惧拦在默君的身前,尽管自己连站立都很困难了,却依然选择坚定把默君护在自己身后,她像一头小兽,执拗和激烈,下巴扬得高高的,俨然一副英雄义士慷慨就义的豪情壮志。
她的眼神恢复了对何介臣的恨意,这种根深蒂固的恨意,源起于他的背叛导致母亲的死亡,又因为接纳林臻东而趋于缓和,而此刻,因为他这种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态度,恨意死灰复燃。何介臣眼见自己亲生女儿,这个世界唯一有血缘的传承,美丽灵动的双眼,此刻完全被充沛坚定的恨意所占据,是对他的恨意,导致她的面部轮廓变得更加坚韧而分明——
何介臣顿觉心痛如绞,像是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刺痛,让他全身陡然生出窒息般的无力感。
“叔、一切问题都因我而起,跟默君没有关系,您要动手,就揍我!”尽管内心忐忑,他强迫自己必须首先发声。
还没等他说完,默君已经抢先挤到他的身前,毫不畏惧地冲着何介臣喊道:“您是要动手是吗?冲着我来就好,朝我脸上甩耳光,替何子君出气好了!”
“你们为什么觉得我要对你们动手?”何介臣面色森严,说道,“在你们心里,我就是那种可以为了一点小事,就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打孩子的家长么,我有那么low?”
俩人还没来得及回应,从旁巴巴地盼着何介臣替自己母女俩出气的夏玳珍不乐意了,瞬间止住了泪,顾不上自己长辈的身份,葱根般光滑水润的食指,直直指向默君的鼻子,愤愤地埋怨道:
“小孩子间,打闹玩乐恶作剧,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父亲说的对,都是小事!”她板着脸,夹着高亢尖薄的嗓子,喋喋不休地啐道:“偏偏你一个做姐姐的,一点气量全无,不仅不让着妹妹,反倒当众打她耳光让她出丑,都现在整张脸都肿的跟包子一样,手指印猩红猩红的……简直不能看……”说到情动处,眼泪又开始簌簌往下落,宛如断了线的珍珠。
何子君倒是非常识时务的,只身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避免了与他两人当场对质的尴尬。
默君被她颠倒黑白的控诉气得脸蛋通红,住家保姆、庭院里的工人见势不妙,纷纷噤声回避,不愿掺和主家家庭内部矛盾。她左右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干脆指着林臻东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伤腿,感情丰沛的声口,像是要哭了出来,却是冷静疏远地开口辩白道:
“把人都弄成这样了,还说是小孩子打闹过家家的恶作剧,您是惯会息事宁人、大事化小了,子君什么德行,跟子夜那是如出一辙,表面上人畜无害、装出一副天真无辜小白兔的样子,私底下什么鬼主意、下作手段使不出来?别人没有发言权,难道我还没有?枫郡出了名的大小‘虓?婆’,还就是骂的我跟子君两个?”
“ “钉子又不是子君塞的,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你有本事去找出来,抓着你妹妹撒什么泼?”玳珍咕哝着,心有不甘地继续辩驳道。
“这些手段,都是子夜和我之前已经玩剩下的,我最多只是冷眼旁观着子夜像个疯子一样乱来罢了,毕竟这样做并没有触犯法律,所以我也懒得去多嘴。结果,子夜竟然还把子君也拉进来一起胡闹,他们对顺风顺水的日子过的麻木又厌烦,好像不去针对一个人放肆戏弄欺负一通,不把人折磨得脱层皮,就找不到生活的刺激和满足了。”
“你胡说!”夏玳珍激动地站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子君一直是个善良乖巧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林臻东站在默君身旁,一脸冷漠地看着夏玳珍,“钉子的事儿,我原本不想说,但是同班的李嘉妮,怎么被子君戏弄、折腾,往人家牛奶里掺化学胶水,害的人家半夜急诊去医院洗胃,上体育课把人家的体操服划成破布条,再威胁同班同学一起孤立她,拒绝配合她的班务……一桩桩、一件件,您自己去跟她证实就好……”
何介臣眉头紧皱,他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心中暗自叹气。他知道林臻东不会说谎,而默君绝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
“都是你!我们家才不会生出这么多意见和矛盾呢,以前可都是娇柔可爱、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如今却因为你一个下九流的货色,闹得姊妹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丝毫没有半点儿闺秀淑女该有的样子,这一切,全都因为你!”
“行了!全都闭嘴!你们吵得我脑仁疼!”何介臣沉声吼道,他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家长里短的争吵,你来我往无休止的争论与指责,让他感到莫名烦躁和无奈,索性甩开手,一声不吭转身离开了客厅,抬脚大踏步走出麓南别墅的大门,留下了一脸不甘的夏玳珍和满肚子委屈的何默君。
已是凌晨。
林臻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倾洒在床尾,仿佛给整个房间蒙上了一层银纱。脚底板灼烧般的疼痛,令他彻夜难眠。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细缝,何默君站在门口,眼神清透而直接地看着他,眼神似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她洗完澡,满头湿发没有来得吹干,穿mANIto粉白条纹长袖睡衣套装,头发湿湿推开房门走进来。林臻东张大嘴,原本上半身打着赤膊,却下意识地扯住灰色琅纹被单的一角,遮住自己赤裸的前胸……
默君被他滑稽的举动逗乐了,脸上忧郁的阴霾瞬间驱散许多。
她大方开口央求道:“我睡不着,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额……我们都这么大了,男女有别,还睡在一起,不合适吧?”他犹豫说道。
“又不在没在一起睡过。”她不急反驳,平静淡然地自证道。
“那时候还小哎,廉租房又破又小,打地铺都不够。”
“自己心思不单纯,所以想什么、看什么都不干净吧?”
林臻东撇撇嘴,赌气般地翻过身,让出一半床位,背过身去不去看她。
他听到背后细微的棉布摩擦声响,清幽的山茶花香悄无声息地在他的鼻息间蔓延开来。长时间的空寂与沉默,林臻东感觉当下整个空间仿佛都已彻底静止,终于还是心软,转身看向身边安静仰躺的何默君。
“阿东,妈妈、如果妈妈还在,是不是今天也会毫不犹豫地护佑我,像阿姨维护子君那样……”她突然侧过头,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发出细细的呼吸,臻东的棉布t恤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沐浴香精与皮肤的交融味道。
他用手心轻轻地托着她的脸颊,他缓缓地将她放倒,小心翼翼地让她的头靠在自己那只因长期握拍打球而布满老茧的手心上。他的手指修长而温暖,微微突出的骨节和清晰可见的静脉,无一不显示出他常年用力后的坚韧与力量。
“别想太多,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随时随地保护你......”他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定。
然而,默君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充满了哀伤和无奈:“可我们都已经失去了妈妈啊......我们都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飘泊着......”她的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痛苦和迷茫,仿佛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只觉得眼眶灼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在黑暗中他鼓起勇气,伸手去拥抱她。他说,让我抱抱你,是不是会感觉好一点点。默君倏地钻进他的怀里,身体柔软宛如临街觅食的流浪小猫,需索和探求温暖和安全。
他只是个终年在球馆挥汗如雨,一门心思琢磨球技和体能的体育生,缺乏何默君艺术生内心丰沛充盈的情感,笨口拙舌不知道怎么样开口安慰,只能以理性与节制的温情,无声无息地透过手心的温度,通过一点点拍打轻抚她的背,传递渗透进入她冰冷的肌体
他听见默君在耳边细碎的呢喃。阿东,如果我们因为怜悯、或者只是因为寂寞、贪婪、还有缺失,而互相安慰取暖,这样的安慰是否可以持久?
他们在无尽的黑暗中沉堕,梦里,林臻东见到一大片阳光下生长繁盛的向日葵花田,在风中轻轻起伏,比人还高的花茎中央,何默君一席白裙,露出光洁白皙的手臂和锁骨,在漫天花海中发尾鼓动,赤脚踩在干枯的花茎上,孤独地拉奏身前的大提琴。
殷红的血从她下身裙摆逐渐晕染开来,如同腊月霜雪中突然绽放的红梅。林臻东大惊,伸出手去触摸那刺目的红痕,猛地睁开眼睛,身侧的默君脸色蜡黄,嘴唇毫无血色的,因为腹痛,额前渗出潮湿的汗水。
他只觉得自己手指尖一丝潮热粘稠的触感,抬手定睛一看,鲜血染红了他的指尖,那是何默君月经初潮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