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众人都散去。
李遗静静靠在床头,火盆里炭火烧的正白,窗外风雪呼啸,夹杂着远处近处的爆竹声响。
李遗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难言的舒适。
这一刻的惬意让骨血都心甘情愿地沉溺进去。
安逸,是所有生物无法抵抗的毒药。
“过年了啊...”李遗喃喃自语。
在过去的十五年人生中,他从来没有觉得过年有什么特殊的。
每一个冬天都在寒冷和比平常来的更加频繁的饥饿中煎熬过。
夫子是从来不过任何节日的,他那固定的收入并不会因为过冬而有所增加。
李遗受冻挨饿,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唯一特殊的,就是每年除夕那天,村民们赠与的两碗饺子。
翌日,李遗难得地睡了个懒觉,自然醒来,女童吴悠还在她的小床上沉沉睡着。
李遗察觉到自己好了些,尝试着下床走了几步,难免还是有些头晕目眩,干脆还是坐在桌前,回一回神。
一个恍惚,再抬头时,桌对面已经坐着一个明媚的身影,正眨巴着眼睛含笑地看着他。
李遗愕然。
黎瑜却狡黠一笑:“装了好几天,才让他们放松警惕,不然我可进不来,不过也好,正巧你醒过来了。”
黎家的人对二人走得过近十分反感,这李遗心知肚明。
他竭力想要表现地冷漠些,脸上却压不住的笑意:“好多了。”
再没有别的话语。
黎瑜不满道:“怨上我了?那我去给你出气,也揍严时一顿?”
李遗压着嘴角,轻轻摇头,轻声道:“受着伤,生着病呢。”
黎瑜轻轻哦了一声,旋即神采飞扬道:“最近洛京里还是很热闹的,等你好一些,带你出门去玩啊。”
李遗只是一味笑着答应。
等我好了,也就该离开了。
不过这些事情,没有与黎瑜讲的必要就是了。
黎瑜想说的话很多,她不用李遗的回应,情绪高昂地讲着李遗昏迷之后的事情,包括她忍不住打了黎琼一巴掌。
黎瑜吐吐舌头,李遗眉眼含笑地微微点头表示赞赏。
这些天洛京发生了那些好玩的有趣的事情,黎瑜竹筒倒豆子般一一叙述,虽然其中涉及的人物和地名李遗都完全陌生,那些新鲜的事物也完全不熟悉。
但李遗从不发问,不时地点头应和着少女旺盛的表达欲。
一时说的口干舌燥,黎瑜终于止住话头坐在了凳子上。
手撑着下巴,少女突然变得失落:“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出去玩就好了。”
少年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捂住自己的伤口,一副痛苦的模样,佯装做没有听清的样子没有应答。
黎瑜被他的模样吓到,站起身凑了过来,就在她要搀扶少年的片刻,黎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侯爷和夫人在等了。”
黎瑜触电般收回了自己的双手,眼中闪现过一丝挣扎,不道一声,扭头就跑了出去。
接替黎瑜进来的,是黎祥。
低垂着头颅的李遗轻轻道:“知道了,我待会自己过去。”
黎祥无声离开。
李遗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更怕被人看穿自己内心的不堪。
他翻出黎瑜曾经送给自己的那些衣服,挑出一套适合今日春节应景的式样,借着更换衣服的动作悄悄擦拭去眼角的晶莹。
真的很痛啊。
片刻之后,好似一个好人一样的李遗一手牵着同样穿着黎瑜送来的新衣服的吴悠,踏进了威侯府的客厅。
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围着一张大大的圆桌次第落座,黎琼与黎瑾之间,还留出了两个位置。
无人动筷,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换了一身衣服的黎瑜若无其事地坐在袁筝身边。
还有一名身着奇怪服装的青年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着进门的一大一小。
李遗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黎家上下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带着吴悠落座,向在座各位为自己的迟到低声致歉。
袁筝一脸真切的关怀,轻声道:“身子好些了?”
李遗轻轻点头:“多谢义母,好多了。”
黎纲最近都不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今日更是眼角都展露着笑意,他作为家主率先举起酒杯:“过年了,家里人在一起,多好。”
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许多。
李遗忙着给眼睛蒙布的吴悠夹菜,那个奇异装扮的青年自来熟地开口道:“威侯,草原上过不惯这春节,不过看样子,今天冒昧前来,打搅了你们的团员。”
黎纲摆手道:“王子哪里的话。知道王子喜欢热闹,今天这大热闹的日子,去哪里不是去,在我这里反倒正好熟络熟络。话说,王子与我家里这几个,还不熟悉吧?”
青年笑着点点头:“在洛京时间还是太短了,还没来得及结识。”
黎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笑容真切而不真诚:“与王子照过几回面,不过总是匆匆,没能深交。今天是机会,请。”
青年对黎琼的客气却是不冷不淡,礼敬一杯后主动开口道:“这位貌美的姑娘不用说我也知道,想必是大名鼎鼎的黎家小鱼儿吧?”
对这搅和进自己家宴的青年十分不感冒的黎瑜不想多纠缠,敷衍地笑了笑应付过去。
跃跃欲试的黎瑾还没开口,就又被察觉不到敷衍地青年堵住了口:“那这位,想必就是前阵子在洛京掀起不小风波的黎瑾兄弟了吧?”
李遗先是看了眼黎纲,却看不出什么信息来,摸不透男子的身份,王子的王从何而来。
但是从黎纲的客气也能察觉到此人要比洛京里那些年轻人来头大得多。
李遗放下筷子,笑道:“不敢与王子称兄道弟,野小子一个,承蒙君皇与义父赏识,才能有缘结识王子。”
青年哈哈大笑:“黎兄的谈吐可不像是个野小子。”
李遗淡淡道:“读过几本书,看过几场戏词,有样学样,别见笑。”
青年更加肆无忌惮放声大笑道:“不瞒各位,我与赵砚章颇为熟悉,他跟我说你是个有趣的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来,痛饮三大杯!”
黎琼黎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原因却迥然不同。
李遗举起酒杯,隔桌遥祝,一饮而尽后道:“谢谢抬举,身体有恙,难以痛饮。”
青年杯子举在半空:“看不起我?”
李遗又看了眼黎纲,黎纲却对一切无所察觉一样与袁筝笑意吟吟地低声商谈着什么。
他又看向黎琼,黎琼面色平静,桌面上的手掌却青筋暴起。
李遗心里有数,只是还不等他开口,黎瑜站起身道:“本县主陪你喝怎么样?”
青年也不扭捏:“好!县主的脾气我也喜欢,黎瑕兄弟的酒就先欠着,今天也见识见识梁国的女中豪杰!”
李遗错愕地看向黎琼:“不是来找麻烦的?”
黎瑾低声道:“草原上部落里的王子,酒蒙子一个,见谁跟谁交朋友,交上朋友就往死里喝,所以我们才老躲着他。”
李遗了然,难怪黎纲对这青年的豪放无礼完全不在意,原是一早就知道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既然如此,李遗反倒觉得这一身兽皮鼠毛的青年有点意思了起来。
见多了七窍玲珑的同龄人,这么一个直来直去什么都写在脸上挂在嘴上的人,真让人讨厌不起来。
李遗还不至于到了让女孩子替他挡酒的地步,果断道:“世上就两样东西不能欠,人情和酒,还人情靠命运,还酒就得靠缘分了。王子,跟女孩子喝有什么意思,我今天舍命陪君子。”
青年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黎瑜忍不住翻白眼:“你们草原上来的都这么没礼数吗?”
青年要来大杯,与李遗碰了一碗一饮而尽,才回道:“草原也有我们的礼仪,可是草原没有屋顶啊!”
好好的一顿团年饭,被这不速之客一顿搅和,成了拼酒的酒桌。
好在黎纲袁筝都不是古板拘泥的人,早早就退场,剩下几个年轻人“增进感情”。
两人已经从酒杯换成酒碗又换成了海碗。
喝的肚儿溜圆也不见谁倒下。
青年终于撑不住了,摇晃着身子道:“我服了,你是真能忍啊!”
李遗强行咽下一个分不清是酒还是气的嗝,一言不发。
众人将自称沙时的青年送出门,黎瑾一脸崇拜地看向李遗:“人不可貌相啊!”
李遗微微一笑,摆摆手,话还未出口,脸色巨变。
扶着石狮子,顾及身上的伤痛,少年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冲离去的马车喷吐着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