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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黛玉卧在潇湘馆中,秋霞暖帐之内,芙蓉绣榻之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时只觉胸口闷闷的,身子娇弱无力,脊背又硌得有些痛楚,略有些喘咳,缓过气来呆呆闭目了一阵,脑海里轰鸣声便如奔潮烈马一般。

一时思念起早已去世的父母亲。想自己母亲贾氏闺名敏,论起其端庄贤良,温婉和惠,仿佛观音垂怜、西母问莲一般,合府上下皆是交口称道。幼时不觉如何,如今回想,母亲不仅有慈母贤妻之德,其妩媚娇弱、兰心蕙质亦是十分动人。只父亲林如海,书生气节,厌弃权贵,虽得外祖父钟爱,特将母亲许配于他,到底不擅操持世务,终致家道中落,难继钟鼎之盛。可怜自己自幼丧母,而后丧父,才寄居贾府,托养舅族,依人篱下。虽说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也悉心照料,更有宝玉和贾府三春善待,可到底是寄人篱下,心有隔阂。舅舅府上虽富贵非常,又怎比得上父母的疼爱呢。如今亲族遭逢变故,母亲那般贤惠贞良,父亲如此饱读诗书、品德高尚,若地下有知,知晓自己这掌上明珠、芙蓉般的女儿,如今沦为他人婢仆,要以卑微之身侍奉他人,也不知在九泉之下,该何等羞惭难过。

思及父母,几颗晶莹的泪珠缓缓淌下,忙拭了去,轻轻咳嗽几声,摇头又欲卧眠,却忽然想起早先宝钗来看自己,送来燕窝替自己润肺清痰,又送来书稿让自己解闷。这一份金兰之谊,着实令人感动。只是自己深知是个尖刻性子,看着宝钗珠圆玉润,倾国之色似在自己之上,心里便不自觉起了嫉妒之情。说上几句话,自己又不免言语呛人,待到宝钗大度笑着离去,自己又白白后悔起来。再想那宝姐姐如此绝代佳人,有牡丹之色,仙妃之姿,昭君之才,娥皇之志,如今却已失了清白之身,被主子收用,有了小主的封号,成了他人泄欲的玩物。想她往日也是要强的女儿心性,如今不知作何感想,当真可叹。

想起宝钗,又思及湘云,这云丫头娇憨开朗,园里上下皆知她一心救母,顾不得廉耻羞惭,恨不得将身子百般奉上,只愿能得宠,即便不能救出母族,也盼能换得母亲平安。想到此处,黛玉不禁轻轻抽噎,落下泪来,想着这云丫头年纪尚小,其实也是可怜可敬之人。倘若自己母亲贾敏尚在…… 若自己面临同样命运,能否抛下孤傲,一心奉主,求得母女平安呢?一时觉得自己身为清洁女儿家,常自羡仙子般清洁不俗,怎容他人如此玷污,不如和母亲一起共赴黄泉,落得个干干净净、来去无牵挂也罢了;一时又想,甚至应当求主子不要嫌弃母亲年长,连母亲一并收留,哪还顾得上什么贞操节气、廉耻人伦,只要能母女团圆就好。可惜母亲已是阴阳两隔,自己想效仿湘云也无从效仿起了。

只觉窗外阴风阵阵,树影摇曳,花枝似鬼魅,云遮残月,黛玉知道若只顾着思及母亲,又是一夜哭泣难眠了,便强行收敛心神,拭去腮边泪花。一时又念起白昼所见惜春之事,想着贾府四春,本是各有美好期许,为王妃的、守闺贞的、敏灵秀的、稚幼怀的,皆是柔弱清净的女儿身,如今却落得这般凄凉下场。外头的男子不能护得族中幼妹周全富贵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恬不知耻,求幼妹争宠魅主,只为自己苟且偷生。上苍真是无眼,既生女儿家这般水做的骨肉、花般的容颜、冰般的洁净、玉般的温润,又何必生出那些污浊男子来脏了这世间。琢磨起那贾琏之信函,提到凤姐,想来也是求着凤姐努力献身主子,好搭救自己,可怜他和凤姐毕竟是结发夫妻,竟然不念同床恩情,寡廉少耻,只想着献妻媚上求生;提及贾蓉,那情妃可卿又何尝不曾是他的新婚枕边人。人常言 “薄情” 二字,今日自己算是见识了。

一时翻来覆去,听得窗外阵阵秋虫悲鸣,又觉着有些凉意,扯了扯身上的锦缎绸被,不由恨起弘昼来。虽说这园子里的女孩子的性命是弘昼救下的,若非他,自己等人少不得充为军妓,也难护得清白,自己柔弱女儿家,不知要被糟践成什么样子。偶尔偷偷打量,见那弘昼也是气宇轩昂,风采翩翩的龙种,贾府上下哪有这般男儿。只是他怎这般荒淫好色,将自己这一干清白女孩子拘在园子里充为禁脔,只顾淫乐悦己,就连曾有丈夫的少妇也不肯放过。这些男子,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为何个个如此。

猛一想到这些,又是惊醒,前胸脊背上仿佛冒出丝丝冷汗,想着自己这是着了什么魔障,居然想起这般羞耻之事。想来自己虽整日躲在潇湘馆中称病,到底是耳濡目染,夜夜难眠,思绪一旦泛起,就难以收拾,净想些不该想的事体。使不得…… 自己虽入了牢笼,做了主子的婢仆,身不由己,但心却要洁净,到底要自珍自爱,岂可思索那等肮脏之事,作践自己品格。只是又想,若说那等事体肮脏,可世人又难免于此,有时想来,究竟是何滋味也难以知晓。自己身为主子的婢仆,其实也深知,哪有清白一生的道理,终有一日或许要侍寝失身,到那时,究竟会是何等感受,必然是辱极、痛极、哀极、耻极,生不如死,羞愤难尽,只是,会不会也能有一丝慰藉呢。父母亡故,人生悲凉,亲族离散,若能得一份安慰充实…… 也是足矣了。可又怎能如此作想,自己立志刚强,若是弘昼来逼迫自己,自己便一头撞死就是了…… 也不知离恨天外,灌愁海中,可有自己这薄命红颜魂魄容身之所。

弘昼若来…… 不要来…… 要来…… 不要来…… 来……

正自胡思乱想,忽然觉着有一只手似乎攀摸上了自己的衣被,一时大惊,半醒半梦中只道是弘昼来轻薄自己了,竟忍耐不住,惊声哭叫出来:“不要!!!!”

然后整个身子裹着锦被儿,缩成一团,藏到了床沿靠着木几的角落里,战战兢兢,抖抖簌簌不敢抬头,泪珠儿便如断线珍珠一般滴滴答答淌下,气喘不已,胸口起起伏伏难以平复。

只吓得那紫鹃赶忙喊道:“姑娘…… 姑娘……”

黛玉茫茫然抬头一望,月色下,才见是丫鬟紫鹃,却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白纱睡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才知是自己梦魇难眠,紫鹃来探视自己。想到自己这般凄凉,一阵伤心不能自已,便哭着扑到紫鹃怀里,又喘咳着抽泣起来。

紫鹃也是眼眶泛红,无奈地轻轻抚着黛玉柔嫩的香肩,轻声道:“姑娘…… 都四更了…… 还不能睡着…… 姑娘…… 你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

黛玉泣了一阵,抽抽噎噎道:“罢了…… 就是难眠……” 一时抬头,本是要看看紫鹃脸庞,不想抬得猛了,紫鹃衣衫又单薄,黛玉的耳垂擦过紫鹃胸前,紫鹃脸一红也不好说什么,黛玉本无心,只是适才正在胡思乱想,顿时也觉着了,只道:“我…… 我没事的…… 你且去吧…… 我也就睡了……”

紫鹃心下也是揪着难受,咬牙再劝道:“姑娘…… 你就是心事太多…… 万事只往开处想才是。姑娘的心思我最明白,只是如今已经如此,姑娘就不要自己给自己找痛楚了…… 有时看着姑娘这样,还不如劝姑娘就依顺了主子…… 你看看那淑小主,云小主,不也过得好好的…… 姑娘……”

“别说了……” 黛玉掩面只顾摇头微泣,道,“你只去吧…… 我要睡了……”

紫鹃叹息无奈,便道:“罢了,既然如此,姑娘且躺下,我替姑娘掖掖被”。黛玉点点头,和身躺下,侧着身子对着内墙,紫鹃替黛玉理好被角,轻轻放下纱幔帐子,也就去了。

这紫鹃一颗痴心全在黛玉身上,知道黛玉今夜如此伤心,又必然是一夜无眠了,叹息一阵,也在外面配房,草草睡了个把时辰,见天蒙蒙亮,便起来唤另一个丫鬟雪雁打点黛玉的早点。本想让黛玉好歹再睡会儿,就不去内房打扰,却又听得黛玉唤,只得过去,强装出笑颜道:“姑娘起了?昨夜没睡好,何不多睡一会子……”

黛玉果然一夜未曾深眠,形容有些憔悴,黄黄的眼圈儿略略泛着红丝,呆呆了一阵,道:“罢了…… 睡不好了…… 你且服侍我起来吧……”

紫鹃便去床边取来粉桃色的落地纱裙,扶着黛玉一条雪白细嫩裸着的臂膀,将黛玉从被中扶起,那锦被缓缓滑下,但见黛玉身上那袭粉色的芙蓉出水肚兜,绣工极其精细,凸凹纹理千回百转,罩着黛玉一片雪白无瑕的胸脯,微微拱起两个动人心魄的轮廓,衬托着此时略有些喘咳、艳红的脸庞,未施脂粉,眼圈儿也是红扑扑的,云鬓散乱,一绺青丝从耳旁斜斜挂在胸前,堪堪直到胸乳之上。饶是紫鹃是女子,又是近身服侍黛玉,也看得微微一怔,心下暗叹黛玉之美。

黛玉见她看自己胸脯,顿时知晓,脸刷得通红,啐道:“傻丫头,还不服侍我起来……”

紫鹃惊觉,便一笑替黛玉披上衣衫,服侍黛玉梳洗,用青盐刷过牙,只穿一件落地纱裙,在妆镜前替黛玉梳头。片刻后,见雪雁端了一个乌漆托盘进来,内里有一小碗碧玉粳米燕窝粥,又有一小碟酸枝芙蓉片。黛玉微微抿上几口,不由展颜道:“这芙蓉片倒还不错,哪里来这等稀罕物……”

雪雁笑道:“是淑小主那日差人送来的。”

黛玉嗯了一声,片刻道:“前日还送燕窝来,难为她又想着…… 如今尊卑有别,论起来也是难为她一片心意。雪雁…… 回头你就把那日得的几方雨花石送去献给宝姐姐…… 哦…… 淑小主,替我一并谢谢她。”

雪雁才要答应,紫鹃想了想,道:“要不我去吧……” 黛玉歪头看了紫鹃一眼,便合眼不作声,半日才道也好。

原来紫鹃见黛玉夜夜难眠,只恐黛玉身子经不住,又百般无计可施,见宝钗如此关怀,她自己不识字看书,也不懂病理,便借着由头,去见宝钗求个指点。午后,到蘅芜苑和宝钗说了半日这黛玉的情形。宝钗也是端着牡丹瓷的茶杯,低头沉思品茶,半晌无语。

紫鹃急着道:“我是没个见识,只求小主替我们小姐想个主意…… 或者,求个大夫进来瞧瞧也好……” 宝钗一声长叹,搁下手中茶盅,道:“颦儿是心病,听你说来,我也冷眼瞧着,她就是心太细,放不下,大夫又如何能治……,我只怕…… 只怕…… 只怕主子哪日回园子,要颦儿侍奉…… 她心思如此,若整出个好歹来开罪了主子,却要有祸……”

紫鹃也道:“我也是这么想着的,有时病急乱投医,甚至只盼着主子快来…… 就…… 就这么着了…… 兴许我们姑娘就看开了,又有时只盼主子一辈子莫来…… 放过我们姑娘也就是了……” 她一心急,“姑娘” 这惯称又带了出来。

宝钗低头一惨笑,道:“你莫糊涂乱想,更不可对着你们小姐乱讲这些个…… 主子…… 总归是会来的…… 我也是看颦儿这样心疼她。只是若说躲着主子…… 连念头都不能起。如今颦儿虽然还未侍奉…… 可是论起来已经是主子的婢仆,怎么能存了躲着主子的心。颦儿我知道,性子是倔了些,但是却也是最知礼的。我们身为主子的婢仆,只有想着法子讨主子的欢心,岂有回避的念头,更何况,若想在这园子里挣活下去,只有想着讨好主子才是……”

紫鹃摇头道:“这些话,其实我也劝过我们姑娘…… 只是她就是…… 我又能如何……” 想着半日,忽然一咬牙,跪了下去,就地对着宝钗叩了个头。

宝钗奇道:“你且起来,这是做什么……”

紫鹃略略泣道:“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想着我们姑娘这么下去必然有个好歹,或者就请淑小主…… 不…… 就请宝姑娘,看着往日的情分上,下次见主子,就请主子移步来潇湘馆,干脆就让主子…… 和我们姑娘好好聊聊…… 兴许用这等法子猛药…… 或许就……”

宝钗扶着紫鹃起来,思索一番道:“你个傻丫头…… 我对颦儿,一如亲姐妹的心,再没个不替她着想的…… 你说的法子,也不是不能试,只是主子要去哪屋,难道我真的能左右?你别胡想了…… 王府小月姑娘的话,我是一刻也没忘记…… 我们不论尊卑,都只是主子的婢仆,不是主子的妻妾,万事不能逾越的。这是一层。另一层上,这么做也太险,颦儿性子骨子里刚烈的紧,要是有个好歹,冲撞了主子,要万劫不复了…… 如今我却有一个计较……”

紫鹃忙问:“小主请讲……” 宝钗顺手取过炕桌上一张桂香纸,从笔架上摘下一支玉貂小毫,在纸上点点划划,写了几十个字。将纸递给紫鹃道:“你拿着这纸,去一趟…… 栊翠庵,见了妙玉,只把这纸给她便是……” 紫鹃奇道:“小主?” 宝钗道:“你莫问…… 我也是一试…… 妙玉见了这信,必是明白的……” 紫鹃也只得点头应个是,便往栊翠庵送函去了,按下不表。

却说是夜,乌云渐散,月色渐浓,潇湘馆里晚风轻漾,黛玉看了一会子《梨园早雅集》,觉得略有些眼迷,便让紫鹃服侍自己且躺下,换上一件轻绸粉色芙蓉肚兜做睡衣,知道自己昨夜又未睡,便要强令自己入眠。奈何刚一枕上头,思绪又开始翻涌起来,如奔马潮涌一般。却忽然听得窗棂外,幽幽荡荡,似有袅袅乐音传来。

一愣之下,略略从被中钻出,半起着身子,侧耳细听,竟是一阵飘飘荡荡的箫声,不由得一愣。这园中女子,多会些琴棋书画、笙管笛箫之类,不过多是当作玩意,可论起乐理通达,实在唯推妙玉,比之滴翠亭里的芳官等人更有境界。只是这妙玉往常多是司琴,不曾听她吹箫,只如今耳畔这箫声催魂摄魄,化骨愁肠,若非妙玉,实在难想园中有何人能有这等超凡才艺。

再细听一阵,居然心神就随着箫声宫羽飞扬起来,但闻那箫声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便如空谷之中,有一仙子细语,缠缠绵绵,蜿蜿蜒蜒;又似小楼之上,有一佳人轻叹,哀哀怨怨,离离散散;一时仿佛是倾诉之声,一时仿佛是感慨之声,一时仿佛是九天奔雷,一时仿佛是月下潺溪,一时仿佛是浣花笑语,一时仿佛是断肠悲泣…… 再细听,箫声仿佛在悠悠荡荡之中消逝无声,若说无声,却又和着风转月浓,渐渐响起……

黛玉年方十七,正是怀春之龄,一直以来,不过以礼法闺贞自束,以纯洁无暇自爱,论起性子来又不肯被俗念所拘,此时被这箫声所动,心情虽不平静,却又仿佛格外的宁和,思绪飘到了天外,思索起诸多事儿来。

心中只道一声苍天,自己竟是个痴人…… 既被王法皇权约束,沦为他人婢仆,竟然还想着什么冰清玉洁,贞操节烈,岂非自欺欺人,岂非俗不可耐。听这箫声缠绵,想来凤妃、情妃等侍奉主人之时,虽有着诸多苦楚耻辱,却也正如这箫声一般,或许也有着别样的情感吧。这深宫寂寞,男子薄情,上天生自己等女儿家,如此玉骨冰肌、花容月貌,难道不正是要历经这世间种种么?这人生苦短,悲欢离合,不正如同这生活中的诸多境遇一般,屈辱悲哀羞耻,或许也伴随着某些时刻的畅怀欢乐而生。自己也曾,偶尔在独处时,悄悄触摸抚弄过自己的发丝、衣角,感受着那一份属于自己的情绪,只是如今这处境,又该如何自处呢。

此时但觉口干舌燥,伴着箫声渐渐浓之而来,淡之而去,百转千回,仿佛人已经是昏昏沉沉,心已经是乱乱纷纷,一时眼前光影起伏,竟然仿佛都是人影飘过,有宝钗,有紫鹃,有弘昼,也有熙凤,可卿…… 黛玉心中一阵慌乱,努力定了定神,想要摆脱这纷繁杂乱的思绪,可那箫声却好似有着魔力一般,不断撩拨着她的心弦,让她难以真正平静下来。

黛玉深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尴尬又无奈,身为他人婢仆,未来充满了未知与忐忑。她害怕面对那可能会到来的侍奉之事,可又明白在这皇权之下,自己根本无力抗争。她既鄙夷那些为了生存便全然抛下廉耻去讨好主子的行为,可又在心底隐隐担忧,若自己一直这般执拗抗拒,会不会给身边关心自己的人带来灾祸,比如紫鹃,比如那些一直照顾着自己的贾府旧人。

她心里对弘昼是又恨又惧,恨他将自己等人困在这园子里,沦为他的禁脔,可惧的是他所代表的那至高无上的权威,只要他一声令下,自己的命运便如浮萍般只能随波逐流。而对于宝钗、湘云她们的选择,黛玉心里虽有惋惜,却也慢慢多了几分理解,在这乱世之中,为了亲人、为了活下去,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之举吧。

那箫声依旧悠悠荡荡,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故事,黛玉长舒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繁杂又沉重的事儿。她想着,无论如何,自己的本心不能丢,哪怕真到了那不得不面对的时刻,也要尽量守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正这般思绪万千时,紫鹃听到动静,轻轻走了进来,看到黛玉坐在床上,一脸怔忡的模样,心疼地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又睡不着了?这箫声扰得人心里怪不踏实的,要不我去看看是谁在吹呢?”

黛玉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许是哪位姐妹一时兴起,咱们也不好去扰了人家的雅兴。”

紫鹃点了点头,走到床边坐下,拉过黛玉的手,轻轻摩挲着,说道:“姑娘,您别想太多了,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您的。我知道您心里苦,可日子还长着呢,总会有个出路的。”

黛玉看着紫鹃,眼中满是感动,说道:“傻丫头,有你这话,我心里也算好受些。只是咱们如今这处境,未来实在难测呀。”

紫鹃握紧了黛玉的手,坚定地说:“姑娘,不管怎样,咱们一起面对就是了。我瞧着那淑小主、云小主她们,虽说如今侍奉了主子,可日子也还过得下去,咱们只要熬着,说不定哪天也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黛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她们是她们,我却做不到那般轻易放下。我这心里,总是过不去那道坎儿呀。”

紫鹃想了想,又劝道:“姑娘,我明白您的心思,可有时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咱们在这园子里,若真惹得主子不高兴了,那可就糟了。倒不如试着顺着些,或许主子看姑娘您这般才情样貌,也能多几分怜惜呢。”

黛玉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说:“你这话,倒和宝姐姐说得一般了。我若为了讨好而去曲意逢迎,那还是我林黛玉吗?我宁可玉碎,也不愿瓦全。”

紫鹃见黛玉动了气,赶忙赔笑道:“姑娘莫气,是我嘴笨,说错话了。我只是心疼姑娘您整日这般愁闷,怕您身子熬不住呀。”

黛玉看着紫鹃着急的模样,心里又有些不忍,缓了缓语气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这性子,你也是知晓的,一时半会儿哪改得了呢。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你陪我坐会儿吧。”

紫鹃忙不迭地点头,两人就这般静静地坐在床上,听着那窗外渐渐弱下去的箫声,各自想着心事。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映照着两个柔弱却又倔强的身影,仿佛在这寂静的夜里,勾勒出一幅充满无奈与哀愁的画卷。

过了许久,黛玉觉得有些乏了,便对紫鹃说道:“我困了,你也回去歇着吧,明早还得早起呢。”

紫鹃应了一声,扶着黛玉躺好,替她拉好被子,又细心地将纱幔放了下来,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黛玉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可脑海里还是不断闪过过往的种种画面,父母的音容笑貌、贾府姐妹相处的欢乐时光,还有如今这被困园子的无奈处境。她在这复杂的情绪中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进入了梦乡,只是那梦里,似乎也依旧满是愁绪,眉头都紧紧皱着,让人看了好不心疼。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纱窗洒进屋内,黛玉悠悠转醒,睁眼看到那熟悉的帐顶,一时还有些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心里又是一阵黯然。

紫鹃听到动静,端着洗漱用的水盆走了进来,笑着说道:“姑娘,您醒啦,今儿个天气看着倒还不错,您洗漱完了,出去走走也好,总在屋里闷着,怕对身子不好呢。”

黛玉点了点头,起身在紫鹃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换了身衣裳,简单用了些早点,便出了潇湘馆,沿着那园中的小径慢慢走着。园子里的花儿开得正艳,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本是一片春日的美好景象,可黛玉却无心欣赏,只觉得这一切都仿佛与自己隔着一层纱,看着热闹,却怎么也融入不进去。

走着走着,迎面碰到了李纨带着李琦、李玟姐妹,李纨笑着打招呼道:“林妹妹,今儿个怎得有闲出来走走了?”

黛玉微微欠身行了个礼,说道:“昨夜睡得不好,想着出来透透气,兴许能舒坦些。”

李纨看着黛玉略显憔悴的面容,关切地说:“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妹妹可得保重自己呀,这园子里的日子,虽说不愁吃穿,可心里头的事儿,也得学着放下些才好。”

黛玉勉强笑了笑,说道:“多谢嫂嫂关心,我自个儿心里有数的。”

李琦、李玟姐妹在一旁好奇地看着黛玉,李琦脆生生地说:“林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就像画上的仙子一样呢。”

黛玉听了,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伸手摸了摸李琦的头,说道:“你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真会说话。”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各自散去了。黛玉继续沿着小径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沁芳闸畔,看着那潺潺流水,思绪又飘远了,想着这水流不管遇到什么阻碍,终究还是会一路向前,可自己的命运,却好似被这重重枷锁给困住了,不知何时才能挣脱,寻得那一份真正的自在呢。

正发呆时,忽然听到一阵嬉笑之声,转头看去,原来是探春、惜春和几个丫鬟正朝这边走来。探春笑着说:“林姐姐,你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呢,可是在赏这水里的鱼儿呀?”

黛玉回过神来,说道:“不过是随便看看罢了,这园子里处处是景,却也处处透着让人说不出的愁绪呢。”

探春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林姐姐说得是呀,如今咱们这日子,哪能真如从前那般无忧无虑了。只是愁也无用,还得想法子让自己过得舒心些才好。”

惜春在一旁轻轻点头,说道:“姐姐们说得有理,我如今只盼着能在这园子里寻得一处清净地,安安静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就好。”

黛玉看着她们,心中感慨万千,说道:“咱们姐妹能聚在一起说说话,倒也算这日子里难得的慰藉了。只愿往后,不管怎样,咱们还能这般相互扶持着才好。”

众人皆是点头称是,便在这沁芳闸畔寻了处石凳坐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话题或是往昔在贾府的趣事,或是如今园子里的种种规矩,虽也透着无奈,可在这相互倾诉中,心里似乎也多了几分温暖,仿佛暂时忘却了那笼罩在头顶的阴霾。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终究只是短暂的,远处传来丫鬟的传唤声,说是主子有事儿吩咐,探春、惜春等人便起身告辞,各自去忙了。黛玉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又独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身,朝着潇湘馆的方向走去,那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越发落寞与孤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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