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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可卿不表。却说弘昼,本是立了规矩,自己若进园子,各房不得来请安接驾,为的是能随性漫步、探幽访胜。只是自古以来,便有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之说;虽然各房自然不敢违旨特来请安,只是可卿、凤姐都吩咐了门上各自的亲信宫女老妈子,但凡弘昼进园子,必是要回报个消息的。

次日,弘昼果然不耐大内的繁务,偷着空闲撇开文牍,命随驾宫女太监,要来园子里逛逛,本是想着去寻湘云,只因连日乏累,想找这活泼火辣的小丫头来舒缓身心。只是才自正门进得园子来,过蜂腰桥要往枕霞居处去,却见那侧一个碧色宫衣少女,领着几个宫女捧着几个红漆提篮食盒过来,见自己行驾,都在绿泥石阶一侧跪了,移步上前看去,却是可卿房里的小丫鬟瑞珠,随口问一句是什么物什,送哪里去,那瑞珠便笑盈盈着回道:“回主人的话,这里是一色的熟菱,今秋摘了,特地蒸得给各房尝鲜,这几盒是送到秋爽斋去的…… 探姑娘那里,如今她房里添了人,我们情妃特地吩咐的多送去些,分屋里人的……”。

瑞珠年幼无机心,其实不过是循着可卿的吩咐对答,果然弘昼听了心下一动,想着听闻秋日来这秋爽斋的枫叶,名曰 “九层红”,是极美的,何不就移步前往一赏;再念及探春秀美敏慧,还是处子之身,自己尚未亲近,正好也是去探望探春之意。一笑便道:“既有熟菱吃…… 本王也可乘便尝个鲜…… 就你带路…… 我们一并去看看探姑娘……”

瑞珠喜上眉梢忙答个是。便唤几个随行宫女一起,自己起身在前,领着弘昼转向西侧便道,推桑挽槐,跨过柳絮坪,向园子西侧前行,一路也是心下忐忑,不知是否该和弘昼说些什么。弘昼一行人才行得几步,却见前面假山处岔道这里,转来两个女子身影。两人见自己一干人等,竟似想着回避,见避不开了,才在路边一侧跪了候着自己过去。弘昼近身几步,却看时,跪在略靠前的女子,一身米黄流云纱裙,鹅蛋脸儿,俏目脂鼻,此时战战兢兢伏身,只敢看着地面,正是紫菱洲里的姑娘迎春。

弘昼此时才想起,自己自那日在顾恩殿里逐迎春出来,还尚未单独接见过她,留下其失身这段公案未解,也未曾再召来临幸,也不知这小妮子这些时日过得是如何煎熬了。

那迎春心下更是扑通扑通乱跳,不想在路上能这般撞见弘昼,心里是既怕见着弘昼,又着实内心深处盼着能见弘昼诉上几句求个发落。一时竟然两人都有些呆呆然,不知说什么才是。迎春身后的司棋见这等情形也不合礼数,便偷偷扯了扯迎春的裙角。迎春才猛然想起尊卑礼数,头儿伏得更低,口中低声细弱道:“奴婢姑娘迎春,见过主子…… 主子安好……”。

一语出口,心中浑浑噩噩,仿佛又想起那一日,弘昼将自己赶出寝殿时的话语:“迎丫头……”“不要乱想…… 不许寻短见…… 恩…… 你的身子…… 仍然是本王之所属,本王还没用过,不许你自尽……”

想起这话语,斥自己为所属之物虽觉屈辱,可又似有几分抚慰;命自己不得自尽似是关照,又带着一层冷意;再想起这些时日的心事境遇,一时竟觉得一股酸酸涩涩不知所云的滋味泛上胸口,回顾起自己这些日的惊扰忧惧,伤怀悲戚,觉着鼻子一酸,仿佛便要流出泪来一般。

弘昼本来到底也有些心结,迎春失身之事,那日气上头来未及细究,也想着哪日要提迎春来问问究竟,只是之后采香蚰烟,临幸蕊官,渐次已快忘了此事。此时见这 “二木头” 这般楚楚可怜、战战兢兢的模样儿,越发倒撩动情怀,竟上前几步,到了迎春跟前,伸出手去,本意似有安慰,轻轻拍了拍迎春那白净中渗着桃红的腮帮。

迎春的脸蛋儿受到触碰,浑身激灵灵一战,强忍了泪珠,微微一抬头,怯生生偷瞧了弘昼一眼,也不知弘昼要怎生发落。谁知弘昼也只是回手,淡淡问道:“你这是哪里来啊?”

迎春见弘昼开口问话,语调又是平缓,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忙回道:“回主子…… 奴婢是去探望凤姐姐,这才要回紫菱洲……”

弘昼一愣问道:“凤丫头?她怎么了?”

迎春回道:“回主子…… 凤姐姐已经病了数日…… 连日都不能理事了,奴婢适才去探望,平儿说,这几日都只是半睡半醒呢,奴婢是姑娘身份,探望侍奉是礼上应当……”

弘昼微微一沉吟,也不知触动哪根情肠,竟越发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便也不知是对迎春,还是对身边的宫女道:“凤丫头既然病了…… 本王…… 瞧瞧她去……”。那身边的瑞珠到底年幼无知,见弘昼改了主意要改道去缀锦楼,竟然一时脱口而出:“主子…… 不去秋爽斋了么?”

此言一出,周围的迎春、司棋,并几个随行宫女都立时愣愣的瞧着她,仿佛在看什么怪物。瑞珠顿时也觉着自己失言无状,才要出口掩饰几句,果然弘昼已经变了颜色,皱眉道:“本王要去哪里…… 难道轮到你来过问么?” 瑞珠惊惧含糊想要请罪,弘昼已经摆摆手示意她莫要多言,又转过头对迎春道:“既如此…… 你且回去…… 本王去瞧瞧凤丫头的病如何了……”

说着,也不再理会众人,领着几个宫女转了岔道,奔缀锦楼去了,只留下迎春还跪着,瑞珠和几个天香楼的宫女自呆呆站着……

弘昼转道缀锦楼,才到院门,门上是奴儿小红眼尖先瞧见,忙过来迎接了,她本最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伶俐人,见弘昼默然不语,也不多言,也不敢命身边的宫女去通报,只静静替弘昼宽了披风,迎着弘昼进去。

却见缀锦楼里,四四方方一个小院,皆是墨绿色的石板铺就,四角围了四个花岗石的三尺见方的六角花坛,内植了四颗苍苍古槐,此时冠荫参天,略见秋阳,将小院遮得斑斑驳驳,一份清香幽静别有意趣。那缀锦楼的两层小楼,所有的阁窗都不用纸糊,也不用纱罩,一色用的都是西洋珐琅琉璃,并取赤、绿、墨、赭、粉、黄六色,五彩斑斓,故名 “缀锦”。

此时回廊上,只有几个侍女丫鬟,却都在闲坐,只内廊靠近厅门,有一个插金佩玉,锦缎小褂的俏丽佳人,正逗着一个才八、九岁的粉琢嫩嫩的小女孩在绕圈儿,却是平儿在领着巧姐玩。小红见平儿,便再也不耐,一口柔音远送:“主子来了……”

平儿闻音,才惊觉抬头,果见弘昼驾临,忙拖着巧姐跪了安,只道:“主子安好”。周围的侍女丫鬟都围过来在平儿身后跪了。

弘昼恩了一声,也不见哪个丫鬟进去回报凤姐,心下更疑,便问道:“凤丫头还在睡么?怎么就病了?”

平儿脸上顿时现了忧容,回道:“回主子…… 妃子已经病了好几日……,那日给云小主过生日,妃子多饮了几杯,夜里似乎受了凉…… 连日都身子滚烫,不进饮食,已经请太医进来瞧过,说是风寒,倒还不相干的,只是用了几副药,也不见身子好转,更是日日昏睡上七八个时辰,园子里的事都不能料理,就今日才略好些……,这会子还在睡着……,都是奴儿等照料不周……,这…… 请主子示下,要不要去唤醒妃子……?”

弘昼也不答话,举步向内行去,依着规矩,一众宫女都止步留在屋外,只那平儿陪着进去。进得正厅,却见正厅里正中,就搭了一个黄铜阳纹的玄女香炉,此时丝丝袅袅正飘着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回头看平儿,平儿果然知情识趣,福至心灵,忙回道:“妃子这几日用药…… 我们怕屋子里药味太浓,也问了太医,就焚些个松茸花香…… 能冲淡药气……”

弘昼点点头,过得隔屏,入得内室,果然闻到一股半浓半淡的药气,也说不清是党参麦冬、防风桂枝……,初嗅来略含清苦,细品倒也有一分温心暖神之意。

再看屋子里,此时六彩珐琅窗格上都挂着两层紫红色的薄纱帷幔,将室外阳光滤得一片暧昧暖红,平日里五彩斑斓的内室,此时只是一片暖红,不看那翡翠百宝阁、金丝楠木妆台、最醒目反而是一张五折的西洋玻璃屏风,上面依依袅袅挂着一件不知是丝是缎的粉紫色裙衫,两根也不知是腰系肩系的丝绒缎带飘飘垂下,想是凤姐身穿之衣物此时褪下挂在屏上,倒凭空添了几份闺房静谧。再看靠着内里,镶金绕玉,华纱贵帐,一色淡粉色的贡缎纱帐,罩着一张绣塌,内里影影绰绰一具身影。屋内弥漫着一股半浓半淡的药气,也说不清是党参麦冬、防风桂枝……

弘昼再是细听,隐隐约约有女子呼吸之声,缓沉幽浓,醉人心脾,上前几步,绕过那挂着裙衫的屏风,近到纱帐之前,见纱帐下朦朦胧胧的凤姐身形,粉纱滤色,越是迷离。

伸过手,将蚊帐合帘之处轻轻挑开,一侧挂幅挑起,平儿忙上前几步接了,将蚊帐挑高,挂在银还挂钩上,樱口儿一张,想要唤醒凤姐,弘昼却摇摇头示意她且慢出声。就身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床榻上卧眠之人。

但见床上是一床绣着穿花蝴蝶的金粉色锦缎被褥,秋被并不甚厚重,盖着凤姐的身子,此时的凤姐只有脑袋露在被口,卸了妆容,未着脂粉,未抹腮红,未施眉黛,未用钗环,一对丹凤眼儿紧闭,长长的睫毛就盖在眼帘上,可能是病躯泪多,睫毛润润湿湿,眼帘似乎还有一些些的微微红肿,倒显得楚楚可怜;凤姐瑶鼻儿挺拔修长,此时呼吸深沉,鼻翼扇扇,鼻头上光亮细洁,泛着房间里灯火瞒映的粉色;再看两腮,此时既非妆容之艳色,也非病肤之苍白,而是一股浓烈的病中的瑰丽桃红,阵阵红潮想是肌肤下滚烫热烈;再看那绵绵双唇,此时晶莹细腻,却偏偏唇角处略略干涩,竟让人有润上一口之感;还有一头的流瀑,被一根华铃佩玉丝带扎着头,略有些乱乱的,一挽青丝从左侧脸庞垂下,就挂在腮旁向下,露在被褥之外,直至胸前。

顺着被褥再看凤姐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此时秋被裹身,被领口扎塞的严实,胸前才见凤姐那一对胸脯的诱人轮廓,将被褥拱起成一段起伏,顶尖儿处隐约可见微微隆起;虽被遮挡,却仍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女性的柔美与韵味。再往下看,秋被盖在凤姐腰胯之上,腰柔胯圆且不必讲,仅从那被面的起伏,便能想象出其身形的婀娜。

弘昼赏看一阵,想着凤姐病中,伸手过去探其额头,本是要摸摸其体温,不想手触及凤姐额头的肌肤骨骼的形状,但觉手上一阵滚烫,伴随着肌理的细腻起伏,那滚烫的触感,说是让弘昼揪心凤姐病症,竟不如说是一阵由体温略高带来的别样关注,竟有些不舍得离开。

弘昼慢慢自凤姐的额头轻轻抚摸,仿佛是在探索凤姐的体温,又似乎是在表达一种关切。

弘昼的手沿着凤姐的额头慢慢向下,扫过凤姐的脸腮,那腮上嫩肤娇肉划过,却是一般的红潮起伏,直至凤姐的嘴唇;竟让弘昼些许动容,轻轻触碰到凤姐的上下唇皮。那凤姐的两瓣樱唇,曲翘薄嘟,此时微微吐着气息,睡梦中任凭弘昼轻触,那唇皮自有弹性,微微颤动。

弘昼心中已泛起丝丝怜惜,掌下之少妇,自然是病中幽眠,身上其实散漫着一股病弱的气息,人有病气时莫不如此,谁知混合着屋内的焚香、药氛,夹杂着深红的屋内光线,竟然混杂成一种特殊的情境。凤姐素来要强争胜,此时病中,却是一副格外的孱弱无助、柔媚昏沉之态,倒有一种让人想要呵护的冲动;合着素装锦缎,裹出身子的若隐若现;最让人揪心是脸腮上那阵平日无从见到的血色潮红,说是病中身子滚烫之色,却更似几分女子家柔弱的模样,细看细想,心中竟有几分怜惜、几分想要照顾、几分想要陪伴其康复的复杂情绪。

再看那凤姐挺拔秀丽的口鼻,此时泛着病气起伏,呼出气息,带着丝丝病中的味道,弘昼竟然一时念起,也不知怎么的,就轻轻伏下身去,先是靠近凤姐的腮帮,在那红红烫烫处轻轻用脸颊贴了贴,唇舌觉烫,一股麻痒痒之意味,但觉肌肤纹理,每一处都透着娇嫩孱弱,与以往刚强泼辣的王熙凤,仿佛不是一个人。心中更怜,便在凤姐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自人中处凹下,似有抚慰之意。

弘昼再用目光细细打量凤姐,见她在睡梦中眉头微蹙,似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心中不禁有些懊悔自己往日对她的忽视。想着她在园中的种种行事,虽有时手段凌厉,可也是为了在这复杂的环境中立足,如今她卧病在床,自己却只想着寻欢作乐,实在不该。

平儿在一旁看着弘昼的举动,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她深知凤姐对弘昼的依赖与敬畏,也明白弘昼的喜好与脾气。此时见弘昼对凤姐似有怜惜之意,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只盼着弘昼能多些耐心,莫要在凤姐病中再行惊扰之事。

弘昼凝视着凤姐,思绪飘远,忆起往昔她在园中处理诸事时的雷厉风行,那般精明能干的模样与如今病榻上的柔弱形成鲜明对比。他心中泛起一丝愧疚,暗忖自己身为这园中的主宰,对众人的命运虽有掌控之力,却也未曾真正给予她们足够的关怀与庇护。

凤姐在睡梦中似乎也感受到了弘昼的凝视,微微动了动身子,发出一声轻吟。这细微的动静将弘昼从沉思中拉回,他回过神来,轻声对平儿说道:“你且去吩咐人准备些清淡的饮食,待她醒来或能有些胃口。” 平儿连忙应了一声,悄然退下。

弘昼继续守在床边,看着凤姐的睡颜,心中默默思量着这园中的局势。如今人员渐多,各方关系错综复杂,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他既想在这园中尽情享受众女子的陪伴与服侍,又不得不顾虑朝廷内外的诸多目光与议论。而凤姐,作为这园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她的聪慧与手腕若能善加利用,于自己而言自是一大助力,只是往昔自己太过沉溺于玩乐,未曾好好谋划。

片刻后,平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轻声道:“主子,粥已备好,是用鲜百合与糯米熬制的,最是润肺养胃,不知是否合主子心意。” 弘昼微微点头,示意她将粥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此时,凤姐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先是那一片暖红的纱帐,随后才看清坐在床边的弘昼。她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之前的情景,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弘昼轻轻按住。“凤儿,你且好生躺着,身子还未痊愈,莫要拘礼。” 弘昼的声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

凤姐心中五味杂陈,她从未想过弘昼会在此时流露出这般关切之情,以往在他面前,自己总是小心翼翼地侍奉,尽力迎合他的喜好,可内心深处却也有着对自身命运的无奈与悲哀。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眼中不禁泛起泪花,哽咽道:“主子,奴婢……”

弘昼轻轻为她拭去泪水,说道:“莫要多言,先将身子养好才是紧要。本王已命人准备了粥食,你且吃些。” 说着,他亲自端起那碗粥,用勺子轻轻搅动,待温度适宜后,送至凤姐唇边。

凤姐看着弘昼的举动,心中满是感动,顺从地张开嘴,慢慢咽下那一口口温热的粥。在这一瞬间,她忘却了自己身为禁脔的身份,只觉得眼前的弘昼仿佛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亲人。而弘昼,看着凤姐这般模样,心中的怜惜更甚,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定要对这园中的女子多些照拂,不再只凭自己的私欲行事。

待凤姐用完粥,精神似乎好了些许,她轻声对弘昼说道:“主子,园子里的事务……” 弘昼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这些日子你且安心养病,园中的事有可卿她们暂且打理,待你康复之后再说不迟。”

随后,弘昼又与凤姐闲聊了几句,嘱咐她好好休息,便起身告辞。平儿送至门口,弘昼回首看了一眼屋内的凤姐,转身离去。

弘昼走后,平儿端着一个粉彩小盖碗至凤姐床前,轻轻扶着凤姐半靠起来,喂她喝了一口温水,说道:“妃子…… 出了好多汗…… 想来这病会好得快些……”

凤姐微微点头,有气无力地问道:“我睡了有多久了……”

平儿轻声回答:“七八个时辰了……” 她知晓凤姐心思,又接着道:“金钏儿差绣凤来传过话,主子昨夜在顾恩殿歇了,想来是妃子伺候得主子舒心,倒未唤哪房姑娘小姐去陪伴…… 只是今日晌午,主子又去了天香楼,我已差门上留意着了……”

凤姐轻轻 “嗯” 了一声,随后神色凝重地说:“回头,你去外面仔细打扫一番。” 又压低声音道:“那浓月香不要再用了,我怕主子知晓了可是大罪……”

平儿脸色骤变,赶忙应了一声。她一边帮凤姐换下黏湿的罗衫,因长久侍奉凤姐,倒也没太多忌讳,扶着凤姐起身,为其换上一套干净的紫色薄棉寝衣,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会知道…… 外面焚的是…… 浓月香吗?” 说到此处,即便平儿向来心细胆大,声音也忍不住带了一丝颤抖。

凤姐缓缓摇头,眼中透着忧虑:“想来未必会知道,可真若知晓了那还得了?我瞧着主子心思通透,这等事还是谨慎为好……”

平儿点头称是,见凤姐若有所思,便劝道:“妃子,您身子不好,莫要太伤神了…… 这浓月香,冯家姨太太虽说对人有益无害,只是…… 有催情之效。就算主子知道了,或许……”

凤姐立刻打断她,严肃地说:“休要胡说,什么有益无害。这园子实则是王府的行宫,一切皆比照大内规矩。在大内,嫔妃若敢用迷情之物,虽不是死罪,也定会打入冷宫。主子乃金枝玉叶,我们身为禁脔,只能凭色相侍奉,用药物太过犯忌讳,嫔妃尚要论罪,何况我们。”

平儿沉思片刻,说道:“妃子身子不适,莫要劳神过度。既然如此,这等事我定会妥善处理,保管不留痕迹。哦,还有一事要回禀妃子…… 午后,夏公公差小太监送来了十月的月例银子,如今,我安排那小太监在配房里用晚膳呢……”

凤姐听闻,凤目微微转动,似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精明,淡淡地问:“这个月有多少银子……”

平儿垂首低声道:“十月的银子,内务府送来共计七千八百二十二两六钱,其中银票三千五百两,黄金一百两,封锭子的一千五百两,剩余皆是散碎银子…… 妃子,您看如何打发?”

凤姐思索片刻,缓缓说道:“回头,你取五百两银子,让门上的太监带去冯府,就说,我识字有限,园子里能识文断字的姑娘又多,主子特意吩咐给几个小姑娘开开蒙,少不得要添些书籍纸张之类的,内务府在闺阁文墨之事上不通达,不好操办,还请托姨太太帮忙采办些。”

平儿点头应下,随即苦笑道:“妃子也太操劳了,我们如今被困在园子里,不得外出,还得如此费心思打点这些人……”

凤姐轻轻一笑,说道:“正因不能出园子,才要用心打点园子外能接触到的人。园子里有些人虽心思缜密,却因读书太多而太过刻板,只一心以为讨好主子便是一切。须知世间有句话叫‘十里皇帝百里官,千里衙役万不缠’,这些人才是关键所在。我们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诸多不便,冯紫英往来频繁…… 他虽恭敬,实则是个官,还管着事务,不论缓急都能派上用场……” 说着,凤姐目光看向屋外,沉默半晌,又轻轻一叹道:“只是不知……”

平儿等着凤姐把话说完,可半晌凤姐只是低声道:“至于夏守忠那边…… 你去安排吧…… 秋已至,园子里虽不缺什么,只是往年的花儿有些败落了,主子和姑娘们都爱赏玩,最好能去丰台花市采办些来……”

平儿见凤姐抬手示意,似是两根手指的意思。便笑着说:“我都记下了,妃子还是歇息吧……”

凤姐微微摇头:“睡了半日,倒有些乏了…… 我稍坐会儿便好,你去吧。让小红在外头守着就行。”

平儿应了一声,扶凤姐躺好,出门嘱咐了小红两句,带上院子门,只带了一个小丫鬟,出了缀锦楼。一路转过回廊,从枕霞居后院绕道,越过杏子林,才走上正道。正走着,只见前面一个丫鬟抱着两卷难以辨认的绢布,那丫鬟见到平儿忙行礼问好。平儿一时想不起这是哪房的使唤丫鬟,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好绸缎,急急忙忙抱去哪儿啊?” 那小丫鬟笑着回道:“回平姐姐的话,这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南洋细贡弹绵,真是稀罕物件,说是棉布,却能松紧延展,以往见过那么多绫罗绸缎,都没这般精巧,只可惜各房分得都少,这是我们淑小主让给史大姑娘房里送去一匹呢……” 那小丫鬟还欲多言,平儿嗔怪道:“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别大惊小怪的,可别失手弄掉了,这可是妃子赏赐各房的,弄脏了可就可惜了…… 好好送去,还有,别再乱叫史大姑娘,要称云小主……” 那小丫鬟忙应了,咯咯笑着快步离去。

平儿心中暗自思量一番,接着步行直至西门配房。进去一看,那小太监刚用过酒饭,还在喝茶。平儿笑着对配房的宫女吩咐道:“回头让柳嫂子来见我……” 一边走进屋子,笑着问候那太监安好。那小太监倒也殷勤,见是平儿,赶忙起身恭敬行礼问好。平儿忙福了一福还礼,笑着说:“这位公公辛苦了,一点心意,请公公喝茶……” 说着向后一伸手,身后小丫鬟忙递给小太监一个小绒包。

那小太监轻轻一掂,忙笑道:“姑娘真是太客气了……” 还欲多言,平儿已截断他的话,满脸堆笑道:“公公先别谢我…… 我们凤妃还有事托夏爷爷呢……”

那小太监谄媚地笑道:“姑娘言重了,凤妃的事就是王爷的事。我们内务府怎敢怠慢…… 姑娘有事只管吩咐便是。”

平儿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递过去笑着说:“我们妃子说了,如今我们出不得园子,主子或许秋来要赏花,听闻丰台花市不错,我们又无法自行采购。若夏爷爷能可怜我们这群女孩子不懂这些,帮着采办些海棠、秋菊,还有冬日的腊梅来园子替换那些败落的植株,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又要劳烦夏爷爷,我们凤妃说…… 也不知夏爷爷能否赏这个脸……”

那小太监对这等事早已司空见惯,低头一看一捏,竟是两千两银票,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千恩万谢,口中只应道:“定选上好花种来伺候……” 平儿又笑着招呼了一会儿,才起身告罪欲回。那小太监也忙起身欲送出门,似突然想起一事,凑过来笑道:“姑娘…… 还有一事,那头楼里,情妃要了些难得的戏服,都是后宫里才有的,伺候主子最是合适…… 想来是园子里要用…… 回头我们定会用心置办送来……”

平儿嫣然一笑,深深福了一福道:“公公真是费心了”……

却说平儿自送那内务府办差太监出园子去,又吩咐了角门厢房里丫鬟太监们些个琐碎事宜,见秋夜渐浓,新月昏暗,本想着就要回缀锦楼去,到底念着晨起,弘昼又去了天香楼,心下就暗自思忖:“这情妃趁着我们奶奶病着,把持园子里人事首尾,别的也就罢了,两位太太进园子的事可不小,妃子既然病着不便,我当得去打点打点,应个景儿……” 只是想着若此时去秋爽斋访探春见王夫人,最近和探春走动得少,怕有些心结,也太扎眼,思量了会儿,便改道往蘅芜苑走去,要先去看看宝钗和薛姨妈。

才走了半道,却见前面一盏黄纱宫灯,两个人影,亦趋亦步缓缓前来,细瞧去,提着宫灯引路的一身绿衣却是司棋,后面一身秋日风毛白狐大氅披着,静移漫步却是迎春,她忙上前见个礼,只笑道:“迎姑娘好…… 这早晚天也凉了,却是去哪里啊……” 抬头瞧着,却见迎春神色有些异样,竟似有些茫茫然只顾看着前方,仿佛有些呆呆的,未听到自己问候言语一般,须知虽然迎春是姑娘身份,自己只是个奴儿,其实自己乃是凤姐心腹,如今园子里凭谁对自己都是谦和三分的,心下便也奇怪,也只能看着司棋。却见司棋也是一脸紧张难掩,见自己问候,勉强一笑道:“平儿姐姐……”

平儿见两人如此神态,便知有变,心下也自一沉,低声问一声道:“这是?……” 司棋脸色惨白苦笑道:“是那里头…… 宝珠带话…… 主子,唤我们姑娘去天香楼见主子……”

平儿一愣,心下也是一紧,她亦自凤姐处略略知晓了迎春之事,不想这般突然,弘昼就要召见迎春,这亦罢了,居然还在天香楼召见,却一时难辨是何等祸福。一思忖上前,温声道:“二姑娘……”

迎春痴呆呆 “嗯” 了一声,仿佛要说句什么,又仿佛到底忍耐下了,平儿一叹,又笑着温言道:“二姑娘,莫多想,不相干的,主子仁慈体下,姑娘莫要徒自担忧了,只管奉命去就是了,若有什么问得或有什么吩咐,循着尊卑礼数回话、伺候也是罢了,想来主子左不过是唤二姑娘去…… 说些事…… 便有些旁的吩咐,主子从来也不难为园中姑娘们,小心顺着主子性子侍奉…… 想来却不妨事的……” 说完,又想一想道:“回头等我们奶奶起了,必然还要去看姑娘的……”,又转过头,对身后随着的宫女吩咐道:“司棋姐姐一个人掌灯不便,你伺候着同去,我不相干的……” 说完,笑着只替迎春理了理大氅上的绒球挂扣,才闪到道路一边。

迎春也是无奈,她此时实在是方寸已乱心绪如麻,惊惧之中见着平儿,下意识般只想求助于凤姐才停了莲步,奈何细思就知道,这仓促方寸、种种样样都是不妥帖的。她自那日被弘昼赶出顾恩殿,日日便如过活在寒暑交融之中一般,或一时只等着内务府来擒拿自己这个为奴不贞的女子,甚或想着自己被发配军中为妓的种种惨烈情形;或一时又盼着弘昼开恩宽恕自己,若能怜爱自己容貌身子,眷顾自己一次才好;或一时又盼望着弘昼能干脆忘却自己,且让自己受凤姐庇护,在这大观园里忍辱度日苟且偷生也便罢了。思前想后每每惶惶不可终日,一度也想过自尽,奈何罪族之女子自尽,乃是滔天大罪,祸累宗族,终究是不敢的。也曾去凤姐处哭诉求恳过,奈何弘昼既然不曾说过什么,凤姐也没个奈何,只处处指点她 “唯有特特的用些别样心思,拼了命伺候好主子,讨得主子片刻欢心,胜过你在屋子里落上一盆的泪呢,这才是正经”。只是弘昼到底园子里难以遍及芳华,自己连弘昼之面都没有再见过几次,又如何用些个什么心思。

果然一连数月,弘昼似乎也忘了这事,自己也就每日夏听鸣蝉,秋闻桂香,且这么糊涂度日,谁知前日被平儿唤了去探望凤姐,凤姐又睡着难得见面只得又回紫菱洲;回程路上,居然偶遇到弘昼,弘昼也不甚待自己冷淡,不免回到紫菱洲,又是一夜难眠,只思索起来想着弘昼要如何发落自己等事。本以为,又不免是几个月的枯坐苦等不知生死祸福,谁知第二日午后,天香楼的奴儿瑞珠就来传话,让自己去天香楼见弘昼,一时觉着惊慌失措,弘昼突然召见本来已经是惶恐,何况又不知为何竟在天香楼召见自己,想及自己亲厚凤姐未免疏远可卿,不由得又分外忧惧起来,却也不敢停步,只得换了衣服,让司棋引着自己前往。

只是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没个可诉的人,想想漫说平儿,便是凤姐在此,既然弘昼有召,怕也只能胡乱说些宽慰的话也就罢了,便摇摇头对着平儿苦笑一番,只得继续前行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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