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元清晚站在门庭冷落的公主府前有些恍惚,明明一花一木依旧,却又好像全无从前的景象。
何褚将她引至门前便不再往前了,“公主应该也不愿见到我,我便不进去了,有劳王妃了。”
元清晚点头示意,越过他推门进去,室内药味混着酒味扑面而来,门窗严闭透不进任何风,安静得像是一个许久未有人拜访之地。
自那日定罪之后,出现了第一个求情的人,她顶着所有不理解不顾一切跪在了德芳殿前,将自己拥有的一切交了出去,只求皇帝留徐吉一条命。
她的求情引得龙颜大怒,天子铁了心要徐吉的命以平人心,平他最宠爱的公主的情,所以她如此相要挟,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
但沅姝却不愿意认下这个结果,,在养心殿前顶着烈日不进水米的跪了一日一夜昏死过去,身心均在煎熬,自此便病来如山倒,她赶走了所有的医官,一心求死,以死相要挟,要挟那个宠爱她一生的父皇,给她所爱之人一条活路。
青禾给她抬了椅子坐在屏风外,不让她上前诊脉,看起来这么多天她唯一同意见她这个医官也不是想瞧瞧自己的身子。
屋内只剩她们二人,她靠在床上,手里还拿着酒壶。
“王妃,如今我已形销骨立,面容枯槁,见不得人了,便只能这样与你说话,请你见谅。”
元清晚不知道她的这番话是真是假,但是一个习武之人如此虚弱的语气,便知道她这病不容乐观了。
“公主见我,难道不是想为自己求一线生机?”
里面的人应当是笑了的,然后便是猛烈的咳嗽声。
“我的病我早就知晓,身子旧伤累累,又经此一事,药石无医了。我请你过来也非要治这身上病,我愿以黄金百两为诊金,求你诊我心头病。”
这世上能称为公主心病的人,元清晚便是不带脑子也能想到是谁。
“他重伤在身,需要一个好郎中给他调治,我与他这些年树敌颇多,他的事儿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你一向颇有侠义之风,也不是那等假仁假义之辈,若你应我,此事便一定万分周全。”
没想到皇帝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自己女儿,只是不知道徐吉知道沅姝将自己折磨到如此境地换他一命,他会如何想。
元清晚却不觉得自己一定要应下此事,“公主考虑得倒是周全,但是公主忘记了,我与这位徐大人不仅无恩,甚至勉强还可算有仇,为何要应你此事,若是出了事情还会牵连赵洵,我没有任何理由要答应吧,难道凭公主这百两黄金,还是说凭公主信口夸我一句有侠义之风。公主还能再要挟我一次吗?”
里面的人倒也不恼,依旧云淡风轻的,以前沅姝以为赵洵待这女子青眼有加只是一时新鲜,如今倒觉得她是比这盛京那些贵女要可爱些。
“如果非要一个理由,也可以给一个,若我猜得没错,你应该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吧。”
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戳中了元清晚,她自来到盛京以后从未对人说过此事,知晓此事的人也绝对不会对人说起。
“公主的人做事还真是详尽,我记不得点陈年旧事都抓出来了。”
“因着肃章王府,以前我对你倒是有点兴趣,但是没查到什么,不过判断你失忆的是徐吉,或许他能告诉你些什么,这个理由你有兴趣吗?”
元清晚不说话,沅姝便知道自己打中了七寸,自从元清晚知晓徐吉暗中在护着元清晚时,她便私下差人去查过,可并未查到这元清晚与燕国有什么关系,但是徐吉所做一定事出有因。
元清晚百思不得其解,徐吉为什么会判断出自己失忆,莫非以前当真认识,可元佑说自己从小长在云城,与这盛京的一个宦官如何会结识呢,若是她并非一直住在云城,元佑为何要骗自己。
她还未想明白,沅姝手里的酒壶掉在地上应声而碎,顿时整个屋子里酒香四溢,青禾闻声便推门进来,还没跑过去便被沅姝大声呵斥,然后又让她去拿酒。
青禾跟着沅姝最是贴心,看着沅姝自己这么糟蹋自己到如今已经不能自控,跪在那里眼泪就大颗大颗往下掉。
“王妃娘娘,求您劝劝公主吧,不能再喝下去了。”
元清晚将青禾拉起来,越过屏风走了进去。
沅姝醉眼朦胧半倚在床上,侧边衣衫在酒瓶滚下来时打湿了,身形消瘦脱了形,与她刚到盛京时在练武场看到的那个在大街上纵马还嚣张跋扈的女子仿佛是两个人。
明明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可同为女子,她还是心中怜悯她,“你若想徐吉活着离开盛京就应该知道你得活着。”
“青禾,给公主取身干净的衣衫换上。”
青禾从地上起来去取衣服,元清晚搭上她的脉,果真十分虚弱
沅姝拂开她的手,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似乎早有判断,如同她自己所说,行军打仗落得一身旧疾,当年更是冒险产下那孩子,如今心伤旧病,已是强弩之末。
她自己倒似乎坦然得多,“不要告诉父皇,这些年我已伤透了他的心,便不要再让他为我忧虑了。”
元清晚叹了一口气,不明白他们之间,“公主,你赌上自己,为他一意孤行至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沅姝嘲讽地笑“因为一切本就因我而起,所以才有徐吉,才有那么多荒唐的事情。本就是我欠他们的,由我来终止,这很好。”
或许她自己知晓她这一生纠缠快要结束了,谈起徐吉和过往,她似乎有很多压了很久的话想跟别人说。
“他本不叫徐吉的,他应该叫庄梦寒的,燕国名将庄奇最小的儿子”
那些往事压在她心里从无诉说之时,此时她身心俱疲,便一遍遍回望那些过去的事情
“我自小便受宠无父皇,甚至越过各皇子,我从小便是想要什么便要什么,我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对我来说也像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燕国国灭之后,燕国的复辟势力一直潜入京中隐匿,想要寻觅机会报仇复国
庄氏族人和惠灵郡主便是复辟党中势力最大的,父皇秋猎时,庄梦寒和惠灵郡主里应外合策划了一次刺杀,那时候父皇带着我一同游猎,在他们刺杀失败撤退时我被抓走成了人质。
我被绑了以后,燕国遗民将国破家亡的怨气全部发泄在我身上,在我以为我要死了的时候,是庄梦寒救了我,我昏昏沉沉之间感受到他将我护在怀中,训斥了那些与他出生入死的族人,即便我是他家国的仇人之女,他也只当我是个小姑娘,当我是无辜弱子。”
元清晚虽不曾经历过那样的绝境,但也知道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处在那种境况下,对这个唯一温柔相待的人是看做是怎样的光芒了,便是此时回忆起来,她仿佛如昨日一般。
似乎当年的情景尤在眼前,喜爱的人正将她护在怀中,她浑浑噩噩地朝着那无人的地方笑了笑。
“那时候的庄梦寒与现在是不同的,即便背负着国仇家恨,可他心里依旧是那个明亮的少年,是燕国将门铁骨铮铮的少将军,他心里那团光,是我亲手抹杀的。”
那个笑渐渐消失,仿佛又看见庄梦寒一步步变成徐宁。
“庄梦寒虽年纪轻轻,但部署相当周密,父皇找了我两天都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可他们毕竟太势单力薄了,父皇登基后一直对燕国之民是怀柔的,可这次绑架彻底激怒了父皇,京卫三大营全城搜捕将盛京翻了个底朝天,抓了无数燕国遗民,天子权威不容挑战,天下人口诛笔伐他们为挑起祸端的逆贼。”
因她是最受宠爱的公主,因为帝王威严,他们所做激怒了帝王,而帝王一怒,血流千里,他们所有人只有灭亡这一条路。
“在父皇期限的最后一晚,庄梦寒喝了许多酒,或许那时候他才接受燕国覆灭的事实。第二天我还未睡醒,庄梦寒便抱着我回了盛京,他愿献上自己的人头以保那三千燕国遗民。”
元清晚心中为此惋惜,将别人的生死性命放在心间的少将军,后边居然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权宦。
“庄梦寒被捕入天牢,定了日子行刑,以儆效尤,树天子权威。
我不吃不喝,以死相逼也没法让父皇放了他,可后来他还是到了我身边,因为我的喜欢。他连赴死都不能,被人洗掉了一身习武的老茧,送入我宫中当个取乐的玩意儿”
忆起那次宫中相见,她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讽刺的是那时的她那么蠢,什么都不懂,只为自己得到满足高兴。
元清晚想着那时候的她那时天真无知,只知道自己如愿得到了想要的,该是无比开心的,如今想起来却是恼恨自己的任性。
“二皇叔不惜抓了他的母亲姊妹为挟,将他送到我身边取悦于我,大概就是觉得他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眼线,天子最宠爱又骄纵的公主喜爱的人,在这深宫的确挺安全的。
他入宫后处处取悦于我,我知道他带着目的却还是替他坚守身份的秘密,朝夕相处之间我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一日比一日确信,一日比一日沉沦,我爱上了他。”
人分三六九等,唯爱半点不由人,因为这点爱,上位者匍匐在地,开始她的悲剧。
“我爱他我知道,他恨我我更知道,若不是我的喜欢,只不过他死罢了,可是因为这份任性的喜欢,他深爱的母亲姐妹自尽,他连她们最后一面都不曾见。
后来二皇叔叛乱逼宫,徐吉和曹运却在最后出卖了他,调转弓箭射杀了他,转身匍匐在我父皇面前,一个得了中御府,一个封了忠义伯,荣华富贵,只在一瞬。二皇叔想起来不知会不会后悔,以为自己是不可一世的执棋人,却因棋子和自己看不起的下人命丧黄泉。
他从此展露了头角,一步步往上手握权势,出卖过他母亲姐妹的人,我,就是他活下去的意义,他要我们所有人都跟他一起下地狱。”
元清晚心中无比震惊,原来这位公主什么都知道,可她还是纵着,原来徐宁并不是利欲熏心,他只是早就想好这条玉石俱焚的路。
“他选择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我选择了寒门士子为夫婿留在京中,我建立青州军,我出征西境,一路争权夺利,便是要为他依仗。”
元清晚张口想问她什么时候明白这一切的,张了张口还是禁了声,什么时候明白的不重要
她早已铁了心做个糊涂之人,他在哪,她都愿意去
“我是不是很可笑,堂堂一国公主践踏臣民弥补自己的愧疚,真是自作孽
这一切都是我活该,我以为我慈悲心肠,可当初他死了,他可能也不如后来的日子恨我了。我有什么资格厚颜无耻的让他喜欢我呢,他本就该恨我,该折磨我一辈子。”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作为黎国的公主,作为女儿,作为妻室和母亲,我没一个是称职的。”
或许是这酒真的太烈了,也或许是福安真的在这里面痛苦了一辈子,说着说着就已经浑浑噩噩的,前言不搭后语了。
她想醉死下去,却又在半夜惊醒呕了出来,她自己恐怕也知道她自己时日无多,如今作践自己,怕也就是想赌徐吉一线生机。
元清晚那日相见之后将假死药交给了沅姝,其他的事情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