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光来得很快。
黎泽的口谕是想来便来，不想也无妨。
苏和光没犹豫太久就来了。
倒不是和柳庶人有何交情，而是好奇。
很多事虽然心里有猜测，但还想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难得你愿意来。”柳氏自嘲一笑。
苏和光走到上首坐下：“你想说什么？”
这个女人可悲又可怜，不知她是会忏悔，还是为自己辩解？
“苏昭仪，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柳氏站起来，歪头看了看外面的阳光。
一只雏鸟飞离枝头，大鸟啾啾鸣叫，呼唤着它，一切都温暖而明媚。
“所以呢，你就要害我？”
柳氏回过头来，“不，我一点也不想害你。”
苏和光是她一直都想成为的人，她怎么会想要害她？
“昭仪娘娘知道我弟弟的身世吧？”
不等苏和光回答，柳氏自顾自道：“柳家当年得罪了景帝，被贬去盛州，明明落魄到连平民也不如，却还要守着先祖四世三公的荣耀不肯放手，美其名曰——维护世族的体面。”
“我母亲是当地富商独女，把这种假清高当成遗世独立，义无反顾嫁给我的父亲。”柳氏嗤笑一声。
不用往下听，苏和光都可以想见他们劳燕分飞的结局。
“后来先帝登基，柳家起复，一家人回到京都。”柳氏神情讥诮，“我父亲开始嫌弃我母亲商户出身，满身铜臭。”
“你知道的，后宅磋磨人的手段有多恶心。送到我母亲手里的份例，永远是姬妾挑剩下的，我母亲病得快死了，也不许请大夫。”柳氏说着落下泪来，好像她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弱小无助的小女孩。
“我听见他们商量迎娶新夫人的事。可是那时……我母亲还没死啊！”
苏和光终于有了反应：“据我所知，你母亲活着离开了柳家。”
“是我。”柳氏抹一把眼泪，“京都有外祖家的商铺，我从后院狗洞爬出，送信去了铺子。”
那是她这一生唯一不后悔做的事。
她这一生都是身不由己，仅凭自身意愿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没多久外祖父来京都接走了母亲。”
“那年你多大？”苏和光问。
柳氏思索一瞬：“八岁吧。”
一个母亲被休弃的八岁小女孩，在那样的家族里需要经历多少风刀霜剑，才能长大？
“你怪你母亲吗？”苏和光又问。
“小时候我恨过她。等我长大后，站在女人的角度，我才真正理解她，慢慢也就释怀了。她生下我吃了那么多苦，要是再留在柳家，连命都保不住。”
柳氏说着又哭了。
“离开京都一年后，母亲嫁进钟家，钟家也是商户，为人厚道本分。我想，母亲最后那几年应该是幸福的吧，她很爱弟弟。”
苏和光是个合格的听众，她会在关键的时候发问：“其实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会因为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受人辖制，不曾一起生活过，哪来那么深的感情？”
“我母亲病逝前，一直念叨我，她放不下我。”柳氏哽咽，“安葬了母亲后，钟叔带着弟弟上京，要把我带回盛州抚养，可柳家怎么肯？”
柳氏咬牙道：“他们找一伙地痞无赖打伤了钟叔，钟叔回盛州没多久就过世了。”
她看向苏和光：“现在你明白了吧？”
她欠弟弟一条命，更何况弟弟被柳家关起来也是因为她。
“柳家协同成王谋逆，案件已经移交大理寺，最轻也要满门抄斩，欺辱你的人都会比你先死。”苏和光安慰她。
“哈。”柳氏短促地笑了一声。
若非时机不对，她都要拍手称快。
“柳家巴结着成王，还想学人家挣个从龙之功……”柳氏恨恨道：“老天有眼叫他们失败了，哈哈哈……”
“后来皇上登基，他们就用弟弟威胁我进宫，逼我争宠，我都一一照做。直到——秦太妃让人换了我的避子药！”
柳美人双睛通红，像沁着一汪血。
“我怎么能！怎么能……我这辈子已经毁了，可我的孩子，他不该成为任何人的棋子，我绝对不能生下他！我不要他重复我的命运！”
终于讲到了重点，苏和光忙问：“所以你自己用了附子？”
“是，也不是。”
柳氏奇怪地看苏和光一眼：“好不容易获取成王一伙人的信任，本来我也不敢叫他们给我药。可听到我说只要把握药量，不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事成之后既能引得皇上怜惜，还可以陷害你。那些蠢货！他们立刻就答应了，哈哈。”
“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恨你，一提起你，成王和秦太妃就失去理智。”
苏和光摸摸鼻尖，状似无辜地眨眨眼。
“我告诉他们，我收买了你那里的宫女，绝对万无一失。结果你看到了，蕙兰是个好姑娘，她宁愿死也没有背主。秦太妃气急败坏，又怕皇上通过附子的来源，顺藤摸瓜查到她身上，只好推出一个太婕妤当替罪羊。”
秦太妃完全是自作聪明，本来还没查到她，太婕妤一死，她就立刻被銮仪卫盯上。
“刺杀一事成王事先并不知情。”
苏和光笑问：“其中少不了你的推波助澜吧？”
柳氏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秦太妃被赐死，各处的眼线也被拔除，成王这次真的急了，开始狗急跳墙。绣房那几个绣娘是他最后的人手，结果也没翻出多大浪花来，就被你轻松化解，真是善恶有报！”
“你后悔吗？”苏和光有些惆怅。
柳氏不是什么坏人，她只是没有选择。
“后悔吗？”柳氏嗤笑一声，“这世上，多的是人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苏和光叹息一声。
“若是你刚进宫就找皇上坦白……”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
这个世上也根本就没有如果、若是。
更何况，柳氏在那样的家族长大，她已经很难再信任任何人。
她不了解皇上，怎么敢轻易交付信任？
一朝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为了她弟弟，她也不能。
真是可怜，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