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庄。
窗外的喜鹊筑了巢搁在树上,一早便叽叽喳喳,扰人清梦。
舒岁安昨夜反反复复的醒,几乎一夜未眠,难得歇息,本不愿早起。
拉了拉棉被盖过头去,缓过神来,想起今日冯婉君的邀约,闭着眼在枕头底下探了探,摸出了手机,眯着眼看了一下时间。
八点四十。
她在被窝蜷了蜷,冬日里头寒,不想离开那暖炉般的窝,内心挣扎片刻,揉了揉眉心,起了身。
披了件带绒的袄子,开了窗子,半眯着眼朝天看了看,晨起还未见阳光,打了一个哈欠。
缓了一会,拿过窗沿旁的水壶,倒了杯水,靠在窗边,饮一口,人瞬间清醒。
好冷。
舒岁安的院子毗邻厨房,远远瞧见,佣人们来来往往的搬搬抬抬,闹腾得很。
不用看,必定是易家人要出行,又或是有聚会。
但与自己无关,这些聚会,舒岁安从未露过面,易家人不喜自己沾亲带故,自己便安安分分。
双手捧着杯盏,一饮而尽,随后落了帘子,无视了外头的动静。
洗漱的时候照镜子,舒岁安被黑眼圈和眼袋吓到了,顶着这么一副面容出门,肯定丢冯婉君的脸,她迅速的画了一个淡妆,堪堪遮住面上的憔悴,取了一个帆布包,轻装上阵走了。
易家人未留饭食给她,她随手在冰箱顺了一瓶水,看了看时间从后门出去了。
远远瞧见,冯婉君的保姆车在路旁候着。
她一早从老宅出门,王叔安排了司机接送她,顺手给她备了一篮好的吃食。
上车以后,冯婉君热络的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发现妮子今日上了淡妆。
她把后头搁着的餐食拿给舒岁安,捏了捏她的脸。
“吃点,我家的点心可不比碧翠居差,是京里的味道。”
舒岁安打开食盒,是很精致的各色点心,她捻起一块芝麻酥,绵密甜软,口颊留香。
“谢谢姐姐。”
吃完一块后,把食盒推了推给冯婉君那边,冯婉君抬手摆了摆。
“别跟姐姐客气,姐姐减肥,帮帮忙消灭掉,不然回去又被我家长辈唠叨”她揉了揉舒岁安的头,帮她拨了正刘海。
她拿起美式黑咖优雅的抿了一口后搁在一旁,拿起手机给那人拿了一条信息。
“拐上车了,等着收货。”
然后,心满意足的看着一盘静静吃着点心的“货”。
点心没用多少,路上舒岁安吃饱喝足靠在椅上不知不觉的睡过去了,冯婉君把自己的毯子给她盖上,免得她受冻受寒。
今日的她,穿了骑装,长裤遮住膝上的瘀伤,手掌处也因带了手套,遮住了戒痕。
虽昨夜涂抹了药膏,今晨已缓了许多。
她从未在人前,有过把柄和出丑的地方,圈中盛传的完美淑女,自然是完美无瑕的。
“小姐,准备到了。”
前头的司机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眸,从窗子里看向远处慢慢敞开的铁栅栏。
一眼望去,绿草如茵上已有几人选了马匹,跑上了。
是韩家老二的韩庭桉、张家老三屹川以及闫家阿姊文瑜。
冯婉君轻拍舒岁安的肩头,唤醒她,待她定了定神后,递过一瓶水以及一颗薄荷糖,让她清口,方带她下车。
三人在草坪上策马,好不畅快。
闫文瑜率先越过二人,随着敲锣人的吆喝,拔得头筹。
单手持缰,配上她一身朱红骑装,英姿飒爽。
她轻轻挑起下巴,拿着红绸带在半空中扬着:“服不服。”
后头跟着的二人,轻拍着马背,纷纷摆手。
“服了服了,彩头让给你。”
冯婉君牵着舒岁安的手,前去寻冯润华,刚瞥了一眼,她看见冯润华在马厩里选马来着。
阁楼上,站定在窗前的周应淮朝外看着远处两个手牵手的女孩,戴手套护腕的手不禁快了几分。
自从易洵之和言淑慧来了以后,程军便很有眼色的遣了人去伺候,但不到一刻钟,周应淮便接到姑姑的来电。
周婉凝一通电话打过来,一直絮絮叨叨到现在,无非是让他带着点弟弟见世面,带着点弟弟结识世家子弟,不要什么都丢给手下的人去做,是亲表弟,亲自带着点,姻亲呢。
他面色无波,没有表现不耐烦,但也没有多上心,只是淡淡回着:“姑姑,无事便挂了,洵之接到了,这边不会怠慢他,您放心。”随后,把手机丢给程军,便下楼。
冯家兄妹选了马匹把韩家张家两个人换下来,两人如同看见救星般,纷纷下场,说是退位让贤。
闫家阿姊,祖父是纯正的蒙古血脉,平日里也喜马术,勤加练习,旁人只是怡情,她是真的喜欢,平日在自己名下的马术俱乐部也鲜有盛名。
韩庭桉是被张屹川拉过来作陪的,张家和闫家的长辈素来往来密切,小辈们自然便成了青梅竹马,年初时,两家替二人顺势定了亲,自小张屹川长着一副好皮囊,俊俏且内秀,对着闫家阿姊说话也尤为腼腆,怕尴尬,故而,便让韩家小子做个中间人,好方便谈天说地。
冯润华和冯婉君平日也有研习马术,一人选了一匹,接触马后,安抚熟悉,不一会便利落上马,慢慢试马后跑向场中。
第一场的头彩是一幅大家作的《山水早春图》,画技一流,不用多说也知晓是好东西
第二场的头彩是一对赤金翡翠莲花珠镯,成色富丽,细瞧便知是好东西
“起然,昭昭,陪阿姊赛上一场。”闫文瑜骑着高头白马,扬了扬红唇。
冯婉君朝她点了点头,趴在马背上,手抚着马匹,借故弯腰托韩庭桉帮忙照顾舒岁安。
韩庭桉抬头回了好,轻拍冯婉君骑的骏马:“得了,去玩吧。”
韩庭桉与周应淮同岁,比之冯润华,他与周应淮关系更为要好。
母亲之间是手帕交,年少时便一同玩耍,若说冯润华是相见恨晚,那么他与周应淮便是志同道合。
舒岁安与他们不熟识,一直在旁低头看着脚尖,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始终淡然的在旁做个旁观者。
再之,她不便扰了冯婉君的兴致。
“有劳您了。”她听完冯婉君的嘱托,劝她好好玩,不必理会自己,转头浅笑看着风度翩翩的韩庭桉。
男子相貌长得好是圈中盛传的,甚至为此还有那么一句:淮北应淮俊,淮南庭桉美。
果不其然,今日一见,真是长得祸国殃民。
若说周应淮的相貌是公认的风姿卓越,那么韩庭桉的相貌是可谓是卿本佳人,他若生是女相更显美艳,可惜他是男儿身。
当然,这句话,舒岁安只敢在心里默默腹诽。
眼睛里不敢一直与之对视,只能尴尬微微垂眸,盯着他衣服上淡淡的贡菊刺绣。
“岁安我带就行了。”
身后传来一道清润的嗓音,韩庭桉嘴角上扬,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挑眉看着来人打趣。
“谨清,还以为你今天不下场呢。”
男子清隽,今日着了骑装,束腰往身上一带,更显他优越挺拔的身姿。
若是在场有圈中其他女眷,定会有人前来搭讪,毕竟,他是冯婉君所说的,可以靠美色吃饭的圈中第一人。
韩庭桉是位很好的挚友,熟识多年,知分寸从不会随意窥视他人的私事,没在开口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周应淮的肩:“得,我去亭子里歇歇,讨口茶喝,被拉来跑了一早上,口干舌燥。”而后朝周应淮摆着手,缓步去就近的观光亭。
言谈举止格外有分寸,清雅出尘。
舒岁安应了邀约,但不知来马场骑马,今日匆匆出门,随意的着了一身纯黑色连体裤外加一件米色高领毛衣搭配,是这个年纪的打扮。
周应淮顺势接过她的帆布包,差了人帮忙存放。
她跟着周应淮绕着草沿边漫步:“应淮哥,今日特地寻我,何事?”
舒岁安很聪慧,亦也不想拐弯抹角,她有自知之明,自认和冯婉君本人没有熟络到可以私下约会。
远处,传来敲锣人的捷报。
冯家兄妹齐心对战闫文瑜,两两包抄。
一位负责拖延,一位只管冲锋,赢下第二个头彩。
远远看去,冯婉君意气风发得很,朝闫文瑜眨巴着眼:“阿姊,服不服。”
闫文瑜气鼓鼓的下了马:“你们二对一,耍诈!”
而后,牵着缰绳,朝边上偷懒的张屹川打眼色,让他来援助自己。
张屹川随韩庭桉去歇息,刚接过小厮递来的杯盏,尚未入口,便又要央求上场援助。
在一旁的韩庭桉笑得开怀,给他批上一个“妻管严”的称号,张屹川不与他计较,搁下杯盏朝闫文瑜走去。
“让为夫替你上阵,杀杀冯家兄妹士气。”他勾了勾闫文瑜的鼻尖后飒爽的跨步上马,潇洒至极。
内秀,只是平时在长辈和外人眼里,他本质上还是大尾巴狼,私下里对着自己老不正经了,用闫文瑜的话来说,便是闷骚。
一句调侃,让闫文瑜羞红了脸:“你胡说八道什么!”说完,也速速上了马。
敲锣人见两队人马准备就绪,拿起鼓槌敲响。
一声吆喝,第三场头彩,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白玉手环。
那是冯婉君心头爱,冯润华亦知妹妹势在必得,朝杨闫二人挑眉:“承让了,二位。”。
冯婉君平日里最喜收一些玉器手镯以及笔墨文玩,碧翠居的装点大多都是如此。
四匹马同时入场奔腾,远远的看着,少男少女,朝气澎湃。
看着场上欢快的四人,舒岁安也扬起了嘴角,停靠在马厩的栅栏,靠着,静静的看着他们跑马。
“昨日并非有意冒犯,岁安。”周应淮语气温软,眸子里溢出皆是温柔,是旁人平日里见不到的。
舒岁安眼光一直目视前方的跑马的四人,虽一直带着浅笑,但让人捉摸不清她此刻的情绪。
“没有怪您,应淮哥。”她扭头看着微微弯腰迁就自己的周应淮,但距离有点近,她耳朵尖有点红,退后半步拉开。
“昨日我亦口出狂言,冒犯了您,实属抱歉,您别和我一般见识。毕竟您不论作为师长又或者是长辈,劝谏小辈,理所应当。”她语气平缓,顿了顿,似是在深思熟虑什么。
思及此,她想起昨夜因着这件事失眠,翻来覆去的折腾自己。随即,缓缓闭了闭眼,而后睁开时,眼眸清澈,带着释怀,小脸也跟着明媚了起来,道出了心里的实话。
“应淮哥,我认为,为人处事当拿得起放得下。况且此事,易洵之本人不知情,这件事一直都是我自己折腾自己,胡思乱想,杞人忧天。喜欢,本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每个人都有被喜欢与喜欢的选择权,优秀的人本质上吸引到外来的青睐,且我与他同一屋檐下,无法避免,实属正常。更何况是一位长相出众、成绩斐然的娇子。但我亦知晓自己与他百般不配,有些喜欢会让人造成困扰,既伤了情分又伤了自个的心。昨日当着您的面撕了画册也好,您替我做个见证,此后便不会再想了,那不是喜欢,只是欣赏一个优秀的人又或是渴求亲近之人认同罢了。学生昨夜想了一宿,得出一个结论:放下且自在。您看如何?”
听着这娓娓道来深思过慎重的话,周应淮皱着眉,看向她的眸子里藏着半分惊余下更多的是心疼。
心疼她在这个家难过,心疼她这般懂事,心疼她要过早学会自我调节释然。
这个年纪的女孩,本该是爱撒娇的年纪,她却用来默默磨砺自己心性。
他忍不住伸手,正想握住舒岁安那单薄的肩时,远处有马匹失控的嘶吼声。
冯婉君座下的马匹突然失控,在场上乱窜,她昨夜受了伤加之马术有限,控马技术远远不如闫文瑜,手忙脚乱,一手已然脱缰,身形在马上不住地乱晃。
“昭昭(婉君)。”场上另外三人手中的马也被吓到,一时间无人腾出手来帮扶冯婉君。
亭子的韩庭桉见状,神色紧张,轻声念了一声:“糟了。”
他速速起身,只留碎落的茶盏。
而阁楼上一早便来的不速之客,易洵之,一直静坐,楼中偌大的窗的朝向是正对着草坪的,想忽视也不能够。
他一时愕然,速速起身,看着场上那发狂的马匹,皱了眉。
虽说他也是第一次来,但也清楚,这个场子是周应淮自个的,他做事一丝不苟,从不会如此出差错。且马场在圈子里素来有名,环境优雅,服务周到,马匹温顺。只有主理人自己的坐骑是被他自个驯服的烈马,其余都是千金万金引进训练有素的马匹,要不就是从竞场上退休下来的汗血宝马,怎会出事?
更何况,恰巧今日来的都是圈中排得上名号的各家千金少爷。
而落座在易洵之对面的言淑慧,眸子未抬,微微的勾了勾唇角,只有那么一瞬。
她优雅的端起咖啡杯,缓缓的品了一口,侧头看向易洵之的背影问道:“怎么了?”
马厩里,有一抹清丽的身形,待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夺过驯马员手中的缰绳与皮鞭,快速跃上一匹黑棕色马,单手持缰,飒爽的赶去场上。
是没有带任何护具的舒岁安。
“舒岁安你莫要胡闹!”周应淮失了分寸,呵斥道。
随即,也利落的跨上一匹白马,速速追了过去。
前头的舒岁安嫌马匹跑得还不够快,舔了舔唇,闭了闭眼。
搏一搏。
手紧紧的抓起马匹上的鬃毛,马吃痛,吼了一声,步伐更快更狂了。
那是平日里周应淮的坐骑,原本是匹烈马,特地寻来,一匹顶万金,养得极好,毛色亮堂,有专门得训导员饲养。
周应淮此时已然没有平日里的冷静,眉头没有松懈过,内里翻涌的火此时此刻跃然到俊脸上。
看着跑在自己前头,马术精湛的少女,心里渗出阵阵酸。
她不要命了吗?!
她究竟藏了多少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舒岁安纵马赶来时,远远就瞧见冯婉君已经被马颠到花容失色,发髻散乱,人也不似平日般娇艳欲滴,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吁!吁!快停下!快停下!”
平日里学的马术都用尽了,马匹丝毫没有停歇。
舒岁安俯下身子,四处摸着马匹上的常备的行囊,从行囊中摸到了一枚哨子,随即立刻吹响。
是驯马员平日里所用的指令口哨。
另外三匹马听到指令,迅速安静下来,在旁停靠。场上其余三人先后下马,冯润华更是试图靠近拿住那发疯马匹的缰绳,奈何马颠簸得太厉害了,缰绳随着马得动作,晃动的太厉害,无人有靠近。
赶来的舒岁安自知控制不了马匹停下,放任其对着冯婉君的方向加速冲过去,而后冷静的看准时机,接过冯婉君的手,把她一把扯过带进自己的怀里,二人从马上跌落滚在草坪上。
冯婉君已经被吓坏不知道作反应,舒岁安咬牙磕到,人给冯婉君垫着,把她护在自己怀里手一直护住她的头。
情急之下,她保住了别人,保不住自己。
手率先落地,恐是脱臼了,大大小小的擦伤遍布全身,身上的衣衫被擦破,伤口渗出的血染在白色的衣服上,人停稳后也晕过去。
场上的所有人瞬间都围了过来,只见,惊恐万分的冯婉君梨花带雨的拥着已经昏厥在原地的舒岁安。
身后,是两匹相撞倒下的马也倒在不远处。
白马上的周应淮拉了缰绳,停下来,在马背上未下地,停在众人面前,深深的俯视着被众人围作一团的两人。
他的视线只停留在冯婉君怀里毫无血色的舒岁安。
“来人,送舒小姐治疗。”
语气森冷,眸子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