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东面有一座矮山,明和寺就建在这里,每日晨钟暮鼓,宫里都能隐隐听到。
周昫坐在西面山沿的一处四角亭里,这地方离明和寺主殿太远,平日里人烟就不多,如今天冷,又是深夜,更是连只鸟都没有。
他饮了酒,身上发烫,晚风却吹得他头痛。东宫的屋檐就在他眼下铺开,高低起伏,浸在黑夜里,像幽冥一样。
自打回京以后,他就再没靠近过那个地方,也不再去想之前的事,但这几个月几乎天天抓人抄家,像是看着往事回演。
有些东西横在心里,跳不开,也躲不掉。
今日许思修说的话惹得他心烦。
宣德帝与他爹之间的弯弯绕绕,他即便当时不懂,在青石镇那些年也早想明白了,本以为心死了不会在意的,可听着话说到明面上,还是难受得厉害。
还有陆浔……
周昫浑浑噩噩地想着许思修说的话。
宣德帝年少即位,及冠之年与当时垂帘听政的太后有过一场较量,最终太后落败,那一派也几乎都下了狱,其中一家姓穆,一半抄斩一半流放,之后便改了陆姓。
而抄了穆家的,正是他爹的舅舅。
许思修倚着墙,看着周昫:“当年众目睽睽之下,东宫从清风馆带走了他,因此落了个骄淫的罪名。做局的人自然心怀鬼胎,可你师父又能干净到哪儿去?”
“以他的模样,那时想带他回府的贵公子能从醉香楼排到大城门,但没一个真碰成他的,便是霍府的小将军,也没有办法。”
“可他那晚,却轻易就跟东宫走了,连一点纠结犹豫都没有。”
许思修目光忽闪,一点没有阶下囚的模样,倒像是在朝堂供证:“穆家因为太子母族而落难,他千辛万苦地改姓回了京城,你信他全无打算?”
周昫手上揣着酒壶,又仰头灌了一口,才发现壶中已经空了。
连酒都不给他喝……
周昫不知哪里来的火,扬手一摔,酒壶就在亭柱上撞得粉碎。
山风夹着细碎的白,这几日的雪就没怎么停过。
周昫在那霜寒地冻中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听寒鸦忽叫,乍然回神,像是一瞬间忘了许思修说的那些话,也忘了今日发生的事。
他看了眼天色,赶紧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完了,已经这么晚了,再不回去师父该生气了。
陆浔刚从大理寺的重刑狱里走了一遭,出来时脸色比天色还要难看。
周昫果然去见了许思修。
可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无论陆浔怎么问,许思修就是闭口不答。
直到陆浔走后,许思修才睁了眼。
这人太厉害了,自己只要一开口,无论真假虚实言多言少,陆浔总能听出些什么来,还都推得很准。他不想被问出什么,就只能全然不理,连多余的眼神动作都不能有。
“公子。”管叔见人出来赶紧打了伞过去,又给他塞了个手炉。
陆浔抬头几乎看不到月色,眉心蹙紧。
这么晚了,周昫那小子能跑到哪儿去?
许思修是个绝对的老狐狸,即便是他对上,都要绷紧了注意力,不敢掉以轻心。凭周昫那点小聪明和暴脾气,还不得三言两语就被诓跑了。
眼前屋檐起伏,再往远一点,半露着明和寺高耸的佛塔。
能让周昫情绪激动的,除了自己,也就只有东宫的事了。陆浔想着过往,试图从中猜出些什么。
明和寺……倒是离东宫很近。
周昫摸着黑下山,被山风吹得摇摇晃晃,脚下突然一个踉跄,竟接连滚了几个台阶,后背撞在了树根上。
剧烈的翻转震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半撑起身,忍不住喉间酸水上涌。
山道上有几点火光靠近,进而传来了嘈杂人声。
“前面有人!谁在那?”
“是殿下!陆大人,找到了!”
火光渐大,周昫让那突然出现的明亮晃得睁不开眼,混沌之中似乎又回到了东宫被抄的时候。
陆浔匆匆赶过来时,周昫正把两个人摔了出去,手上还不客气地提着一个,顶着一身戾气仿佛杀红了眼,周围的人不敢和他真动手,只能一叠声地喊着殿下息怒。
半日焦急,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陡然转成怒意,陆浔沉了声:“周昫!你发什么疯!把人放下!”
那声音太过熟悉,周昫几乎是条件反射,提人的动作猛的一滞。
酒气冲天,陆浔都不知道他今日是喝了多少,才能喝成这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当即就挥了手:“还愣着做什么?动手,把他拿下。”
周昫几乎是被五花大绑塞进车里押回去的,中间挣扎了两次,被陆浔一骂又立马缩了脖子,老老实实地让人拿绳子捆了。
屋里燃着暖炭,周昫被不怎么温柔地扔在地毯上,同福带着人进来,给他送醒酒汤,再伺候他洗漱更衣。
陆浔不在,周昫又开始折腾起来,绳子一解就不乐意让人动了,咋咋呼呼地嚷得大声:“我没醉,喝什么醒酒汤!备水,我要沐浴!”
他挣扎得厉害,同福几个人按都按不住,好好一碗醒酒汤倒让他洒了一半。
陆浔一进屋就收到了同福满是求助的眼神,当即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重重一放,砰的一声响得吓人:“闹什么?还敢闹?!”
周昫猛的一抖,立马停住不动了,既不挣扎,也不配合。
同福手上还端着醒酒汤,夹在这俩之间进退两难,又看了陆浔好几眼。
陆浔闭眼做了个深呼吸,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不要和这醉酒的一般见识,才将那闷火压住了几分,对同福道:“下去吧,再盛碗新的醒酒汤过来。”
同福得救了,连忙应了声是,带着人飞快地退出去,还不忘顺手把门关上。
陆浔走近几步,见周昫盘腿坐在毛毯上,背靠着床沿,偏头避开了自己的眼神。
他头发挣散了,鬓角几根发丝垂下,反添了几分不服的倔强感。
“好端端的又是闹哪门子脾气?”陆浔说了他一句,见他神色郁郁,到底没忍心再骂他,吸气叹了一声,“还起得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