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芳从东华公园回来,跟失了魂般,倒在凳子上,她死死盯着尖尖的餐桌角,发出悲哀的笑声。她不断地问自己,这角真尖,这人心真钩。她发现餐桌角扭曲了,成了那乞丐的背影,又成了拐弯时看见的那熟悉的半侧脸。她不想相信。她一拳捶到餐桌角。她竟然没感觉痛。她出现了幻想。她发现那半侧脸在笑,对着她笑。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幻想。她紧闭着双眼,但脑海一下子就浮现出清晰无比的半侧脸。她拼命闭眼睛,拼命摇头。还不断捶打自己的脸。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餐桌角还是餐桌角,没一丝的变化。她不再有幻觉。她似乎对人生绝望了。她没事了。但她还是放心不下赵曼。她的母亲。她于是拿起手机。
“妈,对不起,我不能再照顾杨名了。”
“什么?你死也要安排好杨名。”
杨芳不吭声。她忍住悲愤,双手按着胸口。
“说话,你死了?”
杨芳听着赵曼的骂声,始终沉默。她要回应残疾的母亲,她自责不已。恨自己没海一样的心胸。
“总之,你要负责杨名到底。要清楚,一切都是你所赐。”
“妈,讲点理?”
“母猪会上树吗?”
杨芳再次陷入沉默。她打算挂断这电话,只是她觉得该告诉赵曼让她绝望的事情。
“对于杨名,我想。。。。。”
“我想你给杨名一个交代。”
杨芳呆住了。按平常,她会暴跳如雷,臭骂人家一顿。而今,她觉得既然赵曼端来一盘血,她也要喝下去。她心灰意冷,面对今生亏欠最大的家人,她只能忍气吞声。她紧咬嘴唇,心里委屈极了。
“对不起?终于听到你的猫哭耗子了。”
杨芳紧咬嘴唇,嘴唇都掺了血。
“你爸还在牢房呢!是你,你。”
赵曼说得很大声,很响亮。她听得很清楚,耳朵都痛了。她没远离手机的听筒,而是贴得更紧了。她看着白的天花板,白的墙壁,白的鞋柜,白的电视柜,白的电视墙背景,白的茶几。这些都是精选的。她喜欢白色,代表着纯洁无邪。她要她的私人空间是干净的。而今,她却对白色害怕了。她觉得这些白色就跟遮尸布一样,她想到了死。
“我用我的命来还。”
“命,不是你的。是我的。”
“对。”
“我让你什么时候死,你就什么时候死。”
杨芳听见赵曼的哭声,很悲惨,很凄凉。她想到赵曼的残疾,赵曼生活起居的不易,而今时代的残酷。我死了,我的母亲呢?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杨名,杨家的唯一血脉。”
“知道。但妈,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现在还在幸灾乐祸。对,杨名有些吊儿郎当,不然要你这个姐姐干什么。”
“脚好点?”
“今天,更肿了。我看着都揪心。”
杨芳听着赵曼哀怨的哭声,心里忏愧。但,她的嘴唇流血了,掉到了地上。
“医生说杨名的脚会好的。只是不能乱动。”
“不动,等死。”
“溺子就是杀子。”
“你差点就杀父了。”
杨芳又沉默了。她十几年来,每天都在做救赎的事情。她忍受赵曼的打骂,杨丽的冷嘲热讽,杨名的无限度索取。她热脸总贴冷屁股。她爱这个家,但这个家里的每个成员都把她当成小丑。她都心甘情愿。她要时刻以父亲应做的事情为蓝本,她要弥补父亲在家里的空位。她觉得父亲就是全家的避风港。而她把父亲送进了牢房,她就必须是全家人的避风港。这是她十几年来的坚守。
“今天我没空理你。我要照顾你弟弟。”
“妈,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你没钱还是你对你不客气?”
“都不是。”
“你没任何需要告诉我的。”
“关于杨名。”
“对,我知道杨名欠高利贷的事情。所以我要你好好照顾他。”
“不。”
“谁打断杨名的脚?”
“不。”
“杨名谈了女朋友。”
“不。”
“杨名找你要钱了?”
“不。”
“到底是什么?”
“杨名有钱了。我才身无分文。”
“他穷得叮当响。”
“你的儿子,我的弟弟,以后大有前途。”
“当然。”
“还能做明星。”
“记得,你弟弟呀,从小就最喜欢看《水浒传》。”
“哪个章节?”
“智取生辰纲。”
“十几年就预谋着抢我的钱。妈,你儿子真了不起。”
杨芳赶紧挂了电话,她知道她的话又伤了赵曼的心。但她觉得她做的对,哪怕是因此赵曼气死了。她嘲讽自己,生活没了痛苦的领悟,痛苦的领悟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杨芳死死盯着地板,直到第二天听到张涵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她说廖总要见她,她才知道自己一夜没闭过一眼。
杨芳刚到曼生大厦,张涵已在门口等着她了。
“廖总一定要见你。我只能叫你过来了。”
“他不是坐牢了?”
“听说是。”
“他要见我?”
“对。”
“什么事?”
杨芳眼眶黑黑的,她发现张涵诧异看着,她伸手遮了下脸,怕张涵笑话,影响自己的形象。她没猜出廖总的意图,更无法知道张涵的意图。她觉得张涵居心叵测,但她身心疲惫。
“他是逃出来的。”
杨芳整个人震撼了。她疲惫全无,心开始紧张。公然找我寻仇。她还想起一般坐过牢的人都不会再进牢房的现象。
“他为什么找我?这都是工作。”
“我也不清楚,只是他给了电话,让我转告你。”
杨芳发现张涵神情很不自然,觉得是说谎。廖总或许还在监狱。这还是张涵的诡计。她暗暗想到张涵之前要陷害自己的事情,心里又放松了些。诡计再毒辣,这总比能让人活吧。
“刚他打给我的,他一挂我立刻打过去,那边是电话亭。”
“地点?时间?”
杨芳警惕地看着张涵。她发现张涵摸了下他的耳朵,双手互相揉搓。这是典型的说谎微动作。她更加放心了。现在她只要集中精力对付张涵的诡计。
“没说。到时通知我。”
“坐牢的人越狱要杀我?”
“杨副总,你还是小心点。不过现在我请你保持镇定。”
杨芳心里很放松。她发现张涵的眉毛变化多端,口气有口香糖的味道,说话很紧张,配上路边呼啸的风,她觉得张涵就是一个演技很好的演员。当然,她也觉得她演得不错。
“报警吧。”
“不能。”
杨芳故意一说,等着张涵妆模作样的姿态,她等着瞧,心里等着笑。她对张涵这卑鄙小人厌恶至极。只是,张涵掌握着她的职业前途,她还是会忍气吞声。再想想赵曼,她觉得自己的语气该放客气点。
“我不怕死。”
“你家人呢?”
杨芳一惊,心一紧。她开始紧张了。她没回应,沉思了一番,死死看着不远处的罗马柱,完全不顾张涵的反应。
“杨芳,别吓我。”
杨芳双手来回揉搓着头发,脸色很难看,神情很复杂。她的五官一下就扭曲成麻花样子,最震撼的是她那双深凹的眼睛,任何人和这对饱受痛苦的双眼相接,都会为之心酸。
“一切都能解决的。”
其实,杨芳并非害怕廖总报复,她想起杨名这个畜生连姐姐都设计欺骗,她心寒不已。但斗转星移又如何,血浓于水,她一辈子都脱不了了。她慢慢坐下来,瞟了张涵一眼,她忍不住流眼泪了。
“大理石真漂亮,冷哟。”
“还是上公司吧。我看廖总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公司。”
杨芳没说话,拭干泪,头埋进了膝盖,不打算走。她从悲伤中清醒过来,她想揭穿张涵的诡计。
一阵风呼啦呼啦吹过来,路边的树枝摇晃得很厉害,看上去要吹断了。杨芳从膝盖处的裂口偷瞄了一下,看到碗头粗大树枝真的弯曲了,正要往她头上弯下来。她大声叫喊救命。过一会儿,她才敢抬头,发现张涵在她背面挡着。张涵给树枝砸到额头,即刻起了一个肿包。她心里可开心了。见张涵来回摸他的额头,她很解气。恶人有恶报,诡计多端的家伙,天会收他。她故意跳了起来,作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要赶紧上电梯,赶紧到公司,赶紧到洗手间,赶紧拿一大团面巾纸。她要一次笑个够。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这是她唯一想到祭奠她悲哀的生活的唯一方式了。
“还有一份合同要签。张总,对不起了,我要先上去了。”
她转身要离开。张涵大声喊了一句。
“站住。”
杨芳莫名紧张了,以为自己的小聪明给发现。这个男人可是能一句话就让她滚蛋的。她竟敢公然戏弄。她刚来的小确幸即将要换成一辈子的悔恨了。她觉得还是趁着承认错误,或许能有转机。
“张总,我,我。。。。。。”
杨芳大跳起来。
“喂,张总,您好。我是廖总。额头很痛吧。听说找鸡蛋敷敷会好的点。”
杨芳的嘴巴长得很大,双手不由捂着嘴。原来是真的。张涵开了扩音器。
杨芳和张涵同时抬起头,向四处张望。他们在寻找同一个人,就在不远处盯着他们的人。一个从监狱逃出来的人,一个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人。
“杨小姐,您好。哎呀,真是心疼。你昨晚彻夜无眠吧。”
杨芳眼睛瞪得很大,似乎眼珠子要掉下来般。昨天那个黄头发就是他?那杨名又是怎么回事?我错怪了杨名?事情另有蹊跷。杨名受廖总胁迫?她给一大串的问题搅得头昏脑涨。
“对了。不说了,我会找你们的。因为你们,我才会如此光景。我要好好谢谢你们,特别是杨小姐。”
“你要怎么样?说,冤有头债有主,祸不及家人。给我说清楚清楚。”
杨芳抢过张涵的手机,神经失常了。只是,她的话没能传到廖总的耳朵,廖总已早一步挂掉电话。杨芳拿着手机看了看又看,她试图打过去,那边始终没人接听。她来回走,来回望,她六神无主。她想到杨名就有无穷的害怕。她要用刀架在杨名的脖子上然后笑着抹过去,而后还会将血溅满地的照片给她看,她忍受不了。不能,也不会。一定是杨名设计抢她的钱。杨名就是一滩烂泥。烂泥专谋取家人的钱财的,而且廖总不认识杨名。对,自己的家人是安全的。不,不。廖总一个集团的总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有这手段,他随便能想出办法来搞定杨名,甚至是自己。
“张总,该怎么办?”
张涵也死死站着,但张涵面如平静湖水。杨芳发觉他的眼睛里太深邃了,望不尽,测不了。他似乎在思虑什么。杨芳似乎猜度,她只知道自己的祸事快要来了。
“我们还是回公司再说吧。”
张涵拉着杨芳回到了公司。在电梯里,他们两人始终没说一句话。杨芳几次要开口,张涵都打断了。到了办公室,张涵就跟没事似的。她看着张涵走到一个姓黄的同事跟前,敲了敲桌子,然后说同事可以去财务结账走人了。她认不清张涵,也无法想象张涵大脑的思维方式。此时,杨芳瞧了瞧趴在办公桌上哭的同事。她打算去安慰那位同事,但她却说不出来,虽满身都是同情。她急得鼻子酸溜溜的,眼眶红红的。这个该死的张涵就该死。她转而恨张涵了。她想强出头,要张涵收回成命。但她拿什么来要求,对就是刚刚的事情。她觉得她跟张涵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不。我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去管这闲事,警觉殃及池鱼吧。她回头看了那位同事既然不哭了,面如死灰,手机再响也不接了。那位同事就是呆看着,一直盯着天花板。她想到周鑫,她觉得必须去。她可不想再次听到有人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