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庄子。
崔载被收监的第二天,楼彧就亲自将封条全部撕毁。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所有被封存的产业,物归原主。
没有被染指,崔载等人连院门都没有进去,楼彧却还是命人重新打扫了一番。
王姮自己住在楼氏坞堡,却将奴婢、护卫等分出一部分,安置在庄子等地方。
所以,现在王姮带着谢太夫人等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去到王家庄子,庭院干净、奴婢环绕……一切都准备的妥妥的。
谢太夫人、王廪全都不省人事,分不清好与坏。
而那几个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六神无主的孩子们,原本是慌乱的、不知所措的,但进入到一个处处妥帖的院落,有热水、有新衣,还能在最快时间内吃上热热的、美味的饭食。
他们的心,竟慢慢安定下来。
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其中年龄最大的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他在王家诸子中排行第二,人称王二郎。
“二哥,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洗漱完毕,换了新衣,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他跑到王二郎,热切的询问着。
“不!这里,是阿姊的家!”
王二郎已经不是孩子了,作为王廪儿子中,实际上的“长子”,才十二岁的他,就经历了起起伏伏、人情冷暖。
他的生母是谢太夫人身边的丫鬟。
当年姜氏有妊,谢太夫人为了儿子有人伺候,更是为了给儿媳妇添堵,便想要把自己的丫鬟赏给王廪做通房。
姜氏先下手为强,将阿朱送到王廪身边。
但,还是没能抵挡住谢太夫人的算计,也没有防住王廪。
王廪将母亲、妻子送来的丫鬟,全都“笑纳”。
有一有二就有三。
姜氏怀孕、生产这一两年,王廪那原本干净的后院,快速的变得热闹起来。
侍妾一个接一个,庶子庶女也宛若一茬接一茬。
在王二郎之前,还有个庶长子,只不过其生母自以为生下了王廪的长子,便有些轻狂。
不懂得收敛,反而处处招摇。
姜氏都没有出手,只后院的那些姬妾,就一拥而上、各种手段。
那姬妾死了,孩子也夭折。
王二郎便成了王廪实际上的长子。
王二郎的生母吸取了教训,即便背后有谢太夫人撑腰,也不敢张扬、放肆。
对姜氏这个主母,更是无比的恭敬。
谢太夫人都有些生气,觉得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还有一些受宠的姬妾,也都觉得这人不识抬举、上不得台面。
然而,随后的事实证明,“烂泥”才能获得长久。
王二郎母子,不但安然在姜氏手底下讨生活,姜氏“和离”后,王家有了恶毒、不容人的继室,这对母子更加谨小慎微,又勉强在崔氏的霸道下,艰难的活了下来。
后院夭折了那么多的孩子,王二郎这个“庶长子”,平日里也会中招,可终究还是长大了。
当然,这其中,不只是王二郎母子俩足够聪明、足够隐忍,也有王廪、谢太夫人庇护的原因。
王二郎可是“长子”啊,容貌肖似谢太夫人,人也聪慧、情分。
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这般优秀的庶子,就是王廪母子的心头肉。
虽然王二郎没有像楼彧那般,受尽宠爱、尊荣,他的日子,却是诸多庶子庶女中的头一份。
哦不,更确切的说法是,在姜氏离开王家后,王二郎便成了王廪所有儿女中最受宠、最体面的一个。
毕竟那个时候,王家唯一的嫡出血脉,王姮这个嫡长女,都被“发配”到了庄子上。
崔氏算计王姮,谢太夫人和王廪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
轮到王二郎的时候,还不等崔氏动手,谢太夫人就先把孙子接到了自己身边。
就是王廪,嘴上不说,却也每日询问王二郎的生活、学习等情况。
……直到崔氏生下王五郎,还安然出了月子、过了周岁,俨然“立住”了,王二郎才慢慢失宠。
谢太夫人以“孩子大了”为由,将他送出自己的主院,命人在外院安排了住处。
王廪公务繁忙,稍稍有空闲,也要去关注嫡子的成长。
庶长子?
王家哪有什么庶长子,那可是乱家之源呢。
两位主子都开始忽视王二郎,上行下效的,奴婢们也就开始见风使舵。
更不用说,还有个看王二郎碍眼的恶毒嫡母。
王二郎在王家的日子,其辛苦、其艰难,可想而知。
所幸王二郎的生母,还有谢太夫人这个靠山。
她很聪明,利用谢太夫人与崔氏婆媳间的矛盾,给自己母子在夹缝中争取到了一丝生机。
她总算保住了王二郎的性命,顶多就是日子艰辛些。
人生有了大起大落,亲身体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王二郎痛苦、绝望,却也在最短时间内成长起来。
谢太夫人不再独宠,王廪不再关注,王二郎还是利用各种机会读书、学习。
王家的资源,绝大多数的朝着王五郎王昶倾斜。
王二郎就收敛锋芒、掩藏实力,甘心给王昶当“陪衬”。
王昶作为嫡子,确实身份贵重,可没有同母的弟弟啊。
日后,不管是学业还是仕途,都需要有人帮衬。
再不济,王家的庶务,也需要有人打理。
王二郎母子对崔氏母子百般谦卑、万般恭敬,崔氏内心快慰的同时,也禁不住想:
儿子身边需要有王二郎这样的“狗”。
读书的时候,帮儿子铺纸磨墨、挨打受罚。
长大后,还能帮儿子料理庶务、当牛做马。
王二郎母子成功让崔氏认定王二郎足够安分,能够成为儿子的小跟班,这才好歹容下了他。
如果没有王廪被罢官、王家被抄没的变故,王二郎大概会继续伺候着嫡出弟弟,一直到自己长大。
王二郎曾经无比庆幸:大虞朝开辟了科举选士的制度。
只要好好读书,只要努力考试,就有机会入仕。
王二郎知道,自己算不得天纵奇才,也没有什么逆天的天赋。
但他也不笨,还足够刻苦。
又有王家的藏书、师资等资源。
虽然他只能捡王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残渣,但,聊胜于无啊。
就这些“残渣”,也比许多寒门、庶民强太多。
那些人、那般艰苦,都能成功。
他,应该也可以!
只要长到十五岁,他就去参加科举。
只要入仕,他就有资本跟王廪谈判。
复杂的生存环境、大起大落的经历,王二郎十分的早熟。
他更是看清了亲爹的真面目——
自私凉薄、唯利是图。
他看似重视嫡出,疼爱王昶,实则不然。
他真正看重的只有利益,真正爱的只有他自己。
王二郎知道了亲爹的秉性,也就知道,只要自己能够展现出足够的价值,就能够从王廪那儿得到好处。
王二郎并不贪心,并不觊觎王家的产业。
他只想分走属于自己的一小部分,再把生母接走。
他不会跟王昶争夺,也从不敢妄想自己取而代之的成为王家继承人。
他,可以靠自己!
但,所有的计划,都在一夜之间被打破——
王廪被罢官,王家被抄家,阖家人等都要被发配回原籍。
王二郎对王家家产没有太大的贪心,抄家什么的,他也不会太在意。
本来就不属于他,是由王昶继承,还是被罚没入官,并无区别。
然而,王二郎却忘了,他的生母是王家奴婢,亦是属于王家的“财产”。
生母也被抄没入官,或是被官卖,或是被充作官奴婢。
王二郎再次意识到了身份的差异,以及强权之下的愤怒、无助。
王二郎为了救下生母,跑去求谢太夫人——
谢太夫人的娘家,就在京城啊。
王家落难后,谢家还命人来探望,并送来了些许钱粮。
谢太夫人身边的一个心腹奴婢,亦是谢家出面,帮忙买了下来。
王二郎便想求谢太夫人、以及谢家,求他们救一救自己的生母。
他的生母也是谢家陪送的奴婢啊,伺候谢太夫人、王廪多年,还生育有功。
如今年老色衰,即便发卖,也不值几个钱。
王二郎知道,人家愿意出手是情分,不愿意是本分。
可、可,道理是这个道理,王二郎还是希望,谢太夫人以及谢家人能够顾念一下情分。
他跪在谢太夫人的脚边,苦苦哀求,并郑重承诺:这钱,是他借的。
他日,他必定加倍、十倍百倍的奉还。
谢太夫人却拒绝了。
她那么多的心腹、得用之人,也只能买回一个。
谢家本就需要王家的资助,王家倒了,他们也自身难保啊。
谢家还要继续在京城,还要为家中儿郎谋得前程,哪里还有余钱去赎买一个并不怎么重要的老奴?
王二郎绝望了,他再也没有见到阿姨,更不知道她被卖去了哪里!
王二郎麻木了,心也、生出了怨怼。
所以,在驿站那晚,听到动静,跑去围观。
亲眼看到王廪被砸破脑袋、昏迷不醒,谢太夫人也被刺激得当场中风,王二郎丝毫没有悲伤,反而满心的快意。
当然,痛快过后,王二郎也意识到了现实问题——
王廪昏迷,谢太夫人中风,崔氏也带着王昶和离回京。
他、以及诸多弟妹该怎么办?
他们还没有成丁啊。
王家在沂州老家,还有些祭田。
但,他们这一家子,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奴婢、护卫、部曲、庄户等,全都没有了。
难道要让他一个半大孩子,带着几个孩子去耕田?
王二郎到底不是孩子,除了这些问题,他还想到了“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等等现实——
王家倒了,没有支撑门户的人,不说官府欺压了,就是那些市井闲人、乡野混混,也会跑来劫掠。
几百亩的祭田,也是一块不小的肥肉呢。
他们几个孩子,根本就护不住,兴许还能因此而引来祸端。
在从驿站前往县城的马车上,王二郎闷声想了许多。
他想到了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很苦、很难,也想到——
“还有阿姊!阿姊她、她——”
对于王姮这个异母姐姐,王二郎并不熟悉。
王二郎的生母是谢太夫人的人,他们母子的存在,本身就是谢太夫人与姜氏这对婆媳斗法的产物。
姜氏倒是没有记恨王二郎母子,却也没有“以德报怨”的优待。
用王二郎生母的话来说,“女君从未把我们放在眼里,不针对,不示好。”只当做是无关紧要的人。
还是姜氏走了,来了个崔氏,王二郎母子才深刻体会到被无视的好。
人家确实不会厚待,可也不会苛待,甚至虐待啊。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崔氏的恶毒、刻薄,愈发映衬得姜氏简直就是个人美心善的绝世好主母(嫡母)。
姜氏走后,王姮就被送去了庄子。
王二郎愈发没有机会跟王姮接触。
几年过去了,王二郎甚至都不知道王姮长成什么样子。
只是听谢太夫人、崔氏等闲聊的时候,曾经嫌弃王姮贪吃、痴肥。
本该纤美娉婷的豆蔻少女,却硬是成了人人嗤笑的胖子、丑八怪。
就连王廪都“耻于”谈及。
王二郎禁不住好奇,这位阿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竟、竟被亲人都如此的瞧不上?
今日一见,王二郎才意识到“谣言误人”的道理。
什么痴肥?
什么丑八怪?
阿姊只是略丰腴了些,人却还是美的、可爱的。
虽然不及姜氏的绝色倾城,却也比寻常女子好看。
且,女子最重要的并不只有容貌,还有气质、品性、才能等等方面。
阿姊的气质,华贵雍容。
未语人先笑,眼角眉梢都是天真烂漫、和善美好。
她对谢太夫人、王廪等,似乎也十分亲近,并没有因为长辈的薄待而有任何的怨怼。
以德报怨?
至纯至孝?
当然,似王二郎这般经历过人生起伏的人,自是不会单蠢、纯良。
他也想到了“阿姊在伪装”的可能。
“……阿姊还愿意演戏,这表明她还是在乎名声、顾及脸面的!”
而这样的人,应该会愿意为了名声、体面等,照拂庶弟庶妹。
如此,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