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齐王侧妃嫁妆被侵占的小风波,早已过去。
这几日,齐地传来的“民变”消息,席卷了整个京城。
普通百姓只是看个热闹:
民变?
大虞新朝,天下大平,盛世可期……结果,却就在并不算偏远的齐地,爆发了民乱?
这不是笑话吗?
一定是贪官污吏盘剥太过,这才逼得民夫们不得不反。
所幸,齐地的官员,折冲府的府兵等都尽职尽责,火速出击,这才没有让动乱蔓延。
有些政治嗅觉的人,则隐约感受到了紧迫与危机:
齐王反击了!
想想也是,齐地可是齐王的封地啊。
楚王却要在齐地搞事情,还让自己的人,抢走了齐王世子一手浇灌出来的战果。
齐王府若是还能忍,那岂不是辜负了齐王天朝战神的威名?
士可杀不可辱,齐王的体面万不能如此被折损?!
引发民乱,杀掉摘果子的敌方马仔,漂亮的一记反杀。
算不得绝杀,却也能够起到立威的效果。
而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却看到了更深的一层:
圣人与齐王的这场较量,齐王“反败为胜”。
齐王,哪怕被针对、被排挤,依然是那个桀骜不驯、不可战胜的神话。
可惜啊,齐王终究为人臣、为人子,只这身份上的天然劣势,就让他处处被动。
果然,就在某些老狐狸暗自感叹,并继续观望的时候,就传来了西北战事惨败的坏消息——
楚王率领二十万大军,身边亦有齐王麾下悍将屈突叙、韦世廉做副将,在边城与来犯的突厥大军大战,却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突厥本就是大虞的心腹大患,皇朝新立,天下初定,突厥汗王便趁机南下。
按理,战功彪炳、百战百胜的齐王,才是最佳西北行军大总管的人选。
奈何圣人忌惮,楚王算计,齐王非但没有得到领兵出征的机会,反而连麾下的得力干将都护不住。
屈突叙、韦世廉都是齐王心腹之人,也都是用兵如神、骁勇善战的悍将。
若圣人派他们中任何一个去抵御突厥,或许不敢保证大胜,却也不会惨败。
圣人却将他们调给了楚王,由楚王做总管,两位大将作副手。
硬仗,他们打!
指挥,楚王来!
如今败了,估计也要由这两位冤大头背黑锅。
哦不,更确切的说辞,应该是屈突叙一人。
韦世廉虽也是齐王系的骨干,但他还有个身份——晋城公主驸马。
好歹是圣人的女婿,晋城公主对新朝建立又有着极大的功劳。
即便真的犯了错,圣人也会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予以赦免。
更何况,韦世廉并没有错,他是被楚王给坑了。
西北战事惨败的真相,包括圣人在内,朝堂上下都心知肚明。
他们不是败给了突厥,而是败给了兄弟(父子)的内斗。
可惜,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圣人要的是结果,是能够将战神儿子拉下神坛的“借口”。
这不,两日前,西北战报才送到京城,昨日,圣人就接连下发圣旨:
调屈突叙、韦世廉进京!
责令大理寺、兵部、刑部等,问罪二人!
圣人的意思很明白,这是要让屈突、韦二人背锅的节奏。
而按照他的意图,一番审查下来,十有八、九会牵连到齐王身上。
即便不能把杨翀本人如何,也要继续砍掉齐王府这棵参天大树上的枝叶。
图穷匕见了啊!
“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矛盾,一触即发!
……
安国公府。
高大厚重的红漆大门,关住了满园富贵,也将外头的风风雨雨抵挡在外。
至少,对于楼家的女眷来说,朝堂上的纷争,圣人与齐王的角逐,她们并不十分关心。
比如崔太夫人,她根本不管外头是不是电闪雷鸣、洪水滔天。
她只知道,她的十一郎,她唯一的儿子,没了!
东院,正堂,一片素白。
灵堂已经布置妥当,棺材里却是空空的。
楼让的尸体,还在千里之外的沂州。
楼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派亲卫去沂州,调查楼让的死因,为某个竖子善后,然后将楼让的尸体运回京城。
不管怎样,楼让都是楼谨的亲弟弟,是楼家的郎君,他的丧事不能太过简薄。
办完丧事后,还要将楼谨送回六镇老家的祖坟安葬。
整件事,都是楼谨忙前忙后。
崔太夫人在收到噩耗的时候,人就当场昏死过去。
醒来后,人也是木木的、傻傻的,仿佛刺激太过,已然失了心智。
直到楼谨命人布置了灵堂,抬眼便是刺眼的白,崔太夫人才仿佛“活”了过来。
她不顾自己虚弱的病体,挣扎着来到灵堂。
看到处处飘荡的素锦,空空如也的棺材,她凄厉的喊了声“儿啊”,终于哭了出来。
众人:……哭?哭了好啊!
只要哭出来,把胸口积聚的悲恸、绝望等等情绪发泄出来,人才不至于崩溃、疯魔。
崔太夫人虽只是继室,可到底是老将军的遗孀,是楼谨的母亲。
她若是有个不好,楼谨要守孝,还要被非议——崔太夫人唯一的儿子,死在了楼谨的“侄子”手里。
虽然楼让是“杀人不成反被杀”,还是死在了“乱民”的刀下。
但,这种事儿,懂的都懂。
乱民?
呵呵,可以是乱民,也可以是暗卫。
只是一层遮羞布,只能骗骗无知幼童。
崔太夫人可不是孩子,她更是知道自己儿子与楼彧那小畜生的恩怨。
当初楼让非要去沂州,崔太夫人就明白,儿子还记得断腿之仇,他要找楼彧报仇!
崔太夫人曾经想过阻拦,但她深知,这是儿子的心魔。
若是一日不破除,儿子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痛苦的深渊。
且,崔太夫人也恨啊,也希望能够狠狠的报复楼彧。
这次,跟以前不同。
那时楼彧有楼谨撑腰,楼让才吃了大亏。
而如今,十一郎背后是李皇后,是圣人,他还是奉旨办差的朝廷命官,楼彧再霸道,也是个无爵无官的少年,他还敢明着杀官不成?
崔太夫人想到了这些,也就放下心来,任由楼让去了沂州。
没想到,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楼让就、就——
“我的儿!我的十一郎啊!你死得好惨啊!”
“将军!郎君!你若泉下有知,定要为我们的十一郎做主!”
“十一郎,他死得冤枉啊。他为朝廷尽忠职守,却惨遭奸贼杀害!”
“呜呜,楼彧,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弑杀尊亲?”
崔太夫人守在灵堂,日也哭、夜也嚎,嗓子都哑了,却还是不肯停歇。
她起初还只是哭天抢地的诉说儿子的凄惨、可怜。
哭着哭着,愈发伤心,也就慢慢没了理智。
她开始直接点破楼彧的名字——
是他!
是他用毒计害死了十一郎!
崔太夫人为母则刚,为了给唯一的儿子讨要公道,不再顾忌楼谨,也不再管其他人。
她现在就只有一个想法,为楼让鸣冤!报仇!
小畜生害了他,就要让小畜生偿命!
崔太夫人是慈母,独孤氏又何尝不看重自己的儿子?
或许,在自己、在夫君、在诸多儿女中,独孤氏不会选择楼彧。
可,若楼彧与“外人”放在一起,她就会坚定不移的选择前者。
不管怎么说,楼彧都是自己的亲骨肉。
她、还亏欠他良多。
“阿母,请慎言!”
听到灵堂的风声,独孤氏匆匆赶了来。
她一身素衣,乌鸦鸦的云鬓上,只簪了一支银钗。
楼让的死,独孤氏也有些伤怀。
到底是一家人,在一个国公府相处了好几年,人已经死了,再多的摩擦、矛盾也一笔勾销。
独孤氏本就是个心软的人,不认识的人,骤然亡故,她都会觉得惋惜,更何况是名正言顺的小叔子?!
更不用说,楼让的残疾,还、还跟自己的儿子有关系。
独孤氏与楼谨一样,都对楼让有些愧疚。
楼让忽然就死了,自己的儿子毫发无伤……独孤氏真的无法对楼让的死无动于衷。
还有崔太夫人的悲痛欲绝,也让独孤氏禁不住的怜悯。
是以,独孤氏便竭尽所能的照顾楼让的妻儿,默认崔太夫人的癫狂。
但,独孤氏也是有底线的。
她所能容忍的范围,决不能突破那道底线——楼彧!
“阿母,阿让是行事不妥,激发民变,中秋之夜,惨被乱民所害!”
“此事已有沂州刺史陆怀瑾、河东县令,以及当地的诸位乡绅、耆老等的证实——”
楼让的死,沂州官府早有定论。
他就是被乱民所杀。
而乱民,也是被他给逼反的。
说句不好听的,楼让就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阿母,我知道你因为十一郎的死而伤了心神、乱了心智,但,即便如此,也不可乱说!”
“此事与阿彧有何相干?他又何曾弑杀尊亲?”
独孤氏可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逃跑的小通房。
做了几年的将军夫人、国公夫人,她背后有独孤家,更有楼谨的宠溺,不说在国公府了,就是在整个京城,都是数得上号的贵妇。
作为一品国夫人,能够影响安国公的女人。
独孤氏去到宫里,见到李皇后等贵人,也从未被欺辱、被薄待。
李皇后对她亲近有加,公主皇子皇妃等,也都高看她好几眼。
她走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都是恭维讨好。
居移气,养移体!
独孤氏已经成为一个标准的、成功的顶级贵妇人。
她的一言一行,都透着尊贵,以及高高在上的气势。
哪怕面对曾经的“主人”,独孤氏也再无一丝自卑、退怯。
她气场强大,她自信张扬,驳斥崔太夫人的时候,亦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崔太夫人跪坐在地板上,听到独孤氏的斥责,提起头,露出了涕泗横流的脸。
崔太夫人的年纪并不老,生在富贵、长于锦绣,保养极好,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
但,此刻,崔太夫人仿佛瞬间苍老。
凌乱的头发里,夹杂了不少的银丝。
脸上是没有血色的病态,眼角、嘴角有了皱纹。
一眼看过去,就是个绝望、颓废的老妪,哪里还有曾经的光鲜、体面?
看到这样的崔太夫人,独孤氏愣了一下。
昨日崔太夫人昏迷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这般憔悴。
怎的一夜不见,人、人就苍老成这副模样?
一夜白发啊。
还有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望与仇恨,更是让独孤氏高扬的气势矮了一大截。
独孤氏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崔太夫人的目光,太骇人了。
就像是落入陷阱又失去幼崽的母狼!
独孤氏有预感,崔太夫人随时都可能跳起来,一口咬住自己的喉咙!
嘶!
独孤氏只觉得后脊背一阵发凉,心、慌得厉害。
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智坚韧、内心强大的人,她的气势,更多的是身份、夫君等外在因素给她的。
不是与生俱来,不是由内而外,独孤氏颇有点儿纸老虎,碰到真正的狠人,她就有些退缩。
“……哈!楼彧没有弑杀尊亲?”
“独孤明月,你自己说这话估计都不信吧。”
“我不是傻子,我还没有老糊涂!我就算没有现场得见,也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楼彧那小畜生的陷害!”
“小畜生!真真是个没良心、没人伦的小畜生,几岁大的时候,就害得嫡亲叔父断腿,如今更是——”
“独孤明月,你别急着驳斥!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敢拿着你的一双儿女、拿着楼谨的爵位发誓吗?发誓说,这事儿绝不是楼彧所为?”
不得不说,崔太夫人与独孤氏做了这几年的婆媳,对这个儿媳妇还是有些了解。
她精准的按住了独孤氏的命门——龙凤胎!夫君!
跟这些人比起来,楼彧根本就不算什么。
独孤氏根本不敢为了帮楼彧正名,而拿着她最看重的人去赌咒发誓!
她不敢,更不想。
人,要懂得避谶,不吉利的话都不能随口乱说,更何况是“誓言”?
独孤氏心乱了,樱唇一张一合,根本就吐不出一个字儿。
“……看到了吧!连你自己都知道,阿让就是被那小畜生害死的!”
崔太夫人惨然一笑,气势压过了独孤氏又如何?
她的儿子,已经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