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会议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倒是郑朗另一件事吸引许多人侧目而视。
裁兵开始。
年老者裁去,没有接到朝廷诏准,就开始裁员,这是战场,让一群老头子作战,成何体统?
但写了一份奏折,不但年老者,体弱者与伤残者非轻伤战士,一律裁去。严禁士兵自残。
这份奏折很快到达京城,赵祯与群臣看后苦笑。特别是最后一条,郑朗再三提醒,若是朝廷诏令减裁伤员,不做惩罚,会有许多士兵为逃避兵役,用兵器将自己弄成残废,以求朝廷恩准回家。
听起来很好笑,说明朝廷为了募集兵源,下面官员做了许多不好的事,包括强行抓丁,已经与所谓的祖宗法度违背。
正在商议时,王尧臣也上奏,这份奏折很长。
第一件事与郑朗的进奏不谋而合。
说四路缘边之地,疆界长达二千余里,屯兵二十余万,鄜延路六万八,环庆路五万,泾原路七万,秦凤路二万七。看似很强大,但将疲懦残伤不任战斗者一扣,仅能有十万人勉强与之作战。
别看增兵,可这个增兵未必起到好作用。
但与郑朗皆没有说到百姓负担。
不说也知道带给百姓的负担,也没郑朗说的激进,进行裁军。又说了四路利害,第一便是泾原。
接天都山,离贼穴近,可以出大军,若劲骑疾驰,旦暮便至。渭州以东,直抵泾邠,没有阻阂。原州境内明珠、灭藏等族,其迹多向背,朝廷虽招抚,贼至常出人马为助。此路最急。
说得很有道理。
几位宰相看到王尧臣奏折后,又再次看郑朗的奏折。
若按郑朗与王尧臣的说法,这些兵源在军中,不但不起作用,反而会产生负面影响。泾原路因为地形因素,必须要派大军驻守防御,那么只能默许郑朗奏折里第二个建议。边军招纳一批蕃兵作为常驻兵力,正式编制,稍弱的弓箭手继续作为民兵训练,不测时使用。
后者已经同意,主要是前者。
王尧臣也说了这个问题,泾原路熟户一万四千余帐,曹玮时威令明着,常用他们平叛西羌。其后备懈,守将惟务姑息,养成骄黠。自元昊反,镇戎军及渭州山外,皆被侵忧,近界熟户,也遭杀虏。蕃人的风俗,最重酬赛,挑起衅激怒之,可以复用。派人募其首领愿意效用者,籍姓名及士马之数。达到一千人,听自推其有谋勇者一人,授以班行巡检之名,使其出境,破荡生户,所获财富,官勿检覆,得首级及伤者,始以物赏,仍依本族职名补及增俸钱。
臣服宋朝的为熟户,不臣服宋朝的为生户,用他们来催毁泾原境内不安定因素。
掠掳的物资全部归这些熟户所有,不用上交朝廷,不但让他们得到这些物资与战利品,击毙伤敌人者给以赏赐。有功的与大户熟户首领给其官,授官,还是职官,给其俸钱。
赵祯看着这两个状元的奏折,哭笑不得,怎么一去西北,两个状元全变得如此“残暴”?
商议大半天,先是同意王尧臣的奏折。
又商议郑朗奏折,有些大臣不是很同意,王尧臣之议虽残暴,但不触及制度,郑朗若是裁兵,倒是可以酌情用之。然而将蕃户正式建军,与王尧臣的奏折有所不同。
王尧臣奏折不过是郑朗原先在京城改版弓箭手上的再改版,非是国家正式军队。郑朗再改,已经触及国家的底限。
但也不能怪罪郑朗,不是郑朗做的,各路将领皆将弓箭手编入军中,朝廷不恩准,也等于是正式的军队。
几个大佬啼笑皆非,最后商议,下诏同意郑朗之策,但裁兵仅限于重伤与老者,弱者与轻伤者不得裁员,否则这道界线很难区分,会造成诸多弊端。允许各路编入蕃户进入军中,但限制了数量。泾原额定数量一万蕃兵,弓箭手两万人,各熟户自己主动协助朝廷制军勿限。其他三路也做了一些数量限制,泾原路最多,其次延鄜路,再次环庆路,最后是秦凤路。
但又说了,诸弓箭手与熟户自己兵力,战后须听朝廷安排,逐步减员解散。
已经让前线四人开心万分。
有了这道诏书,就可以放开胆子建立蕃军,这些蕃户又多有马匹,一大半人可以用来建设一支骑兵。无疑增加了前方的力量。
可是这道命令,使后方压力更加增重。
虽裁去部分兵力,仅限于上年龄的老兵,以及重残者,在军中占的数量不大,比如泾原路,郑朗做了一些手脚,将一些残病不重的人,以及弱兵早充重伤者,逐一裁去,也只裁了七千余人。军队素质提高,数量却增加了。特别是骑兵的供养,供养一个骑兵费用是步兵的三倍有余。
又有改版弓箭手的支出,给后方带来严重的财政压力。
因此接到朝廷的诏书后,郑朗大刀阔斧的裁军,一边又命施从光在长安城采购货物,运向渭州,与蕃户进行交易。
有老种先行一步,郑朗没有上奏朝廷。
然而有人上书打了小报告,葛怀敏上了一奏,说郑朗不务正业,前线军务不管,与蕃人联手行商敛财,动乱军心。
没有他的奏折,朝堂上也吵翻了天。
这么大规模的交易,货物刚发向渭州,京城就听到消息。
但郑朗招抚瞎毡,没有人反对,授予瞎毡为澄州团练使。此职出自唐朝,仅次于节度使,掌管一州军政。在宋朝与节度使全部成为虚职,职位与知州平级。
因为牵扯到瞎毡,事情更复杂,赵祯被大臣们吵得头痛,有的人认为观察后再说,郑朗喜欢折腾,去渭州折腾是必然,看看效果如何,再下判断。有的人反对,认为葛怀敏是对的。有的人自做聪明,要求改变,默许交易,但要缩小规模,不能官方公开经商。赵祯只好派钦差前去渭州查看究竟。
……
郑朗正在渭州城接待瞎毡。
朝廷会吵,他早就料到。
但无所谓,见到实利,再有即将到来的一场中型大捷,所有大臣会自动闭上嘴巴。
瞎毡此行带着几十个部族首领过来的,见到郑朗后,一个熊抱,热情地说道:“见过郑公。”
这一回不怕了。
也是在诸部族首领面前做一个样子,看一看,我与宋朝的宰相那么亲热,脸面便有了。
郑朗没有让他下不台,也亲切的回了一个熊抱。
然后热情地将这些人迎进城中,命令部下杀羊备酒款待。
坐下来,瞎毡说道:“不知道郑公什么时候能去龛谷城看一看?到时候我一定备以盛大的礼仪招待郑公。”
从渭州城刚刚赶来的施从光瞪眼睛。
郑朗没有多想,吐蕃人也会使一些小阴谋诡计,但多是蕃人,姓格豪爽,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羌人也是如此,象元昊那般狡猾无耻,绝对是羌人中的令类。
说道:“一定去的。”
“谢过郑公,”瞎毡大喜。
郑朗话音一转,道:“莫急,且听我说,我会去,将一些事情安排下去才能去。还有,我也要有话对你说,你亲自前来,是对此次市易的看重,心情我能理解,可你有没有想过夏贼的感受?”
“党项人?”瞎毡脸色黯然下去。
泾原路无要险可守,瞎毡境内与西夏人同样犬牙交错。
五年前元昊经营河西,取道兰州,沿阿干河而上,经羊寨、马坡东行,以马衔山下瓦川河畔驻扎。因为兵马众多,城堡小,难以容纳,便在附近新筑一城,名曰新营,又叫瓦川会城。后来留兵驻扎,以断绝吐蕃与山后南边宋人的通路。两年后,又派人于阿干河畔修筑一城,派兵守护,堵住了通往临洮的道路。这就是最早的阿干城。
因为瞎毡与元昊关系默切,两城对瞎毡没有构成多大的危害。此时两城驻兵很少,阿干城更是一座小寨子,直到元昊听到瞎毡投奔宋朝后,才正式扩建阿干城。
这才是要命的。
元昊没有进攻,试问那怕元昊于两城难驻扎几百人,瞎毡敢不敢主动攻打西夏军队?
一旦阿干城修成后,离龛谷城只有七十里路。多山路,若是宋军,要一天多时间才能到达,还能做防御准备。但元昊手下全是骑兵,纵然山路多,两三个时辰也到达了。
瞎毡所在的榆中地区,将会彻底全部暴露在元昊大军的攻击之下。
郑朗又说道:“你不能高调啊,最好上书元昊,向他表示自己的为难之处。至少让他认为你不会真的倒向我朝。”
“那不行,郑公赤诚之心待我,我怎能两心待郑公?”
也不知道他说是真话还是假话,郑朗笑了笑说:“放心,我相信你,这是暂时的缓兵之计。且听我言,你一边上书,一边用交易得到的财富,扩军备战。两地离得有些远,元昊发兵攻打泾原,你救援很难来得及。元昊发兵攻打你处,我朝多是兵军,救援速度更慢。所以你自己手中得有一支武装力量。”
“郑公……”瞎毡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先起来,”郑朗将他扶起来,说道:“你既是我朝臣子,替你着想,是我的本职,不用感动。唉,可惜了,我来得迟,否则一定会阻止西夏人于阿干河建设阿干寨。如今你打是不能打,守是不能守,这个小寨子将会成为你们龛谷城最大的妨碍。所以先拖着,一边准备军队,同时我会上书朝廷,支持你们一批武器,一边你也要低调。经常来渭州,元昊听闻后更加反感。以后你不能再来渭州城,以商人名义,让你的属下来渭州交易,安抚元昊的情绪。等到元昊不能对你们构成危胁后,我不但会去你们龛谷城做客,说不定还会上书,让陛下诏你进京,让陛下与京城百姓看一看你与你属下将士的风采。”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尽欢而散。
接着陕西又有一份奏折呈上,夏竦与范仲淹、郑朗共同上书朝廷,请朝廷批准重修三白渠。
朝廷正规的禁军在四路就达到二十余万,还不包括永兴军。一部分是来自陕西本地,大部分是从河南等地调拨过来。
这时候人们油腥不足,饭量大,特别是士兵,一人一年消耗粮食达到七石。再加马匹与更大的损耗,仅是粮食的负担,就给朝廷带来严重的财政压力。
三白渠若成,会增加三万顷的耕地。
夏竦派人前来看过,郑朗与范仲淹先后分别前来亲自查看。西北不象江南,一亩地可产四石五石,天气寒冷,往往多是一季,又多是粗犷式的耕作,好一点的是以后多交给百姓耕种,不象军队的屯田,但一亩地产量也不会超过两石。
然而三万顷的耕地,一年收成使陕西本土多出近五百万石粮食。
运向陕西各地还会出现损耗,但比起从江南运来的损耗,将会是天壤之别。抛去损耗之后,粮食依然会出现缺口,可能满足大半军粮的需要。虽会花去不少钱帛,一旦粮食收成上来,三年之内,就将修葺水利的经费收回。
无论夏竦或者范仲淹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西北会打持久战,即便以后议和,除非将西夏灭国,否则还会驻扎大量的军队。
奏折呈到京城,赵祯君臣也认可。
然后叶清臣急得要哭了,说道:“陛下,三司使那来这么多钱帛支持重修三白渠?”
用意虽好,钱从哪里来?
郑朗知道此事会拖很久才能议决,也没有理朝廷的想法,再次动手屯田,王韶做得够狠,在渭州与秦州的后方屯出近万顷耕田。之所以如此,百姓多牧猎谋生,存在大量荒地,这里水系发达,有许多肥沃的河谷与平川。
泾原路也不差,泾州、原州与渭州同样有大量肥沃的河谷。连德顺军与镇戎军内也有一些河流盆地与平川。
镇戎军与德顺军郑朗没有敢动,弄不好不是屯田,是主动给西夏人送粮食的。
丰收之时,几万西夏大军过来,一边进攻一边割着高梁麦子,谁能阻拦?不但让他们扩大胜利,还外带着送给他们吃的喝的。包括原州城的东北角与渭州城的北边,郑朗全部主动放弃,而是选在泾州与原州东南、渭州南边。
为了安先境内诸族,留下来一部分平川供他们放牧,弓箭手的田地绝对没有动,七拼八凑下来,三州屯田面积统计上来,一共达到四千几百顷地。
这是先统计。
要到秋后用马牛耕耘出来,经过一冬的酥冻,到明年开春后才能种植。
为了迷惑敌人,郑朗刻意将这件事弄得声势浩大。
朝中一干大臣听了后,又是皱眉头。
看起来用心是好的,市易是为了谋财,三白渠与屯田是为了增加粮食收成。两件事做好了,会减少朝廷财政困难。
可是两事带来的后果,没有人能猜出来。
只能等朝廷派出的钦差李征元带回来答复。
但谁都没有想到,泾原路正在谋划着一场大的战役。
郑朗与老种、狄青都在等,等府州的消息!
王勇二人又带回第二份情报,西夏已经出征府麟,征调了许多军队,但究竟多少军队,元昊有没有亲自率领军队出发,绝非王勇能打听到的。这两者对未来的战斗计划会产生严重的影响。
甚至元昊如果未亲自出兵,虽派出大部,即将发动的计划也要立即取消。
按照推测,想攻打折家军,元昊必然亲自率军。
然而仅是猜测是不够的,只能等候府州与麟州的消息,再做决定与改变。
天气便一晃,向八月滑去,也渐渐凉了下来。
大燕南去,羌笛声都变得高亢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