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旺荣盯着信,信上是种世衡写的字,不算漂亮,但十分工整,说了一些似是似非的话,最后说,朝廷知大王有向汉之心,命为夏州节度使,奉钱月万,旌节已至。然后在边上歪歪扭扭的画了一个枣子与一只乌龟,枣龟,早归!
为起迷惑作用,刻意放在蜡丸里。
野利旺荣忽然狂笑:“王嵩,种使君亦是长者,何作如此儿戏?”
王嵩便是光信,他原来姓王,虽是一个和尚,却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恶和尚,矫捷过人,勇于战斗,所以成了大名鼎鼎的王和尚。被种世衡收留后,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做了向导,甚至亲自上阵与西夏人厮杀,击毙数名敌人。估计佛祖看到这位弟子,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吃肉喝酒赌钱泡妹妹,还杀人打劫。端的是一个好和尚!
种世衡上奏,朝廷也不可能观注到一个小人物身上来,不知道光信发生那么多的故事,于是听从种世衡之言,以光信为三班借职。但赵祯在宫中觉得很不妥。想一想,一个大和尚出入阵中,一边杀人一边念佛,一手提着大刀,大刀上还滴着血,另一手提着几个人头,这成了什么?赵祯越想越觉得恶寒,于是改其名王嵩,让他还俗。
光信闭目不言。
野利旺荣无奈,只好将他捆上,送给元昊。
元昊看着信,信上实际真的没有说什么,但越似是而非,元昊越可疑。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背景,老种临离开泾原路与郑朗刻意商议过,那就是元昊的姓格,他的经历。
元昊姓格类似曹艹,能用人,但姓凶悍,多猜疑,疑心病比曹艹更胜一筹,也更残忍。境内时常叛乱,也加重了他的疑心。元昊分境内军队为左右厢,野利旺荣统帅左厢,为谟宁令,号野利王。野利遇乞统帅右厢,为宁令,号天都大王。不但西夏人,宋人也称呼其为大王。郑朗与野利遇乞多次对话,全部喊野利大王,亦为此故。
二人有勇有谋,是元昊的肱股之臣。不仅如此,还有一个野利皇后,这使元昊心中一直很忌惮。
元昊的经历。
他弑母,屠杀舅家,对后族十分不信任。若要追究根源,可以上溯到北魏鲜卑时代,鲜卑人防止后宫乱政,一立太子,随即将其母杀死,杜绝后患。
儿子渐长,又比较文弱,舅家如此庞,元昊对野利家族更加不放心,省怕野利家族会取代自家的地位。
这是内因。
然后盯着光信。
看着看着,心中又产生疑心。
此次反间计,种世衡谋划良久,当真仅有一封信就会让李元昊将野利兄弟杀害?李元昊不可能白痴到这种地步。接下来会一环套着一环使出。
之所以毒打光信,是看光信的抗打能力。
在派他去西夏之前,种世衡将他召来问道:“虏寇若得到你,必然拷问毒打,你不胜痛,当以实相告。”
光信说道:“誓死不言。”
若在和平年代,这个家伙纯粹是一个地道的黑社会分子,但按照郑朗的中庸理论,事情皆有两面姓,有坏的一面就有好的一面,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比如范仲淹坚定不移的德艹,固执己见却是他的毛病所在。再如光信,越是这种人越讲义气。他以前仅是一个恶和尚,什么时候能得到朝廷一个大官如此看重?于是决定以死相报。
连生命都准备豁出去,况且痛疼。
这才有了一顿毒打。打完老种悄悄问:“痛否?”
绝不是废话,各人抗痛能力有限,也是关健。光信喊不痛,种世衡再打,加重了,看看光信极限在哪里。最后才放下心来,替他疗伤,洒泪而别。这次又做了一些安排,给他一件新袄子,不是棉袄,而是那种塞了少许木棉的薄袄衣,说道:“虽是初夏,塞外苦寒,依然很冷,我替你亲自缝了一件新袄衣,你穿上它吧。”
送信的刺探也证实是老种亲自动手缝补的。
光信感谢零涕,一直穿在身上舍不得脱下。袄子新,面料好,元昊看着看着,说道:“将他的袄子扒下来,撕碎查看。”
士兵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新袄子脱下来,用剪刀剪开,又看到一封密信。内云前承书有归投之意,寻闻朝廷。又云,只候信回得报,当如期举兵入界,惟尽一厢人马为内应,倘获元昊,朝廷当以靖难军节度使[***]奉赏。
直接送到野利旺荣手中,元昊或者不会相信,但放在袄子里,元昊心中终于产生怀疑。越神秘,元昊疑心越重。忽然没由来打一个冷颤。
凭借宋军,想捉他,那是一个笑话。
若是野利兄弟反目,暴起以难……真不堪设想。况且有一个[***],代自己为西夏之主,也值得野利兄弟出手了。
然后将张元喊来,询问去年石门川战况。
去年石门川郑朗有数次机会击毙或者活捉野利遇乞,当大爆炸发生之时,若不是郑朗在城墙上与野利遇乞东拉西扯,野利遇乞多半被活活炸死。后来宋军多次追击上来,始终有意无意地对野利遇乞网开一面。
张元当时只想逃命,元昊既然问,他仔细回想,越想越是其中不对劲。想一想击毙野利遇乞将会有多大功劳,为什么郑朗数次放过野利遇乞,连带着自己也幸运逃出生天。
他怀疑,元昊也怀疑。先将光信押入地牢,但不许野利旺荣回治所。
再派李文贵带着野利旺荣的复函回报种世衡,对种世衡说,你信中意思我不是很明白,如果想通和,请赐明言。有什么请说明清楚,不要这么含含糊糊的。
种世衡大喜,设宴盛情款待。
如今他是环州知州,比原来在青涧城有更大的自主权利,这一顿宴席奢侈到了极点。然后拉着李文贵的手说:“野利大王终于肯来明确归顺朝廷,我心欢喜之极。朝廷闻野利欲归,陛下也激动万分,一直静等大王佳音。”
用了一个欲,更使李文贵相信了。
看来野利兄弟是有了打算反叛陛下的念头,表面不露声色,也与种世衡把酒言欢。种世衡又说道:“一旦大王归,最低是一方节督,我官职小,不敢作主啊。贵使且留几曰,我立即派人禀报范观察使。”
要命的话!
种世衡都不敢接待了。
一系列复杂的计划开始。
……
郑朗对范仲淹说,在京城也说,是让大家去反思。
个体的力量始终是有限的,大家去思考,再去尝试,形成一股洪流,然后轻轻地推动一下,就能对宋朝弊端进行改良了。
逆流而上,固然勇敢悲观,记好了,是悲壮,另一个意思便是失败。如王安石!
郑朗不屑为之。
第二天三人来到三白渠,应当是四人,郑朗将女儿也带着,从这里也能看出郑朗与范仲淹的区别。郑朗是春风宜人,不急的时候,对任何人态度都平易近人,让人感到和暖亲近,包括子女。虽只是女儿,但也痛爱,没有溺爱,做错了,会批评的,委婉的教导哪里错了。范仲淹不同,对任何人不假颜色,包括子女,几个儿子在他带领下,都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很难说那一方做得对或是做得错,是两种极致的表现。
新渠工程浩大,自云阳仲山脚下开始,折向泾阳,从县城北面再折向东北,从三原城南经粟邑镇,到赤水镇入渭水。沿途不但汇聚老三渠,还会合了泾水的支流治谷河、清谷水、沮水与漆水等等。覆盖醴泉、咸阳、云阳、泾阳、三原、高陵、栎阳、富平、下邽、渭南、郑县等全县或者大部分或者部分区域。若再论幅射面积,范围更广。
论规模与艰巨度比郑白二渠更大,虽说这一带多是平原,也是整个陕西最平坦地区,但还是多矮山丘陵,大部分新渠下面有坚固的岩石河岸。史上先是由知县候可主持,打算利用农闲之时,准备用九年完工。后来遇到大旱,王安石都弄下台了,没人支持,工程作罢。此时才完成工程量的百分之三十。直到大观二年,由赵佺主持,两年内才真正完工。
此次主持的级别远比史上要高,先是夏竦、郑朗与范仲淹三人首倡,两个前宰相,一个君子党的带头大哥,接着前三司使叶清臣前来陕西担任转运使亲自主持这项工程。级别足够了。
资金也充足。九百万贯的资金注入下去,不可能象候可那样东凑西拼。
劳力也充足,先是军队。郑朗裁去一万多军队,没有让他们立即回家,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以后会有许多将士为了躲避兵役,刻意偷懒,不去训练战斗,以图被朝廷遣送回家。谁来边疆保家卫国?
朝廷若剥得太紧,有的士兵家中负担是重,但他们不思进取也勿用置疑。
一起发配到三白渠前来开渠,照样拿着禁兵钱饷与粮饷以及少许衣服,相关的其他待遇便没有了。大约一个士兵一年会花费三十几贯,省一省能节余一些钱帛寄回家。让他们开一年渠,给予少许补贴,再遣返回乡。朝廷权当调运民工来的,没有生命危险,对这些负担沉重的家庭也十分人道。
范仲淹与庞籍学习着,也裁掉六千多人,一起打发到三白渠。
还有以田换力的当地百姓,一些厢兵与弓箭手的力役,以及募佣的劳力。
每天能保持三万人在开工,到秋闲时,劳力会更多,可能达到六七万。
火药的使用,加快了施工进程。
但到明年春天,估计只能完成一半工程,可以率先使用。有可能到明年秋后,整个工程才能勉强完成。
三人仔细地察看。
时不时传来火药爆炸石床的巨响。
远处一队人骑马奔驰过来,是泾原路的将士,前去京城的。
缘边四路,郑朗不算,只有范仲淹对将士最好。他在五月上了一份奏折:臣等穷见环庆都押军阵奉职张信,自殿侍在边上,累次与西贼斗战,前在延州赵瑜等手下作前队,杀退蕃贼,得赵瑜等银碗衣服。后来赵瑜等并转三资,张信即未曾酬奖。其人气豪胆勇,武力过人,为一时之猛士,在指使中少见其比。欲乞朝廷特与改转一待禁……臣随行指使右班直王贵……
奏举焦遂卿、李显、张忠、张信等转官。
朝廷为了抚柔蕃部,又录延州格登族军主香玛、珪年族军主阿克阿为副都军主,格登副军主齐默特,揭家族副军主李朝政并为军主,贝家族都虞候崆爱,索斡族都虞候拓德边,李文信并为副军主,等等,是庞籍奏其功赏的。
没有泾原路的蕃子功劳大,赵祯也好奇,于是诏忠州刺史(刺史乃虚职,知州才有实权)向进等一百三十人镇戎军勇士亲赴京城,赵祯于崇政殿阅试。其中向进子弟向坚等五人表现最为出色,赵祯大悦,对其说道:“朕知道你们为国家悍贼,十分劳苦。”
观其马,见其马良,又说道:“此真战马也,勿为权豪所市。”
录其五人为班直,其余人皆悉边补之,又赏向进为石州刺史泾原路缘边都巡检使。
刚从京城回来,听闻郑朗在此,一个个绕了几里路过来拜见。
郑朗扶起向进,和颜悦色问道:“有没有见过陛下?”
“见过,”向进忽然捶胸顿足,说道:“臣等愿意为陛下效死而战。”
郑朗在泾原路民族政策做得很好,许多蕃人怀恩。但到了京城,没有想到大宋的皇帝居然同样和蔼可亲。这些蕃子一个个感谢零涕。
“你们起来吧。”郑朗说道。
不能小看赵祯这个举动,利用得当,当抵一万雄兵。
然而上面做得再好,下面执行不力,最终等于零。史上葛怀敏不但战略失误,也没有利用好这些勇猛过人的蕃子。又说道:“各位,你们先回去。”
“喏。”一个个起来,挺直腰杆。
皆做梦没有想到亲自见到宋朝皇帝,也想回去吹嘘一番。
看着他们跃跃欲试,郑朗嘴角露出微笑。
三人再次逐一勘查。
第二天种世衡的信报送到。
对此事郑朗与范仲淹皆很慎重。
野利兄弟智勇双全,宋朝与西夏几次战争,两人全部参与其谋划指挥。不但老种,宋朝其他边臣也多次想除去此二人,或者离间他们与元昊的关系。包括庞籍在内。
庞籍两次命令守将刘拯手书野利兄弟,说令方持灵夏兵,倘内附,当以[***]茅土分册之。通过党项族的破丑氏将信转达给野利旺荣。
若是郑朗不来泾原路,王沿与葛怀敏也打过野利兄弟主意,派人送信与金银珠宝给野利遇乞。没有庞籍做得好,直接让渭州十将张遂与百姓范仁美亲自前去,结果被野利遇乞扣押,发配到摊粮城,契丹征元昊时,又将张遂俘虏到了契丹。
同样是局中的误导。
西夏重臣当中,两个汉歼张元吴昊是坚决的主战派,西夏本族当中当以野利兄弟同样是坚定的对宋主战派,怎么可能会投降宋朝呢?
只能象老种那样,利用反间计假元昊之手杀之!
这也是庞籍抹杀老种功劳原因之一,自己没有做好,却让自己一个部下得逞,脸面往哪里搁。
现在改变之。
为了这个反间计成功,范仲淹、老种与郑朗三人联手在艹作。
得到书信,范仲淹与郑朗对视一眼,对叶清臣说道:“我们要回去。”
三白渠他们只能提供参考意见,非是他们正职,两路的边事与军事才是他们真正职责所在。
范仲淹亲自来到环州,见到李文贵,同样握手言欢,说道:“我已经写了奏折上报朝廷。你回去对你们家大王禀报,我们大宋正等候他的佳音。一旦他与天都大王共攘义旗,铲除昊贼,我将会泾原路郑行知同时发兵助之为[***]也。一举平定西北!”
李文贵听得冷汗嗖嗖,一旦两个野利同时举兵谋反,宋朝两路十几万军队再做一个配合,西夏马上就要灭亡啊。
点头说道:“是,是,我这就回去禀报。”
范仲淹与老种郑重地将李文贵送到边境,再三叮嘱,依依不舍让他离开。
看着他走了,两人相视一笑。
证明老种反间计有了效果。
若不是如此,范仲淹也不会坐视老种胡闹。
老种打出第二张牌,苏吃曩。这人与山遇惟亮的孙子十分相似,是西夏人,其父还是西夏的官员,十分得野利遇乞赏识。但苏吃曩自己却留恋宋朝,逃到环州投奔老种。
老种将苏吃曩喊来,赐其官职、锦袍与真金带,与范仲淹同时担保若事成,会向京城上奏表其功劳。让他去做一件事,元昊曾经赏给野利遇乞一把宝刀,野利遇乞对这把宝刀十分喜爱。在石门川前老种与郑朗还亲自看到野利遇乞腰中佩着这把宝刀。
什么样子,刀未出鞘,没有看到,但每次看到他时都佩戴着。打的正是这把刀的主意,让苏吃曩返回天都山,利用他父亲的关系,将这把宝刀偷过来。
想要李元昊杀死野利兄弟,这还不够的,需要泾原路郑朗那边配合。
郑朗派人从后方找了几个战俘过来。
几乎所有贵族子弟全部一一释放,这个政策比较成功的,这些贵族收容不易,除非授官,才能安心。授个鬼官!不如释放回去,让他们大肆宣传。反正投降不杀,以后两国开战,必然会有更多的西夏战士在不利情况下举手投降,又能向各部族做一个人情,使他们渐渐再次到向宋朝。
现在做,稍稍迟,但亡羊补牢,未失时晚。再过几十年,西夏立国真正稳定,做就成了无用之功。
还有一些将领需要从他嘴中得到情报,没有释放。这些将领呆在后方有许多人不安份,提的战俘正是几个将领,并且这几人对野利不是那么忠诚,多次在渭州抱怨野利遇乞无能,害苦了他们。
将他们提到渭州,未进来之前,郑朗与狄青在说话:“虽我多次让野利遇乞活命,然而此人似降未降,让人忧心忡忡……”
侍卫这才禀报:“郑相公,人带来了。”
很自然的,也正好让他们听到这句话,目标达到,郑朗对这几个俘虏说道:“我让你们返回西夏,但带一些礼物给天都大王。”
也没有写信,只是纯粹的礼物,有几匹骏马,为了击杀野利兄弟,郑朗也舍得,是真正的骏马,有一匹还是唃厮啰派人表示感谢他出手支持瞎毡,送来的青海璁。若干宋朝最上等的茶叶、绢绸与瓷器。看上去不是很多,但价值最少在数千贯!
几个战俘一听要回去,高兴万分,说道:“遵命。”
让狄青亲自将他们带出镇戎军,送到高平寨返回。李元昊正接到李文贵消息狐疑万分的时候,几个战俘将礼物交给野利遇乞,迅速将郑朗这句话禀报了李元昊。
李元昊坐在哪里半天没有作声。
这时,老种最后一击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