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消息很自然地就让没藏讹庞得知。
为什么六人回归一人,用来急救没藏讹庞,没藏讹庞掌控的力量比李谅祚等人强,大义上却弱,只要在兴庆府两相不立即分出生死存亡胜败,便会形成相持局面。
必须留一人在没藏讹庞身边,即便以后再投奔李谅祚,李谅祚未必是一个好东西,梁氏更不用说了,必记恨在心,大局一定,不是留下来当棋子的,而是留下来被梁氏诛杀的。
相互间的通风报信,使得五人功劳会更大,也利于其他安排。
还有一条,周渊回国,其他五人因周渊以后就不会叛国。这个郑朗不会说出来的,会伤害这六名顶尖间谍的自尊心。
没藏讹庞一听十分担心,也派使者去了宋朝。
俺们认输,不但将屈野河侵占的领土交给宋朝,还将河南也交给宋朝,加重了筹码。
河南不是指黄河以南所有地区,那样的话,连灵州也能算进去。这个河南仅是指会州与天都山以南地区。西到兰州,东到德顺军,南到马衔山,包括龛谷、阿干城、会宁关,没藏讹庞让得更厉害,从吴山南端就开始让,这一让会宁关以北大片地区也划给了宋朝。
余下的不能再划,若再将会州划给宋朝,河西走廊都会出现危机,更失去大义。
嵬名浪遇也是这个心情,想得让宋朝出兵,若将绥州划给宋朝,筹码加重,以后可以重新夺回来,但万一夺不回来呢?并且绥州乃是西夏大本营,划给宋朝,正好给没藏讹庞借口,丢失了大义,兵力又不及没藏讹庞,接下来就不大好玩了。
宋朝得到这片地区会很头痛,有党项人,有吐蕃人,有羌人,唯独汉人很少。又多是吐蕃的地盘,以后为了这片土地,与吐蕃关系会再度出现分裂。军事价值有利有弊,宋朝一阻,若西夏不想用兵吐蕃,正好让宋朝挡住了。若宋朝有雄心伐西夏,得到这些地区,投射兵力的地区更广泛。
但没藏讹庞相信宋朝心动。
无他,宋朝缺少好的牧场!
在那个相公的指导下,宋朝对马匹认识渐渐清晰起来,养不了好马,顶多十来万匹,再多不大好养了,缺少优良的牧场。河南一划,人口虽不多,可面积相当于宋朝“侵占”的怀德军、德顺军与镇戎军三州军面积总和。
这么大块牧场,足以让宋朝养七万匹良马。
宋朝能不心动?
两拨使者分别踏向去宋朝的道路。
此时郑朗正在保宰相。
六月宋文坛史坛盛事,欧阳修率领一干文臣,重修《新唐书》,一举奠定了欧阳修文坛宗师的地位。
在文学上造诣,欧阳修很了不起的,郑朗同样佩服万分。就算自己放弃政务,因天赋问题,恐怕最终还会不及,除非利用金手指抄袭。但郑朗已经不屑了,其实抄袭又有何关系?许多人命运在改变,包括大小苏,司马光与王安石,甚至以后岳飞也不会成为悲情英雄。
他们命运改变,那么所写的文章,作的诗词歌赋,也会与史上不同。
然郑朗不想,想的仅是修完儒学,改变世人的保守内敛思想。
到了七月,北方雨水依然很大,郑朗都要强行掘堤了,各个宰相也很慎重,派人昼夜防范。没有作用,七月,第六埽依然决堤。不知道为何还在第六埽,有可能埽堤确实弱了,有可能有蚁穴,黄河再次分流。
做了防范,官员撤退百姓及时,也死了几千百姓,十几万户百姓成了流民。
这些流民必然为紧张财政带来难题。
但不是没有好处,治理黄河大手笔,自古以来最大的手笔,花了这么多钱帛下去,还有一些官员怀疑的。郑朗又不想久呆,时间抢得紧,更让一些官员感到不满。
不要多,松一年,财政没有压力,大家都好做官。压得紧,只能兢兢业业,甚至一些官员投其所好,借机剥削百姓,产生一些不必要的矛盾。
此次决堤,这些不满的声音全部消失。
十几年时间,四次大决堤,无数次小的泛滥,这是国家大治,若是碰到一个内政不好的封建王朝,北方早就到处揭竿起义。
自此,再无人质疑郑朗治河之举。
大量流民产生,无家可归,家在洪水里。朝廷要救济,得花很多钱帛。不过八月到来,因为河水淹没许多地方,水势也平缓下去。正好治河,将这些百姓集中起来,开始动手济水工程,以及济水以北的运河工程,不少劳力的,成年壮丁就达到了三四十万人,还有半大的少年,以及妇女,当成半个劳力,又有三四十万人。舒缓了劳力压力。
对此朝廷没有异议。
但是诸多言臣终于爆发了不满。
灾民是安顿了,但每一次决堤造成无数人家淹没,不仅是灾民,洪水一冲,房屋没有了,桑麻地没有了,果园没有了,作坊也冲之一空。不但有私人的,还有官府的作监。
没有准备罢了,郑朗明明要来决堤,为何两府不作为。相比于滑州有准备的掘堤泄水,此次对朝廷对百姓造成多少损失?
然后弹刻两府大臣不作为。
其实原因很简单,无论富弼或者庞籍担任好几年首相,得下去吧。
不但他们二人,郑朗当时做首相时,吏治那么好,若不主动南下,也让言臣得弄下去。
听到朝堂种种消息,站在青州新运河上,司马光对郑朗说道:“郑公,若真两府宰相变动,对河工不利啊。”
“你是想我保住庞籍?”
司马光嘿然一笑,又说道:“也是为国家而保。相位变动,对河工不熟悉,也会影响河工进展。于公于私也。”
“如何保法?”郑朗问。
运河产生无数纠纷,若不是司马光与王安石,真的很不好办。论磨人的本领,不是欧阳修,而是这两个三郎。有的大户贪心不足,就生生让他们活活磨得哑口无言。
“郑公出面不宜,不知道韩中丞与郑公关系如何?”
“我也不清楚,为何要问他。”
“若是他与郑公关系好,可以利用。”
“如何利用?”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两府宰相出现人事变动,非是韩琦,而是富庞二相公。韩琦进入东府时间太短了,不可能全部换掉的。”
“你是说此次言臣弹劾,有韩琦的影子在里面?”
“我没有说,不过听闻韩公与欧阳公关系现在越来越好。是否如此,只要郑公写一封信给韩中丞,让他带着御史上书,请求郑公再度回到东府,就能看出。”
郑朗盯着司马光,太腹黑了。
过了一会儿,一笑,无论公心或者私心,眼下确实不希望两府变更,富弼与自己关系还是不错的,常书信往来。庞籍更不用说了,而且是两府中唯一的真正相才。韩琦不是不好,若让他担任枢密使倒是不错,做首相却不大好。若让韩琦接替二人为首相,对自己不是很有利的。
思付道:“这样吧,你进京叙职,向陛下禀明河工进展,代我说服韩绛,若陛下问起,切不可隐瞒。”
“向陛下说啊?”
“必须向陛下说,这几年陛下心情低落,身体也比往年差,对政事有些倦怠了。但就是如此,不能忽视陛下的智慧与心胸。”
“郑公,我有一事不明。”
“问吧。”
“这几年陛下对郑公态度,让我看不清。”
“你将王介甫喊来。”
“好的,”司马光急匆匆下去,一是想替郑朗参谋参谋,郑朗不做首相,他心里面也弊得慌。虽他很腹黑,但不能说他不重情义,史上庞籍对他载培,庞籍死后,执子礼前来拜祭,并且以子身份替庞籍主持葬礼,感恩的。
一会儿两人过来。
郑朗也不怕,王安石虽怮,但不是顽固不化,若是顽固不化,都不会发起改革。为了改革,他也不择手段,甚至篡改原来的儒学理论。司马光就不用说了,为了打击政敌,不惜颠倒黑白。
让他们坐在草皮上,不远处就是正在劳动的民工。但没人敢过来打扰他们。
郑朗说道:“你们感到这几年陛下对我的态度可疑,是否?”
两人同时点头,不但他们,许多大臣感到赵祯对郑朗的态度十分不解。而更远方的没藏讹庞与嵬名浪遇直接认为赵祯的表现,乃是害怕郑朗功高震主,赵祯有意打压。
郑朗徐徐说道:“之所以如此,乃是我犯下一个错误,当年公主殿下非是在鄂州,而是逃到会溪城。一路辛苦,走不动路了,留在竹林里休息,梁怀吉前来找我,正好我在看看风景,缓解压力。听闻后立即带着四名侍卫过去,这才中伏。”
两人嘴巴一起张大了,司马光问:“老师,为何犯下这样的大错?”
“山洞里很冷,几名西夏死士皆有亲人死于庆历战争,对我痛恨万分,因此不仅克扣我们的伙食,也不给被褥,为了取暖,不得不相互挤在一起。不管怎么说,都是犯了错。犯错了就要惩罚,所以我前面一出山洞,后面去京城,一是给皇上报一个口信,让他勿要担心,二就是认错的。现在再度兼有使相之职,仅是为了治河。若不是为了治河,我还会将所有职务放下。庞醇之年高了,纵观他人,我没有看到什么人能适合担任首相。宋朝的未来只能放在你们身上。一个善长机谋,一个善长吏治,敢于作为。若是你们二人放开一些政见上的分岐,互相联手,宋朝会更美好,也不缺少未来的宰相之才。但你们若因为政见稍有不合之处产生严重分岐,我朝必危矣。”
“郑公,你放心吧。”
“有你们这句承诺,我真放心了。所以我将这个真相告诉你们,就是让你们做好接手未来宋朝政务的准备。”
“老师……”司马光又道。
“想说什么?”
“殿下的那个孩子……”
“如你所猜,是我的儿子。”
两人差点晕倒,不过郑朗将这段隐秘说出,心中却如释重负。
司马光想了一会,说道:“也未必不是好事,郑公,你一生做为,太过完美,功劳又大,如今陛下是仁主,能容郑公,未来却未必。有了这个把柄在手中,未来人主却反而敢用郑公。”
司马光这番话与崔娴说得颇为相似。
“未来,”郑朗又想到那个高滔滔,道:“未来,再说未来吧,只要我宋朝后继有人,管谁担任首相?除非朝廷需要,否则治河后,我想隐居了。”
司马光与王安石两人相视一笑,这个真相让他们感到震撼,但事情已发生,又是自己的老师,如何责备?不为君子讳,但要为老师讳。不过对郑朗这句话就当成耳边风。除非未来人主是昏君,否则换谁放着这个人才,也不敢不用。想隐居,那个人主肯让你隐居?
司马光说道:“那我就去京城了。”
“好,你去吧。”
司马光去了京城,先是中书,后就去了韩绛家中。赵祯也接见了他,但司马光看到劝动韩绛,没有将真相说出来。都算半个女婿了,何必要解释。
韩绛开始弹劾中书三相,然后上书请求郑朗回京担任首相。
又说了感到不解,为何郑朗越立功离中书越遥远,难道陛下也学习暴君,打压残害忠良?未提西北,朝廷早得到西北的消息。先是感到愕然,然后在心中感到惋惜,这才明白郑朗为什么说有八分把握一举将西夏拿下。
知道真相的人不多,知道六名间谍真相的人更少,这番变故中,不仅是六人,有许多人叛叛复复,有党项,也有汉人。例如叛逃到西夏境内的李清,此次开始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很难甄别出那些人乃是朝廷最机密的间谍。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少之又少,仅三四人而己。
但事态发展到这地步,有些人感到很可惜的,毕竟灭掉西夏同样是一场大功,与黄河之功,孰轻孰重,难以判决。当初之所以一致认为要将治河放在首位,是没有想到西夏演变到这种地步。
至于那几个知道更多真相的人,心中更是感到惋惜。
不过河也治了,钱也花了,西夏这场变故,无可奈何了。
韩绛也不提它。
宋庠听他将奏折念完,站出来说道:“韩中丞,非是朝廷不用郑朗,他现在治理河工,如何分身中书?”
“难道在中书就不能治河?”
宋庠语塞。
韩绛说法颇有市场。宋朝的惯例,升升贬贬,郑朗下去快九年时间,按照资历,也能重新返回朝堂。于是有许多大臣附和。
韩琦终于站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郑朗可以重新返回中书,任为首相,但不是这时。虽说在中书同样可以兼顾河工,然与亲力亲为终有区别。河工南自扬州,北达沧州,东赴大海,西到三门,规模之大,胜过隋炀帝之大运河,财帛之广,自古未有。于公于私,朝廷不当此时诏回郑朗为相。”
说完徐徐退下。
诸臣不敢再言,这可是两亿多缗钱。仅是第一年就砸下六千多万缗钱,今年工程量更大,最后会用多少钱帛,都未必可知。一个首相位置与之相比,真不算什么。
但说来奇怪,随着弹劾之风也就消失。
司马光临行前让庞籍喊去,说了几句话,司马光离开京城。
见到郑朗说道:“郑公,未来你将有几大政敌啊。”
“何解?”
“我在朝中看到数公身体,庞公身体越来越差,富公虽身体好,仍不及其他诸公魄力,特别是韩公与文公,身体好,还有手腕高妙之极,又与郑公政见多有不合之处。”
“无妨,”郑朗淡淡道。无论文彦博,或者韩琦,或者欧阳修,那一个都不及你与王安石的对手。
但郑朗也在发愁,是为钱帛发愁。具体有多少工程量,用多少钱帛,郑朗无法计算出来,大约的,能估算出来。想要四年竣工,劳力超出他的预计,必须征用更多的劳力,钱帛也会超支。
实际有了钱帛就有了劳力,工程涉及的范围是整个北方六路,人口密集,总人口接近五百万户,最少有一半是五等户以下者,若是从四等户计算,最少有三百五十万户到四百万户,也就是勉强保持温饱以下的劳力,就能达到六百万人以上。若不怕财帛困难,从各州进行动援,劳力足足有余。但钱帛用得会更厉害。
王安石也反应了这个问题,道:“郑公,工程比想像的要大。”
郑朗点点头。
“要么推一年时间。”王安石试探地问,推一年时间,财帛会缓上一缓,大臣怨言也会少一点。
“不行,”郑朗断然拒绝道。
王安石不解地看着郑朗,已经知道真相了,郑朗不打算进入两府,当然也未必,知道真相的人不多,未必不能进入两府。况且事情过去很久,也没有大臣再注意公主。但对于郑朗来说,早一年与晚一年,几乎没什么区别。
郑朗道:“介甫,君实说庞醇之身体不大好,但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的身体?”
“陛下?”
“正是他,陛下身体一直也不大好。”
“但陛下,还有那个十阁。”
“十阁的事我劝过,用阴阳平衡隐喻,可如何直接开口?”
王安石额首,这事儿终是不大好说的,皇上,你身体不好,少房事。
“陛下……”
“陛下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王安石无言以对,这话儿也只能对王安石说,两个学生两个怪胎,就是不纳妾,王安石还有一个儿子王雱,司马光一个儿子也没有,夫人劝他纳妾,也不听。不知道司马光怎么想的,或者房事上有什么不对劲,郑朗同样不好问。司马光让族中的一个侄子过叙过来,作为养子,留在身边。因此,只能对王安石说。
又道:“我也担心意外,一旦黄河治理完毕,我朝内治才真正接近巅峰,让陛下看一看。”
用了接近两字,没有到,种种制度上的弊端没有解决,还有夔峡四路依然是老大难。
但没有想到庞籍开始打退堂鼓了。
言臣再三的弹劾之下,庞籍写了一封信给郑朗,说道我只能坚持一年时间,明年决定致仕。身体不大好,每天为政务绞尽脑汁,又遭到言臣怦击,庞籍萌生退意。
又写到,如今退还退有脸有面子,省得让人泼一身污水退下去,都会影响到子女的前程。至于明年我退下去朝政会怎么样,你好自为之吧,先对你通知,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