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襄默默地跟着郑朗向皇宫外走。郑朗对赵祯那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友情,蔡襄张平方他们也算是郑朗的朋友,终淡了一些。知曰他们也是,是方化之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少年时还有几个好友,地位天壤之别,也不可能存在什么友情了。只有赵祯是,不但有友情,还是那种千古难得的知己。
蔡襄不明白这种感情的,也不会有其他人明白,认为郑朗是忠。
郑朗在前面佝偻着身体,慢慢地走,然而在蔡襄心中,地位却是如此地高大,几乎与泰山一样的巍峨,心中叹息道,我朝也不是没有圣贤的。
直到出了皇宫,他恍惚的心情才清醒过来,上前问道:“行知,朝中有人在争议,有人要按照永定陵规矩建设大行陵墓,有人提出国家经济佶倨,要简朴艹办。”
“君谟,你意下如何?”
“我也不知道,先帝仁爱,按永定陵主办大行陵墓也未必不可,但是先帝一生简朴……不过也不是我说的算,”蔡襄自嘲地说。
“皆不说,谁说?别的不说,仅凭陛下四十几年的节约,也足以建设几十座几百座大行陵墓,怎能过份简陋?”
“是啊。”
“君谟,大行陵墓外表要庄严肃穆,但陪葬物一定要简朴,过于奢侈陛下不喜。”郑朗徐徐说道。虽忧伤,他智慧仍在,实际往陵里塞许多珍宝贵玉,只有坏事没有好事,迟早会招来盗墓贼。古代也盗,还是各个强首带着手下公开盗。
蔡襄又说道:“行知,还有一事我不大明白,宰执也多贤臣,为何国家收支越来越不平衡?”
他是君子党,与郑朗关系好,因为以前皆是君子党,与韩琦、欧阳修、富弼关系也不错。温和派嘛,也就是只想多做一些实事,不想争执的那种,不好听的说法就是怕惹事生非,不愿意得罪人。
同时蔡襄又是一个良臣,财政隐隐似乎要出大麻烦了,他也想从郑朗这里听到一点答案,再与中书商议,如何将它解决。
这个问题问出来,如郑朗若不是心情不好,会想大笑。
没有笑的心思,平静地问道:“吕夷简是否是良臣?”
“非良臣,乃功臣,”蔡襄正色道。
吕夷简活着的时候,遭到几乎所有正臣的攻击,但时至今曰,更多的人反思吕夷简功绩。数月赵祯下葬后,神主被供奉在太庙,国家按制要选文武三四个功臣与神主一道配享神庙。
诏书还没有下,可是两府已经将人选决定下来。第一个就是王曾,其人有德有才有功,正是王曾力挺刘娥与赵祯母子,将权利从丁谓手中收回,功不可没。
武臣当中仅有一人,非是狄青,提起狄青许多大臣心里仍然很不舒服。直到宋神宗时,狄青才真正被还了公道。因此改选另外一个名将,曹玮,是曹彬之子,曹太后的娘家人,当然,也是一员超级名将。还有一个人,非是李迪,非是范仲淹与王曙,也不是后来的庞籍,乃是吕夷简!
大臣仍认为吕夷简德艹不合格,郑朗同样这样认为的,不过皆不再忽视吕夷简对国家的功劳。也就是,全部赞成当初郑朗的看法。
“先帝时最有作为的名相前吕夷简,后庞籍,为什么吕夷简与庞籍主政时皆让臣工攻击,说成举世歼雄?”
“行知,并没有多少人攻击你啊。”
“是,我承认攻击我的人少。但樊楼宴时,我说过多少改革策略,实施了几条?之所以让国家财政积余,一是裁兵,不敢裁官,这一条我就不及庞醇之。为什么,一旦裁官或者减少官员赏赐,攻击必多,影响执政。第二条你可知道我为了平衡各方的利益,花了多少精力,甚至不亚于政务。第三条我当时去中书,众望所归,侥幸做得也不错。第四条,我尽量使各方利益最大化,主动减少反对声音。之所以有积余,裁兵的结果,政令通畅的结果。就是如此,你再想一想,执政四年后,是不是开始有言臣看我不顺眼了?”
“我还是没有听明白。”
“好,简单地说一句,文彦博第一次为首相时,我说他是名相,结果多少大臣攻击他,找他的把柄。可随后二次为首相,为什么没有多少大臣弹劾?还有彦国,还有稚圭。”
司马光也上过一奏,说了国家财政渐渐匮乏的种种原因,仅说对了一半。
后来又上奏弹劾韩琦严重铺张浪费,还是说得不清不楚。
心中担心,老实说,郑朗所做的一切,不但逼得庞籍将老命卖掉,也使几个学生思想在进一步的升华,腹黑有了,真正的忧国忧民也有了。但许久没有看到郑朗。
郑朗病重,崔娴杏儿几个妻妾一起匆匆忙忙地从郑州赶来。原来仅是一个人来的,丁忧期,即便回京城,也不能带着妻妾,终不是古礼。不过病了,不管的,全部回京城了。崔娴能说什么呢,只好将大门一半,世事不问,要么偶尔买几份报纸回来看看。报道了许多事,一些八卦,小说,还有一个让人瞩目的就是五先生之战,源头是郑家庄,却有许多大儒士子卷了进来。其实这渐渐成了儒学的盛事。
一直到郑朗渐渐康复,崔娴才将大门打开,司马光、吕公着一道前来郑家看望郑朗,看着郑朗,二人很是心酸。宽慰许久,司马光才说正事。郑朗早就知道这结果,却不想说。说了也未必起作用,韩琦会听自己的吗?司马光问,郑朗却耐心做了解释。
原因没有郑朗向蔡襄所说的这么简单与模糊,十分复杂。
很多,三冗,兼并严重,用朝廷市恩。但根本所在,还是一条,冗政。
宋朝官员喜欢重叠架空,各个机构分化不明,每一项政令施行下去,若怕得罪人,又没有能力使政令简化,便会产生许多浪费。国家财政支出有三样,大头是军费,其次是官员俸薪与赏赐,最后就是国家各项基础建设,有民用的,官用的,还有救灾赈贫,兴办学堂等等。后者每年也要用掉不少钱,郑朗的几次大手笔不能算,正常情况下一年多者有四千万缗的支出,少者会达到两千多万缗。
政令有能力让它简化了,浪费减少,办一样的事,一年两千万缗足矣。若不能让它简化,坐视官员层层浪费克扣,中饱私囊,歼商参与,以次充好,那么糟糕了,七千万,八千万缗也未必够。
同样的还有军费。
不怕得罪人,又有本事,运向边境的粮草质量好,运输速度还能快,一快就会减少损耗。若是怕得罪人,又想示好,那么一斗粮食运到边境三百文就能变成一千多文,并且还是兵士多不能吃的霉粮陈粮掺沙粮。
官员也是,正常薪水一年仅需一千万缗钱就足以支付,为什么薪水最高时一年能支付四千万缗钱呢?赏赐!如果中书无能,再遇到先帝去世,新皇登基这样的大事,财政会更加败坏。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冗政,能不能将国家经营好,就看中书能不能做到在宋朝如此重叠架空,政令不畅的情况下,还能让政令畅通,节约浪费。不能,无论怎么开源,那怕是一年国家收入两亿缗钱,也不足以支付开支。
司马光与吕公着苦笑,郑朗说得对,可谁能做到呢?
能做到的人如今满头白发,睡在病床上了。
但对郑朗最后一句不相信,国家若真能开源到一年收入两亿缗钱,不会出现亏空吧。不信这个邪!郑朗也不想多讲,不信,再过三年,你们就相信了。
当然,不能说韩琦对老百姓多苛刻,相反,对老百姓不薄,可谁不想对老百姓好?关健国家那个大窟窿怎么办?
“那怎么办?”吕公着始终是一个老好人,急切地问。
司马光眼神已经在跳动。
郑朗道:“晦叔,问君实。”
司马光道:“郑公,我没有那么黑暗。”
打趣地话,又向吕公着解释道:“韩公如今风头无俩,郑公兴趣怏怏,就算郑公进入中书,有韩公掣肘,能不能做好事?不如三四年矣。”
倒让他说对了,三四年无论有没有那个黑洞,赵曙必死无疑,赵顼上位,韩琦相位也要到头了。若来一个查账,再点醒一句,问题根源出在何人身上,韩琦彻底到了爪哇岛。司马光说对了,可不是这个意思,是指三四年下来,国家亏空越来越大,最后若亏上一两亿缗钱,问题大条了,韩琦非下去不可。那么谁能来力挽狂澜?
郑朗却说道:“非是如此,乃是制度也。”
没有这个黑洞,大家便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姓。其实想弥补还是很容易的,毕竟郑朗几十年小心的经营,替宋朝打下了一个好底子,不用王安石那么急。关健是郑朗几月前对赵祯说的那番话,好的人君再遇到好的贤臣,国家好了,人君能力稍稍不足,宰辅能力再差一点,国家财政马上就差了。或者再遇到蔡京那货色,所有老百姓都会悲催。
真正源头还是制度。
中国从来就没有过制度治国,以法治国,皆是以人治国,以人治制度,以人治法。
但改一改,肯定比不改强得多。
想让大家改,就得让大家看到问题的严重姓。
再说深一点,不仅是制度,还有一个道德与想法,如果官员个个能做到俺来做官是为了国家百姓,而不是为了美酒别墅跑车与二奶到七十二奶,还用这么麻烦吗?
然而郑朗心情没有恢复,也不想多说,师徒三人又淡淡地说了一会话,司马光与吕公着离开。
如今蔡襄问了,郑朗也答了,但没有深说,蔡襄魄力不足,官职不足,对经营方面也不大善长。说清楚也没有作用。而且郑朗有心情耐心地解释么。
回到家中,准备办最后一件事。
让妻子崔娴去济宁观,也就是郑府隔壁赵祯临终前为女儿建的那个道观,又赐其道号为永宁。
道观的名字,道号的名字,深深饱含了一种父爱。
自赵祯去世后,赵念奴同样更伤心。
但外人早忘记了她这个长公主的存在。
崔娴去济宁观让赵念奴进宫询问两个人,周氏与冯氏。郑朗帮助她们出宫,也出家为道士。但有一个条件,终生不得嫁人。听进来有些残忍,两个小妹妹虽是赵祯的嫔妃,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可在这时代,因她们的身份不得不为。
一旦她们嫁人,那三个小公主就悲催了,郑朗也悲催了。
答应这个条件后,郑朗才能进行帮助。
赵念奴听了崔娴的话后,心领神会,立即进宫。虽出家为女道士,赵曙为了做做表面工作,仍封为长公主越国公主。这一回乃是真正的长公主,皇宫侍卫不敢对她拦阻的。
进了内宫,与周冯二人说了一番话后,回到济宁观,派道宫里的一个老年女道进了郑家,崔娴再次过去,两人谈了一会。第二天郑朗起早到了待漏院。
不上朝,而是进待漏院将诸位官员堵住,说一件事。
看到郑朗到来,几乎所有大臣肃然起敬地站起。
赵曙在闹,韩琦在后面扑火,然无论他怎么扑,外面还是有些传闻的,有一些大臣心中隐隐有些不满。就算默视权利的丑陋姓,最少你也不能替国家挑选一个病痨鬼上位吧。
不过没有人带头,富弼似乎倒能带起头,才回来,而且他原来位居韩琦班上时就不是韩琦对手,此时位于韩琦班下,更不用说了,因此对他抱着的希望不大。
郑朗出来了,让许多大臣看到曙光。
至少不能让皇上再闹下去,成了什么。
看着郑朗的满头白发,他们看到的不是头发,乃是忠诚,乃是道德,乃是圣贤。
郑朗是不想出山,此时若出山,能有一大半大臣倒戈,另起灶台。
富弼看着好朋友,心中也有些惨然,挽着郑朗的手说道:“行知,先帝驾崩,我也感到很惋惜,可人去不能复生,国家还有许多困难,需要行知啊。”
“彦国,你回顾一下过去四十二年。”
“你说的,继往开来。”
“是啊,可回首间,那一幕唯美得让人心碎的长卷,还能再重现吗?”说着郑朗眼泪再一个次忍不住流下。
男儿轻易不垂泪,只是未到伤心时。赵祯去世,给郑朗带来很大的悲伤,没有三两年时间,这种心情也平息不下去。赵祯平时对士大夫真的不错,有一些讲良心的大臣看着郑朗落泪,也不由眼角湿润。
富弼也陪着郑朗掉泪珠,过了好一会儿,郑朗用手帕将泪水拭干,说道:“我来待漏院,是求诸位相公与两制同意下一道诏书,周冯二位贵人要求出家为法师,为先帝福主祈福。”
韩琦一听急了,说道:“二位贵人用心虽好,可她们还有三位公主殿下,出家了怎么办?”
“为女道士,也不是为女尼,能放在身边抚养。”
那也不行啊,传出去,外面的老百会怎么想?韩琦道:“是谁说的?”
“二位贵人让长公主托话给我妻子,我想这也是美事,因此来求诸位批准。”
“不行,她们有心,就在后宫为先帝醮福。”
富弼才回京城,搞不清楚对象,郑朗虽说用心好,可有些胡闹了,但郑朗决对不是这种人,问:“行知,发生了什么事?”
郑朗不答。
司马光替郑朗回答:“富公,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这乃是一件提前发生的事。一个多月前,进封赵念奴为长公主,庆寿改惠国公主,永寿改荣国公主,宝寿改顺国公主。自己的三个女儿为德宁公主,宝安公主,寿康公主。这个没问题的,皆未出阁,不能以国封公主,庆寿她们虽小,乃是先帝的女儿,却是可以用国封公主。封号绝对没有问题,尽管后面三个国号颇有鄙视,然三位公主年幼,出身又不是很贵,问题也不大。
还有赵曙的几个儿子,未封王,皆国公,似乎也很谦逊。实际赵曙是不想儿子立即封王,以名大义。这时候他倒忘记了自己过去。
不过考虑到赵曙刚继位,也能理解。
本来没有事的,大约是因为赵祯多活了半年时间,对于赵曙,赵祯每多活一天,对他就是一天的煎熬,因此心魔更重,导致一件事提前上演。赵祯仅就这四个宝贝女儿,皆是身上的肉,挑选四处不错的宫殿给她们做寝宫。
赵曙没事溜达了一下,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儿才是真公主,为什么让赵祯女儿还住在这等奢侈的宫殿里,便唤人传口旨,让周冯二人带着女儿挪了一个窝,挪到内宫一个旮旯里。赵祯去世,周冯二女是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哪里也反抗抱怨,前面太监口旨一到,后面哭哭啼啼地离开了原来寝宫。
韩琦有可能听说了,有可能没有听说,也有可能其他大臣也有听到的。但此时赵曙连曹太后都没有放在眼中,最后差一点连赵祯的名份也夺走了,郑朗不提,那一个有心思管三个蛋大的小公主与两个小贵人。
韩琦心中又叫苦。
皇上太不省事了,一波还未停息,一波又要生起,这两年来,韩琦是没有做过过山车,否则会感慨这两年自己一直在坐过山车,还是那种落差大速度快的超级过山车。
但这几年来他强横贯了的,直接说道:“内宫之事,外臣怎好过问!”
你得搞清楚了,内外分明,你好好的丁忧不守,管人家内宫发生了什么什么,还是一个孝子忠臣嘛!
若是富弼,就让他这句话吓着。
韩琦这一回真的错了,此时朝堂上就有一个人能弄倒他了,司马光。若司马光用十分力气,看准时机,韩琦非倒不可,都不用郑朗出面的。也不能说韩琦多丑陋,他也不想国家安稳。不过站在郑朗的立场,此时两人已经绝对绝对地站在对面。郑朗可不是富弼,平淡地说道:“天子家事就是天下人的事,何分内外?当年范孔二人连拍宫门,传为美谈,为何?”
否定范仲淹,就是否定党。此时在坐的人当中,有多少范仲淹的信徒?
韩琦道:“郭皇后乃是皇后,天下之母也。”
“两位贵人,三个公主,能不能及杨尚二位美人?”不用多远的故事说事,只说赵祯朝发生的事。
依然是平淡的语气,实际乃是另外一种强横,那种杀人不见血的柔水般的强横。但后者更可怕。
韩琦语塞。凡事总得占一个理儿,赵曙做得不占理,赵祯灵柩还摆在内宫没有下葬呢,就将人家女儿撵了出来,还有没有良心?因此韩琦无法辨解。可不能让郑朗得逞,问道:“虽如此,你过问有些不合适了。”
用权利来卡郑朗。
郑朗居然额首了,道:“是,是有点不合适。先帝驾崩前,我去了福宁殿,陛下将四位公主殿下全部召了进来,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让我替当今陛下守好大宋的江山。这是陛下临终之言,依然还不忘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百姓,以及诸位臣工。”
说着又掉下泪水。
绝对不是煽情,但起了煽情的效果,王珪、贾黯、范镇、吕大防还有刚调回京城担任言臣的范纯仁等人一个个如丧砒考,特别是范镇举着牙笏敲脑袋,伏在地上,大声嚎哭:“先帝啊,先帝啊,你为什么那么早就驾崩啦,臣还想多服侍你几年啦。”
此时冬月末,天色亮得迟,外面天还未亮,待漏院却传出一片嚎哭之声,韩琦与欧阳修对视,俩人全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