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端坐在案前,冷眼瞧着宇文护慢条斯理地用餐,说是陪吃一顿,这已经不知第几顿了。
眼看着这天又要黑了,宇文护似乎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终是忍不住问道:“你还要吃几顿才走?”
宇文护正嚼着饭菜,听了她这话,却没生气,反而眼底笑意愈深,咽下口中食物,便笑道:
“你终于说话了。”拭了拭唇角,解释道:
“我说的一起吃顿饭,不过是想听你说说话,我心无遗憾了,自然也就舍得!若你一直沉默无言,我只会觉得......觉得你欠我一大恩,心实不甘,又怎舍得?”
秦姝叹了口气,无奈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何故刺杀韦孝宽?”
“遵王之命!”
“王命!?高欢的命令?”宇文护又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眼中视线一直锁着秦姝未移。
“是。”
“倒是让人奇怪,你是高澄的姬妾,为何高欢派你刺杀?他手底下没其他人?”
秦姝答不上这个问题,又是沉默不语。
宇文护盯着秦姝,似乎又想明白了什么,扯出一丝讥讽:“猜到了......你够笨!”
见秦姝蹙眉无言的那般神态,宇文护‘噗嗤’一声,笑出声。
“笨点好啊,若你再聪明些,放得开点,豁得出去,无所顾忌......怕这世间儿郎,没一个能逃出你的掌心。”
调侃完又不禁摆了摆头:“要说你也是放得开,豁得出去的人......该是你死脑筋作祟......”
“够了!”秦姝不想再听废话,只道是自己真的太笨,信他之言,竟乖乖的陪他吃饭。
索性提刀想走,却被宇文护抢先一步摁下案上横刀。
“你还得疗伤,走不得......算了,我也不打趣你了。
只是我觉得,你一个女子,不该总为这些事儿!如果你在东面过得一直是这样,就算你再杀我一次,我也要带你走。”
秦姝心头瞬时翻涌出一股酸涩,一滴泪倏然滑落,却别过头去,咬唇咽下哽咽。
“我不会跟你走,长安于我而言,是噩梦!”
“高家才是你的噩梦,若非高家逼你为谍,迫你杀人,你又何至于将一切痛楚,尽数算在长安头上?”
宇文护的声气愈发沉重:“为何,明知是死路,也非要去走,一次两次......再一次,谁又能救你?”
“谢过将军几番搭救,如果还有下次,也都是我自己的意志,就像将军你,为了救母亲,不也如此吗?”
宇文护微微一愣,救母乃人伦至情,秦姝为谍不过为主,本不该并论,但想到她与高澄之间,只能一声长叹:
“为了你的子惠,竟是如此无可救药。”
可想到自己对她又何尝不是痴妄,旋即执起酒壶满了两杯,一杯推到秦姝面前,一杯自持抬举,眸色肃然。
“我该启程了,陪我喝三杯,就当为我践行。”
秦姝也未踟蹰,素手执杯与宇文护杯盏轻轻一碰,正欲饮下,却被宇文护叫住:“秦姝!”
“是我把你从玉壁城救出来,第一杯酒,我要你答应,别回玉壁,命只一次,应当足惜!”
秦姝抬眸,迎着宇文护直视,迟疑间,终是仰头饮下。
宇文护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好!”
当即仰首饮尽杯中酒,杯盏重重叩在案上,再度拎起酒壶为两空盏续酒。
执起第二杯酒,宇文护先问:“第二杯酒,你有没有想说的?”
只见秦姝垂眸,微微摆首,宇文护不禁苦笑,声却沉缓:“那这第二杯......但愿你往后余生,只做自己主。”
说到此,秦姝眼底烁过璀璨,合目将第二杯一饮而尽。
宇文护指腹轻抚着杯沿,目含千言,举杯缓缓饮下,酒入喉时眼角溢出泪痕。
想着秦姝大概只是想着早点饮下这三杯酒,好摆脱他这个‘不自在’,便问道:“我何故令你不自在?”
秦姝被问住了,她根本无法解释,便自顾提壶满了第三杯。
“这第三杯——”,秦姝双手托起杯盏,对着宇文护:“祝将军一路顺风!”
宇文护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似嘲似叹:“呵......”单手执碰向秦姝杯盏。
三杯饮尽,宇文护倏然起身,玄袍带风走到门口,却猛然顿了下来:““秦姝。”
他侧背着秦姝,沉声说道:“下次不要叫我认出你来,我不想再救一个敌人!”
说罢疾走离去,只是几步后,却又骤然停步,急吸气后突然折返,几乎是撞开房门。
秦姝还未回神来,宇文护已然近身,半跪下来,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带着酒气的唇狠狠压了下来,如攻城掠地,似要这些年错过的、未诉的、不甘的,尽数渡进她唇齿之间。
秦姝十指死死抵着宇文护,却如蚍蜉撼树,根本扭不过他厚重力道。
挣扎间,一滴泪滑落,不知何时,绷紧的脊背渐渐失了力气,终是化作他臂弯间渐渐消融的雪。
宇文护察觉怀中人的软化,力道不觉转柔,却反而触及更深的渴望。
他指尖陷入秦姝青丝,正欲俯身——
“将军......末班渡船将至。” 门外突如其来的禀报,瞬间打破满室旖旎。
宇文护略略撤身,掌心仍抵着秦姝后颈,额头相贴传着炙热,呼吸交错在咫尺凝成白雾。
“秦姝,”声线沙哑,抑着万千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渴求。“跟我走!”
“你走!” 秦姝猛地别过脸去,“不然我会杀了你,杀不了你,我便去死!";
宇文护叹笑一声:“若没有旁人,我倒甘愿死在你手里。”说着轻轻收回双手,霍然起身
到了门口再次驻足,回眸深深望向秦姝,饱含眷恋,终还是转身跨出门槛,急促脚步渐渐行远。
秦姝望向案上酒壶,突然抓起仰首便灌,此刻只觉恨极了自己。
高澄撑额瞌睡,睫羽轻颤,蓦地惊醒,仰头正见母亲为他覆上狐裘。
“子惠,可是梦魇了?”
高澄缓缓坐直,喉结滚动半晌:“阿娘,儿梦到了阿姝......她如今生死未卜,可父亲如今这般......我又不敢问他。”
抬头凝向娄昭君问道:“您说,父亲这次......又让她去做什么险事?难道阿姝就回不来了?”
娄昭君只叹了口气,眼底泛着一丝冷意:“既然乏了,便去歇息,好过在此徒增烦忧。”
说完,便行至高欢榻侧,缓缓坐下,高澄只得收心,继续处理案上公文奏事。
娄昭君凝着丈夫病容憔悴,这些日子,眼泪流干了,神明求遍了,此刻只觉得心头一片死寂。
正月朔日,街巷正是人声鼎沸,忽听一人喊道:“快看、快看,天狗吞日......”
顿时所有人纷纷仰头望天,只见太阳渐渐为一黑幕遮挡,最后只剩一道勾角,天地此刻晦暗如夜。
高欢见窗外昏暗,气息微促:“子惠,还这么早,怎么外面就黑了?”
高澄疾步来到门口,仰观日轮留下的残勾,不由俯首低叹:“父亲,是日蚀!”
高欢虚迷的眸子倏然清明起来,手肘撑着身子想要下榻,高澄慌忙回身搀扶,当扶着高欢来到门口,看到了天上残日。
高欢却忽的泣笑起来:“这日蚀莫非为孤?若是如此,死亦何恨!”
高澄蹙眉望着天,渐渐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