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薛南府的枣树被一阵疾风吹落一地桃粉色的枣花,二门入内,游廊之中,一袭麻布白衣的瘦削男子步履匆匆,单肩背着一只深红枣枝老木药匣,健步如飞自回廊入内.
前头带路的黄栀一边抹眼泪,一边小跑埋头朝里冲。
至正堂,早已候在厢房外的薛枭,一个大跨步跟上程行郁,语声嘶哑,快速说话:“...早上回来时吐了血,是鲜红色的,血量约莫有两个拳头大小,之后晕厥,脉象微弱,脸色泛白,浑身冰凉——”
薛枭一边说,一边撩起帘帐,方便程行郁行走。
说话间已至床边。
薛枭单手拉开床帐,目光便钉在被床褥包裹的、小小的、苍白的那张脸,薛枭语声卡顿,声音里带着强自镇定的惊惶:“一整夜都是好的,许是连路奔波——”
“不是奔波!”程行郁提高声量截断薛枭后言,动作飞快地抬起山月手腕,食指中指准确无误搭上经脉,微阖眸,指腹感知经络走向与强弱:较上次相比,脉络杂乱,甚至有逆行倒施之相!
“可曾受凉?”程行郁问。
“并未。”薛枭答得笃定,山月一直紧紧贴着他,他能够感知山月的体温。
“可曾服用极寒极辛之物?”
“并未。”
“可曾有大悲大喜?”程行郁换了只手诊脉。
“有...有!”薛枭目光一沉:“昨夜我们见到了水光。”
程行郁终于松手。
程行郁抬起眼眸,青年人素来柔和敦厚的眼神多了几分凝重,并未再谈病症,却蹙眉问薛枭:“今日是何日月?”
薛枭不解其意:“四月十八。”
程行郁垂头,似在计算什么,片刻之后,探身取出药匣中的银针,取天门、大椎、身柱、天元、劳宫埋头施针。
一刻之中,山月唇色渐渐恢复血色,只见她眉头缓缓蹙成一道“川”字,张了张口,无意识地呢喃:“娘...疼...我疼...”
程行郁温柔低头,鬓边的垂发散落耳侧,声音异常温和,轻轻地发问:“哪里疼?”
“肚子...”山月闭着眼,顺着眼角砸下一行泪:“娘,肚子,我肚子疼...”
声音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天真和懵懂。
程行郁抬头,平静地看向薛枭:“腹痛,需灸关门。”
关门在上腹三寸处,要撩开女子衣衫。
薛枭未有丝毫迟疑,侧身回避:“您请便。”
待程行郁施针结束,接过黄栀递过的绢帕擦汗,看身量颀长的薛枭仍恭恭敬敬地背身立于屏风之外。
“不是疲惫。”程行郁声音极低,缓缓起身:“是中毒。”
......
侧水畔,窗棂四角关闭,薛枭身形紧绷,双唇紧抿,手握成拳,骨节撑在酸枝木厚方桌案之上。程行郁双手交叠,形容平和地安坐于其对面。
“你是说,山月见过靖安那天就已服下毒汤,而后将一直受此毒钳制,需半生服药?”薛枭声音晦暗不明,阳光自窗棂洒在脸上,恰好落在下半张脸上,眉眼与额际藏于黑暗之中。
“不错,据山月说,服下的药汤名为牵机引。”程行郁头向后轻靠,眼皮朝下:“这几日我翻遍医书,并未找到有关此药的消息,依靠山月的脉象只拼凑出药汤中的几味药材,尚不构成完整的方子。山月那日说若你告朝丁忧,十日后会有第一服解药送来,算算日子就是今天——我却没想到她会因短暂的大喜大悲,致经脉倒施,提前发病。”
薛枭深吸一口气,拳化为掌:“如今可有性命之虞?”
“施针之后,暂无性命之忧。”
“可有解法?”
程行郁:“我需要拿到第一副解药,才可反推毒药,毒药方子现世后,才能配置可一劳永逸的解药方子。”
薛枭来回踱步几许,心下陡生出许久未有的慌乱之感。
“若是你...解不出方子,怎么办?”薛枭深咽下恐惧,声线压得极低。
程行郁淡然抬眸:“不可能。”
他绝不可能眼看山月死去。
他可以赌上性命。
薛枭深看程行郁一眼,拱手深深作揖。
将过晌午,便有常家的嬷嬷递帖问安,打着送春礼的旗号送来一个食盒,黄栀恭恭敬敬地接下,眼眶发红,躬身哽咽谢道:“您来得是时候,我们家夫人昨夜就有些不太好...”
二人花厅里,黄栀戛然而止,作出一副害怕隔墙有耳的神色,四处打探后才压低声音:“...又是吐血,又是晕厥,特请了松江府的同乡程大夫前来诊治,噢,他也是‘青凤’,原先松江府知府柳大人的下线...请他前来诊疗,夫人这才松快些——如今,就等着您的救命药呢!”
常家的嬷嬷鼻孔快翻到天上去:“既知道发病难受,那就该动作快些!那薛疯狗前日才上书丁忧,咱们配解药不要辰光的呀?就这一碗,还是老身我熬着大夜给你们家夫人煎的呢!”
黄栀一边唯唯诺诺道谢,一边伸手去接常嬷嬷的食盒。
哪知快要挨上,常嬷嬷手一缩,便将食盒往怀中一收,老眼一瞪:“不讲规矩的呀?”
黄栀连忙从袖中抹了一个香囊过去。
常嬷嬷单手掂了掂分量,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食盒递过去:“...下回叫你们家夫人动作快点!‘青凤’下的指令,就是天大的谕令!比圣旨还大!比天皇老子的口令还大!她拿出真本事,抓紧着办,别他娘的磨磨蹭蹭推洋工!”
常嬷嬷得意洋洋:“也别想摆脱牵机引,'青凤'给人吃了十年了,还未遇见能解开此药的人!”
常嬷嬷斜睨着扫了这薛南府一眼,这宅子看着还挺大,真是便宜了这群北上的贱民:“这药汤藏着点喝。你们家那条疯狗什么味儿都能闻着,若是被他发现你们夫人的真相,仔细‘青凤’扒她一层皮!”
常嬷嬷骂骂咧咧。
黄栀瑟缩着应是。
待常嬷嬷一走,黄栀耷拉的眉梢迅速扬起,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声。
食盒上层装着六只青团糕点,下层暗格便是一碗汤药。
程行郁以银针点药入口尝了尝,不待他说话,却见一团雪白雪白的鹦鹉自侧厅扑棱着翅膀飞到他肩上,鹦鹉的尖喙使劲啄药碗的边缘:“不要!不要!不要!”
雪团扯嗓子尖叫着阻止。
“此解药,亦是毒药!”
薛枭后背升腾起勃然的杀机:“雪团辨毒,它绝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