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炎夏,午后的阳光灼热又刺眼,四下里被晒得白茫茫一片。
司卒端着水盆,懒洋洋的往院中各处洒着水,聊胜于无的降些温。
走出阴暗潮湿的司狱,白到反光的阳光猝不及防的迎头照了下来,李叙白的双眼骤然一阵刺痛,他赶忙闭了闭眼睛。
“大人,方才为什么不审问许老汉和许大山?”郑景同以为这回能多问点儿事情出来,可没想到只是半真半假的吓唬了这二人一通,几乎就是无功而返了。
两个司卒站在门外的石阶上,缓慢的拉动手臂粗的沉重铁链,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起,黑漆铁门在二人身后慢慢的关上了。
李叙白被那沉闷的关门声惊得回了神,眉心紧蹙,心头始终萦绕着怪异的感觉:“你有没有觉得,许老汉很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了,下官眼拙,没看出来。”郑景同一脸的茫然。
李叙白哽了一下,想不明白这个长相和心思一样憨直的人,是怎么在靠玩弄心术才能站稳脚跟的武德司活下来的:“你不觉得在崖底的许老汉是个色厉内荏的猥琐老头儿,可关进司狱里的许老汉是个心机深重的滚刀肉吗?”
“......”听到这话,郑景同当真偏着头,一本正经的回忆起当时与如今的情形,半晌才脸色一变,认同了李叙白的话:“是,大人所言极是,许老汉的确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下官仔细想了想,审了他这么些时日,他嘴里竟然没有一句可以考证的实话。”
“没有一句实话?”李叙白眯了眯眼:“那他说许四的生母是个哑巴,那人牙带来的女子都是哑巴这话,也做不得真?”
“正是。”郑景同重重点头:“此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早已经无从考证,而他口中所言的许四生母和人牙的长相,也无从考证了,下官也仔细问过他,他连那人牙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在何处落脚,要去何处都是一问三不知的,如今大人这样一提,下官也觉得,这许老汉的确奸滑的很。”
李叙白点头道:“现在看来,你我坠崖未必就是偶然,而走到许家也有可能是人为,我觉得,许家这三个人不简单,不,至少许老汉和他的儿子不简单,他们的背后,一定另有黑手,也一定另有企图。”他微微一顿,偏着头,对郑景同露出个狡黠的笑脸:“许老汉他们一定猜不到我们发现了这些,不如我们权当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吓他们一跳。”
“......”郑景同愣了一下,骤然笑出了声。
他觉得,这个副指挥使大人着实有趣。
总是能将很紧迫的事情说的像个笑话。
在烈日下晒了半晌,李叙白出了一脑门子汗,这才惊觉自己傻得可笑,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的躲进了树荫底下。
白茫茫的日光从叶缝漏下来,筛了满地斑驳的树影,那暗影把李叙白的神情笼罩的晦涩而复杂。
他想了一瞬,陡然问道:“许四这些日子怎么样?”
郑景同思忖道:“他倒是很正常,也很安静,话十分少,人还和之前一样木讷呆板,对了,”他续道:“许四找下官要了些书,说是要自己看。”
“他都要了什么书?”李叙白问道。
“要了三字经,百家姓和颜氏家训。”郑景同道。
“啥,颜氏家训?”李叙白惊呆了:“他只学了半本三字经,能看得懂颜氏家训?”
“下官觉得他看不懂。”郑景同实话实说
李叙白的目光一闪,深深笑道:“走,去看看他的颜氏家训看的怎么样了。”
武德司衙署占地面积极广,前衙处理公事,后衙辟了一排后罩房,用来给武德司里没成家的单身汉暂住。
这些后罩房分别有单间,二人间和四人间三种规格,分别按照司卒们在武德司里当差的时间来分配,若是立了大功,还可以酌情安排。
除了提供住处,武德司还特意在与后衙一街之隔的对面赁了个一进院子,雇了两个妇人,专门给司卒们浣洗衣物,一应费用皆是武德司负担。
前衙的膳房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开着火,做着饭,保证随到随吃,只不过是去的晚了,只能吃别人挑剩下的了。
也就是说,司卒们的月俸虽然不高,但衣食住行都不用自己花钱,月俸纯属净赚。
听到这些待遇的时候,李叙白真的是心动不已。
平心而论,抛开武德司零零七,随叫随到的工作制不提,就武德司的这些待遇,真的是秒杀了李叙白前世待过的所有公司了。
许四还是个孩子,在武德司里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些时日,脸颊和身上都长了些肉,渐渐露出眉清目秀的模样来。
可他那屋里却始终萦绕着一股子汗臭味儿,整日开着窗通风都无济于事。
李叙白和郑景同还没走到许四的屋子,就看到大开的窗里有不少人影在晃动。
“他们一个个儿都这么闲吗?”李叙白皱了皱眉头。
郑景同嘿嘿直笑:“大人,咱们这衙署里难得有个孩子,大家没事儿的时候,都愿意逗他两句,大人不知道,许四一逗脸就红,想来是在崖底见的人太少了。”
李叙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屋里的人就已经看到了他们二人,赶忙出来行礼。
他摆了摆手,哼笑一声:“怎么我一来你们就散了,是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呢吧?”
司卒们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李大人说笑了,卑职怎么敢啊。”
“就是,李大人想多了。”
郑景同脸色一正,神情肃然的问道:“怎么,你们这是没事干了?差事都干完了?”
司卒们神情一凛,潦草的行了个礼,逃也似的跑去了前衙。
李叙白望了窗里一眼,才举步进屋。
郑景同很是心疼许四这个受尽了苦楚的孩子,给他安排了一间后罩房里朝向最好的屋子。
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冠郁郁葱葱,正好挡住了午时炙热的阳光。
李叙白有些能够理解那些司卒们为什么都要挤在这间屋里了。
这屋里格外的沁凉,就像是用了冰盆一样。
许四坐在窗下,捧着一本书,正安安静静的翻看着。
看到李叙白进门,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赶忙行礼,他站起来的太慌张了,手上的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没事儿,你别紧张,我不吃人。”李叙白嬉笑了一句,弯腰捡起拿书,轻轻搁在桌上。
他弯下腰的一瞬,看到许四的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隐隐发抖。
他的目光暗了暗,坐在一旁,点了点对面的椅子道:“坐下说,那椅子也不吃人的。”
分明是打趣的话,可许四却愈发的噤若寒蝉,连坐也不肯做,始终低着头,不敢多看李叙白二人一眼。
郑景同笑出了声:“许四,你都在这住了快半个月了,怎么还这么怕见生人,况且我们俩也不是什么生人啊。”
许四摇头道:“草民不怕,只是一直在这里白吃白住,草民,草民觉得汗颜。”
他的声音并不粗,只是有些暗哑,想来还是年少,在崖底的时候,日子又过的艰难。
李叙白巡弋了许四一眼。
他低着头,手上陈年的旧伤都养的差不多了,只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粗糙痕迹一时半会儿养不回来,整个人虽然比之前白了些,但到底还是有些黯淡无光。
“不妨事,你一个孩子,能吃多少,武德司不会被你吃垮了的。”李叙白笑道,拿过那本书,翻了翻:“你很喜欢三字经?”
许四愣了一下,低声道:“是,草民最初学的就是这本书。”
李叙白挑了下眉:“这些时日忙,没顾上仔细问你,今日得空,想问问你在崖底这么些年是怎么过的?”
听到这话,许四如遭雷击,浑身一震,愣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是,大人请问,草民定然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