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晃就过了正午,起居舍人一路小跑过来时整个人都湿淋淋的。前去接迎的常福“啧”一声,抬手就照小内侍脑袋抽:
“怎么着?没见吕舍人挨着热呢,巾帕呢凉茶呢?不赶紧伺候着拾掇清爽了预备着见驾呐?”回头内侍监又是对着来客打恭,面上似笑非笑着,顺手将今日朝会注疏接过,又抢了伞来一手来打着:“呀真是,这么老热的天,辛苦吕舍人一天天地跑着。原也不用这样急……老奴猜猜,是今儿那头又闹起来,声势不小罢?”也不用起居舍人接话,他点头就说自个都懂,“所以说这不是得请吕舍人稍稍,等会儿了陛下准保要亲传。看这么个折子能看出什么门道呀,写下来的字儿都太体面,陛下听了不过瘾的。”再招呼小内侍,就是得照顾着午饭换洗一并安排了,“这天也是,都七月里要出伏了还这么凶,才下过雨竟像一点用没有!令尊守灵尽孝,一切可安好?昨儿陛下还叮嘱着要送了消暑的方子去。诶呀这舒国公一走,连带着尚书令呀中书令都要去尽孝,连个京兆尹呢,都得暂时委了旁人。难做呀,谁说不是呢?”
起居舍人吕少赟往来辟雍与宣议殿奉送每日朝政纪要并非一日两日,从来都是文字送达人转头就走的事儿,难得内侍监挽留还肯和他多照应几句。吕尝这读书读傻了的小儿子眼瞧着就要把自个也当了心腹,问出些:“陛下圣体安康否?”或者更坏些:“陛下何日还朝?”一类要命的话来,常福掐时间就把手边小内侍推出去,撵着人上跨院吃饭沐浴去。呀要不是陛下昨儿个念起来吕尝,今儿个又少不了让吕少赟回话,还要他这内侍监出门来晒着太阳多费这口舌提醒前因后果?别说,也就站这么片刻,那脑门脖颈都得闷几层汗。上了殿先要找个冰缸喘两口气,由徒弟扇着扇、快速将奏疏翻过一遍,常福这肚子也得叽里咕噜地叫,私底下也得嘀咕陛下究竟捱到何日才肯回銮。麻烦呀,这人远避辟雍,耳朵却要在兴明宫扎根:不止一个宣议殿呢,东西各宫,太后寝殿,甚至朝中众卿后宅——一应大事小情,就没有他不随时讨要的。最开始自己边批边看,后来让常福逐字逐句照着念,没几天又让内侍监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可怜一个内侍监,硬生生是干成了三公九卿:又要做宰相御批国家大事,又要做帝师辟雍讲学;三伏天掉了五斤秤,头发都要开始冒白。就这,还得装个喜气洋洋恭敬等着,直到皇帝懒声叫进:
嗬,瞧帐内人俩小姑娘还害羞哩,是仓皇捡了衣裳,不复袒胸露乳之态。到底初次伴驾,人也青涩。常福就退几步等着,其后还得接旨恭喜左手边孟采女晋升宝林,又传话侍御医到了是否让一并看看右手边黄宝林才说双唇泛白气乏体虚之症?如此折腾过好一番,皇帝也没说屏退后宫妇人,就放任孟宝林坐倒一边受宠若惊哭哭啼啼着,自己呷口茶来先问到吕少赟,就此多说了几句。“吕尝教书育人那本事……”他接着大叹其气,“说好罢,教出个秦秉方死性不改,就惦记他左卫一亩三分地横冲直撞毫无章法……”
“吕舍人忠心。”常福接话。
“可惜身无长物,也就只能做个起居舍人练练笔头了。”皇帝面上这么说,常福却知道他心底不定有多可乐。世家么,如今就看出来了,外强中干,不堪一击。“竟元五贤”至今凋敝只余太尉朱戊豫,还净养出些庸俗无能的草包儿郎。昨儿个午后,柳仲德为自己儿子上殿哭诉陈情时常福就已经瞧御座上那笑意有些忍不住了。吏部尚书的儿子同怀化大将军的儿子光天化日斗殴进了京兆府,说去哪里都是笑话一桩。也得是皇帝知人善用,趁此机会反对柳仲德加官进爵:范异守孝后空余的京兆尹一职许他暂时领着,自己儿子的腌臜事,这回尽可徇私枉法了——可如此一来,岂不更让同僚七窍生烟?
“有人借题发挥。”皇帝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周庵。”前京兆尹,眼下同御史台斗得最狠的,舍他其谁?常福这就要将吕舍人所述一一道来,皇帝只挥挥手,回身搂了啜泣不休的孟宝林起身,轻声细语问她这些弯弯绕有谁会爱听。“只说柳仲德,昨日交代他的事,已经上手了?”
“京城近来治安不好,流氓闹事,把柳王两家的公子无意卷入,哪有什么私仇。”常福模仿柳仲德口吻,端的公正无私,“京城为什么治安不好?诶呀这才是重点么。几十处土窑馆子——一并都关了门了!所谓卑劣之徒原本还有个泄火的所在,这会儿连赌都不让赌,上什么秦楼楚馆也没那个资本,不是成日地游手好闲打架斗狠么?”言罢清清嗓子,收起刻意捏出的小人声线,常福说京兆尹此言也非虚,“昨日走马上任查了京兆府近来案牍,有实例有数据,确乎案发率高攀,超了去年七月三成。光说夏日燥热人心浮动就站不住脚。”
“哥哥怎么反应?”皇帝推了孟宝林入帐,好似只在乎这个。常福有幸,自己恰巧向旁撇脸一避,没让主子看见了面上一瞬掠过的不忍与唏嘘:
“荣王殿下喉疾尚未好全,奴才特意问了,说是一言不发、比昨日还没精神些。”
孟宝林又哭起来,他已经不太站得住脚,索性先将黄宝林送出门去,回头再站远些说话,“倒也毋需他亲自来辩。周御史道今年年岁好,外乡外邦的商客流民都多些。堂堂长安皇城,怎容他偷鸡摸狗之辈惹是生非,借此机会一网打尽就是。”自然这个“惹是生非”者,指桑骂槐说的还是柳闻。人柳仲德哪里听不出来,当即就闹开了。刚才不是说有实证么?今早拿出来在宣议殿讲的就是新案子,七月十三,以子弑父,血腥异常,照此说来的确需要枭首示众、明正典刑。“他这时机找的不错。”皇帝喘气道,去了衣裳又从帐子里站起来走一走散凉,“——是说李木棠亲姨父那事……倒是奇怪,朕听来……怎么竟像是、周庵在给柳仲德铺路,顺理成章这话头就递到嘴边——难说,或许京兆府仍有他这上任京兆尹的人手,你闲来查查看。”
常福上前奉一杯茶,点头称是:“周御史惯爱落井下石,谁落难都得掺两脚。柳吏部说到陇安县主身上,也确实是周御史先提起来‘陇安县主身体不便有亲事典军护着,难道也和自己表兄沆瀣一气么?’”
“说来也巧,正是七月十三日案发前一个时辰,己时一刻长宁坊星平街三号福门卤鹅铺子前,苦主之妻、凶手之母王兰春拦下了自宫中归家的陇安县主车轿,请县主帮其寻找烂赌的孩儿。幸有亲事典军荆风一旁随行,当即在王春兰引领下前往永庆巷找了五家赌馆将儿子带离——顺带一提,这五家赌馆当夜晚些时候便被京兆府查封,据悉,应当是荣王殿下,雷厉风行。”
柳仲德毕竟有备而来,且并非单打独斗。城门郎疑似就要为荆典军喊冤。道是当日晚些时候荆典军持节巡检城西门,还在发现城外起火之后更换了当值监门卫,可见其一丝不苟。虽说荣王对利用邹福贼喊捉贼之举大做文章有所防备,不用请上仵作法曹就能将尸检及现场井井有条简明道来,沉着冷静甚至反将柳仲德是何用心;但当对面再提到渭门庄一起没头没脑的火灾、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另一桩命案……皇帝甚至得传来吕少赟,命其一五一十将现场所有形状尤其他好哥哥的神色言辞一一照实说、不、还原演出来。起居舍人没做过一天说书先生,格外卖力,未免夸张。皇帝只看了一眼就叫停——何用瞧旁人挤眉弄眼以示震惊,他知道自己哥哥必定八风不动,沉默一如古井。抢过起居注随意一翻,简直连他也想冲上宣议殿去怒斥柳仲德信口开河、群臣苦苦相逼!不乏有好事者扯出三月里夜闯县衙之“旧罪”;同为亲事典军,更有人怀疑魏奏操演左卫之用心;数十页之前哥哥问及军器监石火枪进展至今全无下文,司农寺所提今夏酷热干旱之事至此也再乏人问津;中书令喝令群臣收效甚微;刑部尚书另有高见也被柳仲德几句驳回。仅仅白纸黑字,皇帝当下竟是血脉贲张,恨不得一拍桌案就要唯罪魁祸首试问。可等等,不正是他自己,昨日在此向柳仲德秘密传旨,默许他今日折辱兄长,哪怕将其逼上绝路么?
“京兆尹能有此思虑,乃是忠贞之士,不复陛下所托。”当是时,终于荣王抚掌淡笑,刹时冷静满殿风波。吕少赟后来说他那声古怪,嘶哑着的像什么动物,落入陷阱挣扎着喊冤,如今回想起来都冷颤频频。彼时殿上更多的是有人理亏心虚,连周庵都不合时宜地轻笑一声,使整个宣议殿越发万籁俱寂,“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京兆府自周御史、至范平公,及到柳吏部,几易其将,有尸位素餐者,有得过且过处,自当治理。只是,恐劳烦柳吏部辛劳。”转向柳仲德,不急不徐,他已经是作为监国并京兆牧,在此发号施令,“平民百姓惹是生非,固然不可轻纵。若有官官相护,更当以儆效尤。柳吏部曾为御史大夫,自知其中厉害。相信柳吏部刚正不阿,旬月之内必有所获。”
“他接着说到……”常福已经记起来,“十道采访使将要抵京。荣王,是还惦记要清肃官场,重整考功诸事……”
当下这可不就给他抓到机会。还让人柳仲德自个牵头去得罪人呢。“山南西道采访使怀化大将军所诉地方献女入京——柳吏部不妨以此为始。”继而话锋一转,此事好像就揭过。哪怕喉头出血难以为继,他却是连歇下来润口茶都等不及,忙着要给自己重新确立威信。用的是七月十三日晚来见皇帝求得的圣旨,也难为他还能忍到今日。“也算是就着渭门庄失火,左卫无人统领,正好就说起练兵用兵之新规。”常福此前已经看过起居注,对此计颇为认可,“当殿宣读圣旨,命陈偳悉为兵部尚书。原兵部尚书致仕归乡——人选也是不错。卫国公故友,又是吕公同窗,泰成十年的状元,文臣治武,两相合宜。”
“虽为圣旨,却好似他亲口任免。”皇帝坐下来,自己气过了终究要用口茶,“连同十六卫调度也受他一手操控。谁人不噤若寒蝉?柳仲德到底不堪……”
“柳吏部忠心呢。”常福道,“至此关头更加光明磊落,就请荣王以身作则……”
他继而却停顿。吕少赟也将头低下,恨不能立刻遁走。皇帝抬眉间已觉有意,挥手许得孟宝林离开,自己竟不可置信:“他同意——竟然愿将荆风拱手相让?”
“柳吏部说,原不用荣王大义灭亲。”常福喉头一动,“起居注记载。柳吏部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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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金吾卫,已经在荣王府。”柳仲德轻笑,“既然荆典军和荣王殿下一样光明磊落,想必也不会抗拒京兆府正常查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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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风至今仍记得七月十三那个晚上,狂风暴雨,却使人心潮澎湃。从文雀的退避、药庄的谣言,到而今张祺裕的提点:所有困境,有了同一个答案:
我,有了孩子。
我孩子的母亲,已成为凶手。
当空落着雨,脚下流水淙淙。远处似乎虫鸟成趣,死去的卢正前……?谁还多余在意。总是这人间叮铃咣啷,眉开眼笑,忽而竟丰富,使人不由得自豪……他离开薛家茶馆,走过几条街巷。恍惚中似乎遭这个挤过肩膀,又挨那个绊了双脚。空荡长街曾经拥挤,少雨的酷暑向来鲜活。几乎触手可及:衙门供职的丈夫唉声叹气;交班偷闲的伙夫正揉皱面皮。孩子在窗头高叫,打闹的丫鬟撞破了窗棂……那么多鱼龙混杂的气息,卷土走尘向前涌去。他荆风——前亲事典军,不再做典军老爷的——岂非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扬首向上,雨落得正欢。衣衫湿重了,抬脚趟过是水花。似乎骤然间自远古跌打练武的不堪追忆背后,竟缓慢浮现出天然本真的、纯属于孩童无理的一番乐趣。见鬼了,难道在泥浆打滚,在雨里打转不值得酣畅淋漓、朗笑三声吗?左右!行人!收起这惊异眼神!谁儿时没个胡闹时候?是你们将过往的自己厌弃!荆风可大为不同,他要抓紧习练,为自己将降生人间的儿子……将此志保留!就在雨水中冲刷洗脱所有凡尘负累:赤条条的,谁不是一无所有?
……
荣王府门禁而今是换了一拨人,当值是今年回京新拔擢的亲事,曾俯首帖耳受了童昌琳一番言传身教。至于二位典军?合众听过那几回训,囫囵将人认了,私下也记不大清。有此一人姓甚名谁都不打紧,总归七月十五在前门当班。方才吃饱了肚子,不敢偷一滴酒,但看有快马近前瘦长一个影儿,也不知是何念头,脱口竟是敬了声:“魏典军。”今日晴空无雨,空荡荡的间隙里荆风可听见么?为何跳进门的步子猝而迟滞,烈日打在肩头,似乎连身形都向下一垮呢?
甩掉穿了两日湿了又干的脏衣、换了来回华阴沾满泥灰的鞋袜,重新拘束了革带冠冕,多半就该禁锢回礼教纲常——一些严丝合缝的人的世界。支起身来,且不做那些个愚昧的兽了,是以他难免后怕,片刻就遍生冷汗。极欢愉之时难免忘乎所以,沾沾自得更是掉以轻心。他手忙脚乱,无从应对,竟然是临阵脱逃,掉头就跑去华阴找文雀生父——不知为了什么,终究也未曾得逞。居然到头来抱了几副药,吃了几碗酒,吹了几度子牛,甚至华山脚发了好一阵呆。两条腿跑出去,买了匹马赶回来,这会儿干干爽爽终于落了地,可不得恍若隔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桂枝就是在此时风风火火来报:大事不妙,文雀一碗汤药使人狐疑。荆风晃一晃,稳当当走近前去,到这会儿甚至已不大记得偷笑,隐约还总想落泪。曹文雀光瞧着他又是尝药又是熬汤一派成竹在胸之态,却忘记了期间他数次险些掉凳、一次踩上碎瓷,还有其后见了妹妹哭哭啼啼的丢人事儿。这就是他险些求而不得的人物,随便一举一动都将他吓得死去活来。往后余生可不敢再仓促分开!没见到十一岁悍然离家出走那果断豪迈一个小小文雀,荆风已经气得肝疼;更别提错失曹文雀将卢正前丢下山崖的飒爽英姿,一准要他抱憾终身。哪怕自个妹妹其后大惊小怪又诸般瞻前顾后……抱了自个妻子,他也只有摇头晃脑献殷勤的份了。哪怕是刚熬好的安胎药……且慢!也得由他这当爹的试了冷热再说!
所向披靡的典军老爷在这一晚拜倒在自己妹妹暗箭伤人之下。不知他一个中计,一碗所谓安胎药,连带曹文雀一并打包。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荒郊野外,一处茅庐。小邵才订上四面窗板,回头正暗自开心拿长剑给红烛雕上双喜字。余光瞥见荆风悠悠转醒,吓得是一蹦三尺高,就差扭头要跑。泰然自若的反倒是他旁边那看守。荆风眼神尚未清明,屋里又少月色,任如此,他还是将眼前丫头片子认出:
“湛紫?”
他大惑不解,回头又见自己妻子床上睡着,扯被角正十分舒坦,当下忆及丧失意识之前……竟是猝而心惊,愈发难以置信了。湛紫不慌不忙,坦然点头:“县主说不是蒙汗药,差不多,但、没什么害处的东西……安安稳稳睡一觉么,近来你们谁都没休息好。”
“我们奉命绑架你。”小邵缩在门口,小心翼翼宣告。瞧那架势,一手握了未点燃的蜡烛,一手随时准备抽剑迎敌,“和嫂子。回华阴。县主这法子实则不错,不能放任你们继续推三阻四,嫂子既然有孕,事儿就得快些办妥了。此去华阴,立刻就支喜堂,马上就送入洞房!”
“典军老爷不妨再睡一觉。”湛紫也有样学样,一本正经拿此名头认真称呼。她却是显而易见得了令更不着急的,挪了椅子捡靠窗处不近不远自个坐下,“这些天的事儿……太多。谁都想不明白,县主也拿不定主意。左思右想,桩桩件件既然和你们有关,不如你们先离开。她知道——即使你们不说,可你们一个比一个糊涂,一个比一个昏了头——怎么能不昏头呢?大悲大喜,就不是头脑清楚时候。眼下,一桩、又一件,就像上次,或许又等着一封赐婚圣旨……难保而后还有噩耗。总之事态不明,敌在暗我在明,您就最不该意气用事。”
小邵将雕了一半的蜡烛点燃支在窗台,想了想又就门缝偷走。好家伙大老爷们藏头藏尾,但把湛紫个小姑娘丢下当看守?“邵亲事明儿还要驾车赶远路……也毕竟用不着那么多人来熬。”湛紫背身扣一扣门,小声解释,“虽然,典军老爷您……武艺高强,谁都知道。但是,文雀姐姐……”
她,是不是在这种关头,还偷偷笑了?
“奴婢之前,虽然在荣王府有些年纪,但,也不敢和典军老爷称熟。可您是县主的二哥,文雀姐姐又在这里,显然也不能生出翅膀来飞走。”她继而又正色,“县主说,文雀姐姐在,典军老爷就在。奴婢一个,就守得住你,奴婢相信。”
荆风想了又想,这么半天时间还是捉摸不透:“木棠,认为,我会逃跑……”
“文雀姐姐是非分明,会去自首。”湛紫点头,“典军老爷爱重文雀姐姐,或许会取而代之……县主不会让你们冒这个险。即便,奴婢知道,您为了县主,为了文雀姐姐,足够舍生忘死——就是因为奴婢相信您是这样的人,所以今晚,您说什么也没用,做什么也没用。”
她还叉手抱了胸,坐得大马金刀:
“奴婢……也是能够这样舍生忘死——这话说出来不害臊,但是得教亲事典军知道。您如果执意要用蛮力离开,奴婢会用什么来威胁……奴婢……都会的。”
面前没有烛火与月光的夜色里,长久地,只闻一声叹息:
“文雀……有孕在身……”
“这是喜事。”瑜白认真点头。
“殿下……处境更艰难。”
“这个奴婢不懂。”瑜白认真摇头,“奴婢只晓得,文雀姐姐待奴婢上心。典军老爷待文雀姐姐上心。奴婢愿意成人之美,此举不会使殿下为难——殿下有他的办法;何况身在其位,哪有不艰难的时候?”
瞧这话说得,做了甩手掌柜再洒脱没有。难为荆风都苦笑:“是。习武之人愚鲁,不如姑娘高见。”小姑娘闻言还不认呢:
“奴婢没有高见。但是典军老爷说什么,奴婢就算用歪理,也尽可驳回了。”叉腰抱手这么一抬袖:好家伙,什么时候这丫头腰间还别一把匕首?“上一次,奴婢没用。奴婢不喜欢那种滋味。其实,好一阵子,奴婢也睡不好觉。奴婢不敢和县主说,也羡慕凝碧聪明、伶俐,不受此影响,该做什么照样做得很好。是文雀姐姐,好多个晚上愿意陪着奴婢,还有许多宫里的,郊外的,和典军老爷的故事,奴婢,都很喜欢。”
忍下一个哈欠,她展腿站起身来。比李木棠坚实不了多少的影儿,却这样固执在门前站定:
“所以今晚,我在这里。谁都不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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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着应声倒地。
暗中偷袭,是她句句不离的“文雀姐姐”。貌似睡梦正酣,到底怀揣功夫,没声没息潜入身后一招就制敌。几乎与此同时破开门扇,杀气腾腾有一个亲事典军。小邵审时度势,跳下车厢即刻束手就擒。抽其腰间佩剑,挥手斩断服马靷,先是荆风一跃而上,伸手曹文雀大呼小叫着:“去复仇!”就从小邵及时低拱的后背跳上马背。月下飞沙走尘且要些功夫,小邵你可别傻站着偷笑了——且用脑子想想:离京五十里远,唯一一匹马已被抢走,你和湛紫俩人可怎么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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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烟滚滚,群马骉駥。争先恐后,一时日头正红;满街肃杀,蝉噪刮声愈白。阵前卷旗陈兵,敌城竟不闻人声。空城计耶?以逸待劳否?霍然大门洞开,却见小小婢子迎迓上前:“主家有请……”湛紫四面环顾,轻易就将统帅之人锁定,“有请赵、队正。”是主家教她如此传话?单点出这前左骁卫翊卫中郎将因怠职走水眼下贬为右卫队正,领兵仅只五十,焉能与三百三十三名荣王亲事府真刀真枪较量?承京兆尹钧命,与京兆牧为敌:无论怎么算,都是捉襟见肘必败之局。柳仲德或许偏就乐见其成。要荣王登高跌重,就要他胜得不费吹灰之力,要他所向披靡使皇帝望而畏惧……赵彰此刻返身下得马来,挥手阻了部下向前,可是事先得了这般知会,佯败示弱不惜以身入局?
过照壁,穿仪门,阴影在赵彰高头两晃。赤红烈日便高不可见,死气沉沉那沙场更渺远。入善诚殿,扑面凉风微徐,有清茶慢香扑鼻;又见泽远堂内:阶下有忍冬黄白交错、长蕊开花不绝;廊中是夜来香花冠如星,骨朵璀璨炸满;庭除起竹架,紫藤高挂葱葱郁郁;屋顶遮梧桐,参天云木隐有鸟歌。值此近午时分,共一席荫凉:先见得段孺人摇扇呷茶,怡然自得;又见新丰郡主伏案落笔,聚精会神;角落里岿然不动,是陇安县主执子沉思,仍眉头紧皱;对面悄无声息,乃对弈者以扇覆面,才梦会周公。此情此景若换了旁人,或许因妒生恨:须知仲夏农忙,渭门庄乡亲收麦折椒年年腰酸背痛;夏练三伏,左卫将士枕戈待旦日日挥汗如雨;却问王孙公子有何功德,得以高枕无忧?恰如柳吏部前日所言,天道不公、寡廉鲜耻;拨乱反正,还报杨氏之仇——正在今日。
曾高举义旗一个兴龙帮帮主却檐下却步,任冰缸水溶,迟迟举棋不定。神往、或畏惧?需等婢子通传,他再应声拜倒;谦恭驯顺,不似捉拿凶嫌,仿佛有意投靠。“卑职金吾卫折冲府队正赵彰,拜见陇安县主。”几乎下一句就要将刘兴所作所为、卢正前死因真相统统和盘托出。率部前来什么声势浩大竟全是做戏。要救命,眼下唯有荣王。连未来的荣王妃也值得一拜了。
这事说起来赵彰就后悔。接受招安时何必推三阻四,接受招安后又为何不立即表明了忠心?偏安一隅蹉跎岁月,转眼将自己贵人放走了北上丰安,一场大战才发现曾经的仇家是个真英雄,连两个弟弟都再度受了人提携。剩他光杆司令一步错步步错,稀里糊涂就和柳仲德走到一起。受后者举荐前往京郊领兵操演时还自鸣得意,承其恩惠保有渭门庄故宅时也没料到要偿还的利息;好了,忽然一场大火,他自去请罪甚至痛哭流涕。前因后果如实道来,柳仲德立时便有主意:
“赵将军在大营勤劳王事,渭门庄有人阴谋纵火被赵将军侦知;可惜晚到一步,只见得贼人背影——也足够指证。京兆府抽丝剥茧,原来乃歹人毁尸灭迹,数罪并发,实乃十恶不赦。”
若是赵彰再愚笨些,照单全收为此赴汤蹈火也就是了。怎奈夏夜燥热本使人心烦,柳仲德救子心切更不顾体面,一席奸计交待得明明白白不加修饰,使赵彰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曾经曹沆口中不畏强权的青天大老爷:“巡访黔中道为采访使,是柳公想方设法护吴家村血案遗孤上京伸冤。”想当初赵老二颇为此等义举流了眼泪,兴龙帮藏匿苦主以待对峙杨珣更是没有二话。所以从去年起,赵家三兄弟本都该是柳仲德的兵,如果不是荣王横插一脚自己找上门来,又说到做到真将自己舅舅绳之以法的话。
赵彰心中一杆天平,难免就向荣王再次偏移。
“国舅坐视黔中道大旱致使赤地千里,侵吞京畿水患慰抚使渭门庄合庄覆灭;凡此种种,乃他一手所为,证据确凿,人神共愤;荣王何以包庇?不壮士断腕,便是引火烧身、自身难保!”柳仲德徐徐道来,似乎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而赵将军方才亲口承认,昨儿,人,是你义弟所杀;火,是你亲手所放。荣王若真如赵将军一厢情愿相信的那般公平公正,势必追根究底,以还他亲事典军与典军之妻一个清白。到那时,赵将军以为自己还做得了将军甚至——还有命在?”
刘大已经送在柳家说是“帮忙照看”,赵彰此时此刻唯有后悔不迭。柳仲德见了便冷笑:“长反骨的泥腿子,有奶便是娘!不妨话说明白些。在荣王‘大慈大悲’为尔等‘报仇雪恨’前,十余年国舅受参奏三十二次次次是我们‘公正无私’的荣王殿下上书说情。不是养痈为患以致积重难返……但凡而今他坐得皇位,本官可以告诉你,什么‘兴龙帮’,早就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好端端的,晴空万里便响雷。柳仲德言犹在耳,赵彰居然还不肯就范。纵然荣王或是伪君子,他也无意与柳仲德此等真小人为伍了。况乎有两个弟弟前仆后继,陇安县主如何不值得取信?刘大视曹家姑娘为恩人,又岂能反陷其于水火?俯身下拜,赵彰态度已经表明。正当叩请救命,却眼前藤椅一晃,掩面酣睡者打起懒腰,桌上残局暂放,一眼就将赵彰看定。
“此乃靖温长公主。”小婢侍前介绍,“下首……乃金吾卫折冲府队正赵彰,前来……”
抬手作阻,靖温知道他。
“是那个、锁了本宫弟弟入京兆府、百般折辱的金吾卫?”
指尖白子敲定。轰然一声好响。
“赵彰?是那个、借忠文公葬礼刺杀本宫弟弟的‘兴龙帮’,帮主?”
棋盘半面打落,噼呖纷如马蹄。
攻守之势异形也,但见秦家军神出鬼没。赵彰眨眼便成瓮中之鳖。若非陇安县主惊声叫止,顷刻此命休矣!届时尸首抬出府去,荣王便是浑身是嘴也分辨不清!“赵队正昨日才到金吾卫!怪渭门庄风火不好,无端火起……或者有人背后使坏?总之和纪王殿下不妨碍!”瞧瞧人半大丫头多明事理,让人挪了凳子还招呼赵彰入席哩,“葬礼那事儿更过去好久了,两清了解过了不是么?一边无可奈何,一边不计前嫌,算是不打不相识,两全其美!兴龙帮数十众如今都有官衔呢,赵老大赵老二更算得上朋友!总说什么时候,请他们大哥也登门拜访,好巧今日赵队正不请自来,所以就想、不如、坐下一并用饭!”
“只怕赵队正此行不为叙旧,确有公干。”段孺人忙抱了小杨华下椅子,又收了笔墨好像要给几位挪出地方,“幸而长公主也在,再合适不过了。才听说,而今秦将军接手要操演金吾卫。秦将军军纪严明,看这几位秦家军也知厉害。赵队正方才说历任兴龙帮、左骁卫、又接手过左卫,如今金吾卫当值,今日是来拜见长公主请助一臂之力么?”
这也是个名头。赵彰发觉自己更可以合情合理无功而返了;因此拖拖拉拉,当下竟不欲将来由吐露。“京兆府接案,有人失踪前与荆典军大吵一架——在五味药庄,多人亲眼所见。荆典军扬言要杀其泄愤,当晚苦主不知所踪。荆典军何在,岂非已畏罪潜逃?”这话在荣王府鲁莽不得。“卑职罪无可逭,竟受柳吏部胁迫,要以如上口径栽赃陷害荆典军杀人潜逃。明知内情曲折……卑职有罪!包庇纵火,乃是真凶!”此话当靖温长公主面更不敢胡说。(你就看长公主磨刀霍霍那眼神,一旦认罪还不得立毙当场?陇安县主救都没处救!)随便期期艾艾扯些什么赵老大赵老二之类不出错的情分,只等荣王殿下回府……
他只怕再等不到荣王回府。
当是时,忽而头顶寒芒暴涨。烈日满轮倏如离弦之箭,跃起腾空向他后脖颈劲射。利风如刀,遥遥便将赵彰浑身大汗抽裂一线;眼见箭锋须臾便至,断喉管、斫椎骨、斩首级——几乎尘埃已定!却就是箭尖沾着汗毛这么一瞬,有力道更加蛮横、忽如其来向右一扯:赵彰摇身整个跌去,堪堪竟逃得一命!暗中埋伏夺命无常却怎肯轻放!呼吸之间两箭齐发,一箭追赵彰,一箭打援军。方寸之地看他二人还如何逃脱!
先昏了头的却是赵彰。事发情急,功夫有限。未见高处杀招,误会近处援手。向后探去要捉暗器的手被他钳住;向后扯走意图躲避的腿又受他牵制。结果好嘛,这两箭是一箭不落插他自个背上;立时吃痛跪倒,又将人追缉真凶的脚步绊住。援军正当发作呢——且慢!听!善诚殿外脚步匆匆……怎得?竟是京兆尹?仿佛早有准备般,正此时突袭!
再回头:刺客?哪有什么刺客?县主只道你二人殊死搏斗。柳仲德正撞见赵彰倒地不起!显而易见,一旁衣上带血、怒火中烧那位必是凶手无疑!亏得荣王殿下光明磊落,才道:“既牵扯其中,配合查明真相理应责无旁贷。”还替尔等立誓:“荆典军行端坐正,赵队正去请,他自然前来。”殊不知殿下在京兆府勤政用心,他的亲事典军却在此杀人拒捕!若非本官替殿下来问亲王府取些案牍,岂非教贼子轻易走脱,回头又轻飘飘推诿“刺客”?
早有话本,临场演绎也不俗。柳仲德叫阵罢又喊起“长公主小心!”饱含热泪上前便要护驾。难说他这眼泪真不真,或许想到了即将归家的爱子将喜极而泣?皇帝陛下,微臣不负所托。筹谋布局终于将亲事典军一举拿下!荣王不能独善其身也是指日可待!将功补过微臣独子请容无罪开释!青天白日啊!巍巍河山!柳仲德扬袖颤抖,领口汗湿,不见文臣怯懦之态,分明沙场铁将!胜券在握,怎容敌军不抱头鼠窜?庭院当中那位,愣着做什么?到此田地还看不清楚,怎么还伸手,将已经百无一用的赵家小子搀扶?
“京兆尹不通拳脚,远看只一眼,却能铁口直断。”“亲事典军”不慌不忙仔细将伤患交与秦家军,再回头时手上已有一枚小枝流星铁箭:莫如食指长,只一半粗细,尖头直而无钩,工艺粗糙,两指之间稍一用力,立时便断为数截,“块炼铁,多杂质;细小,轻量。工艺简单,成本低廉,便于携带。本朝严控盐铁售卖,宝刀难得,不忍糟蹋。行走江湖之人有时以此等小玩意保命。京兆尹既然闻所未闻,怎么能知道,今日的刺客,多半是名镖师呢?”
“强词夺理。”柳仲德面上生汗,音量愈高,“本官亲眼得见不作数,亲事典军一家之言便能结案?长公主,您与亲事典军有少时之谊,却不知此子而今何等刁滑无赖,切莫受其诓骗!”
“迟了,本宫已经上当受骗,来不及悔过自新了。”靖温却叹气,皱眉乜柳仲德一眼,伸手却向那“凶手”招呼,“柳吏部口中的‘奸猾无赖’,姓郭名青,随卫国公出生入死已有十载,领秦家军护卫本宫身侧也有一年又三月。柳吏部说此人要拒捕遁逃,不惜杀人害命——他所犯何罪?柳吏部难道以为他是荆典军?”
好家伙,刺客认错了人,柳仲德跟着打错了旗。天晓得他荣王府亲事典军长什么模样,不是一个个寻常鼻子眉眼专门让人扭头就忘!还成日地隐秘行踪鲜于抛头露面,柳仲德个年过五旬的,为爱子急中出错难道不可怜么?“臣受教,臣糊涂,所以一定要请荆典军出面,以免瓜田李下再无端被疑。”认错要积极,态度更诚恳,核心诉求却不退不让。您长公主瞧好了吧,今儿个臣就是来者不善,公然要与荣王为敌!急于求成是以漏洞百出,这不是才给了荣王殿下喘息回护的时机?总之皇帝要人办的事儿至此是轰轰烈烈演过了,至于说功亏一篑……微臣太愚钝,不堪重用,是时候退位让贤了!荣王太狡猾,不可轻纵,您恐怕得御驾亲征啦!何止赵彰别有用心,柳仲德也有自个的算盘要打。当下同长公主虚与委蛇几句,最好坐实了无能为力的结局,找借口就该回家给儿子接风!
幸而又幸,你听呢,就这时候荣王殿下终于肯回府露面,跟在身后的毫不意外是正牌亲事典军。嗬,且言出必行呢!荆典军当真跑了监门卫又走了王家院,人证物证一并齐全,交到雍州牧手中:配合办案,立刻就将自己洗刷得清清白白!“下官近十日未曾离京。七月十三未时一刻——案发当时离开王家。邹具之死,卢正前失踪——下官没有作案时间。法曹验过,确认无误。”
啧,就说这荣王殿下,成日劳形案牍,分明都出不了声,遇事竟还能不慌不忙,哪怕以退为进,转眼又反败为胜。柳仲德何必与他为敌?眼下虎视眈眈又还有一位靖温长公主,他自然唯有就坡下驴了。“荆典军到底久经沙场……”似这般吹捧要来一趟。不着痕迹捧着荣王,还是得往亲王府讨要案宗说是干些正事儿。至于皇帝那头,谁说亲王府里头,就没有值得交差的门道呢?
只是落在身后的阳光燥热,跟上前来的陇安县主轻抿双唇至今未得一杯茶水;藤架影子里,才刚颓然落座的荣王弓起腰背、面目模糊。柳仲德或许在回头一瞬心生不忍么?
飒飒凉秋,何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