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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华殿上鹦鹉直嗓子扯了整宿,呕哑嘲哳似猫儿哭叫、猿猴号丧。月亮破了一地银水,冷风一扫,瑟瑟滚如秋日白霜。今令熙宫宫门不开,吴萃雨叩请入宫不准,苏家不悬白幡:仿佛苏老将军壮烈牺牲反是耻辱,断断不可声张,竟要等待裁决。善信二坊宫人归巢,早屏气敛息;长街两侧灯烛裁撤,浑如鬼影幢幢——如何冤屈悲壮,怎样风云激变?后宫妇人一知半解,不过模模糊糊以为可怖。柔御女胆小如鼠,叶宝林贪生怕死,福宝林做贼心虚:闭门杜户所以畏首畏尾;段御女识时达务,慧才人谨小慎微:作壁上观也全作充耳不闻;剩孙美人及黄宝林据说抱恙在身;李才人又义愤填膺受雪苕劝回:露华殿馨贵妃此夜设宴共商要事,却问谁人敢举身赴约?

到底熙妃跌进露华殿来,捧心吞茶半晌仍回魂不能;又闻后殿贞才人哭声凄切,姐妹依存难得情深。馨贵妃愁眉紧锁,长久不发一言;闻听柳孟二位宝林已往皇贵妃处陪同,心下算是稍安。“只是妇人无知,山河动荡,终究要请陛下回銮主事。”似这般渴求丈夫的信号,借皇贵妃之名、借采访使之名、借佛祖之名:近来她们已商议过太次。每每碰壁,次次折戟,所幸尚有皇贵妃照拂体恤——难怪今日惶恐。贞才人前来投奔之时惶惶不安,坚称亲眼所见:“皇贵妃娘娘披挂执兵,眼见要杀出关去!”一贯意气用事的苏以慈?熙妃立刻信以为真:“眼下太后不在宫中,陛下不在宫中,皇贵妃疯魔形迹成谜,群龙无首。所谓兴明宫,只恐祸乱不逊如今的楚国!”

“慎言!”馨贵妃至此拍案而起,摆足了那义不容辞要挺身而出的架势。左右苏帅折损,苏小将军九死一生。苏家后继无人,皇贵妃便是强弩之末。欲取而代之,非今日何?当即馨贵妃是着雪苕为自己梳洗装扮;待后半夜覆面披袍,亲往辟雍诉一番真心诚意,趁晨曦微光焕发容颜、扮尽矫揉造作——如何不能勾得皇帝那小儿心意回转?“不必再劝。”谁知道熙妃忧虑是真是假,馨贵妃总以为自己志在必得,“皇帝陛下本自纯善仁德,是不忍见皇贵妃娘娘悲痛欲绝。只是可惜我等妾身,久慕天颜而不得,亦是生不如死。倒不如恩准皇贵妃娘娘返家以尽孝心,也算是两相合宜。”瞧这话,就差明摆着逼苏以慈退位让贤,又肖想皇帝软弱好操控,专吃软不吃硬。熙妃就是有所察觉也悔之晚矣,只有俯首帖耳感激馨贵妃义举的份。后宫格局大改就在一夕之间么?却忽而那墙下窜出一物,俯跪倒于馨贵妃面前,横身拦其去路——小小一个如采女,不过为替孙美人请罪来此,至今竟敢犯颜直谏,高声直呼不妥:

“陛下喜清净,常总管曾三番四次叮嘱!娘娘要改容易形,一则委屈娘娘玉体,二则唯恐侍从不识泰山妄加冒犯,再者时已漏夜,出宫行走岂非将娘娘置于危境?”三叩首,五体投地,“贱妾卑劣出身,微陋之躯,若能为娘娘效犬马之劳,不幸感激涕淋!”

雪苕至此心安。

主子有意后位,必须做足姿态,却万不能亲身涉险。自己暗示如采女不过一眼,到底这丫头机巧,难怪能从宫女一跃飞上枝头。听主子托付了一番眼泪,亲自前后照顾打点罢了,连雪苕自己都不算跟随如采女往辟雍一赌。只管打了鹦鹉,警告了林家姐妹俩,服侍主子一觉天明等待捷报不就是了么?

可惜如采女杜桃灼等不到次日的朝阳。到底年轻愚钝,以今日内侍装扮对比去年宫女身份,自负胆大心细,一心以小博大;入辟雍学宫格外战战兢兢,未及入殿阶上跪拜便求情:哭皇贵妃可怜,道各宫委屈,反复申诉馨贵妃挂牵,格外强调自己赤胆忠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可爱似与去岁御道旁小宫女桃灼如出一辙……可惜她如今已是如采女,饥饿滋味早抛掷脑后,嘴上全是真情,心底全是生意;忙着为各宫主子讨要权益,谁还记得畏惧皇权威仪?急得常福一旁摆手又跺脚,其后猛一哆嗦,“噗通”跪倒在侧。

“朕三令五申是不是说过,身在辟雍清修,不许后宫搅扰。”

殿门大开,那声如洪钟,常福拽住如采女低眉垂首,不敢直视远远帐内皇帝披衣起身。

“杜氏乔装改扮,一番高谈阔论,是后宫对朕久怀不满;还是自己胆大包天,竟至于强闯帝宫,狂言恫吓?”

豆大汗珠砸下长阶,常福忙将身子向旁一抖,高声复命:“如采女少不更事,初入宫廷,未免鲁莽。私自出宫冒犯陛下,乃、乃一时之意气……”

“所以该当如何?”

天还黑着,常福心中千骂万骂,咬牙闭眼不敢再去看如采女面上容色。仓皇起身避过,抖拂尘再一招呼,自有卫士拿了犯者,就在殿外明正典刑。你看那廷杖高高扬起,打烂头顶月色;你看那廷杖沉沉砸落,击碎身下金砖。行刑者挥汗如雨,监刑者口干舌燥,观刑者抖如筛糠,受刑者片刻便无气息。

是否临终有一瞬,桃灼飘忽回到思萃阁中,拜在夏姑姑脚下以泪洗面、悔不当初?区区八品采女,短短一年好运,换她十三岁来命丧黄泉。短视、愚蠢……徒弟知错,奴婢改过!——她这般乞求过吗?再无从得知了。扫去殿前落花,长夜才过二更。挽床帐,撤屏障,开殿阁,衮冕赤舄缓步走出,玄衣纁裳门前站定。

“摆驾。”

他拍手,抖肩又跺脚。

“还朝。”

他攥拳,瞪眼又喘气。

跳下石阶,一路大步流星:是恨不能夺缰抢车,一头闯入宣议殿灯火通明。此时朱侍郎方振振有词:苏钦与楚国密不可分乃亲眼得见:先借楠乡郡王共抗燕贼;又率右威卫合部驰援楚国——焉知不是成心投效,借口叛逃!而今定是为楚人战死沙场。不咎其责以儆效尤,只恐不成方圆!

中书令亦称古怪:梁楚边关本为其驻地,守城二十三载未见烽烟,按说最熟悉非楚国莫属,连其留在京中的长子至今说起楚国风土草木依旧头头是道,怎么反倒苏钦本人一入楚国竟如泥牛入海,甚至于大败火拔支毕的沙场宿将,正值盛年竟这般死得不明不白!

说起这个连新近走马上任的兵部尚书都忧心。楚国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而今只知苏公身故,不知缘由。更有其身边随行二子以奋、及副将吴尚至今不知下落。五万右威卫大军,八千右卫精兵,只恐已折损敌手——而朝廷竟不知敌军何为!

必是为歹人算计!再不然就是突生异变——地动、风暴:楚国居漠北,荒原之中险象环生,非人力之数。太史局三月前曾道西北方向,彗、孛犯之,或为此劫。才回到京中交旨不久的怀化大将军王绶言之有理。太史令及鸿胪丞此后佐证确有其事,不过地动深在楚国腹地,形势不强,波动不大,难怪时人不以为意。众卿闻言交头接耳,眼看就此要盖棺定论,却闻殿外擂鼓传报,旬月之后,正元殿早朝?众人面面相觑罢了,勉强推兵部尚书并中书令稍后应答。入殿排班有些撞了位次,大多各怀心事;左瞧瞧右看看,好似这座大殿都黯淡寥落有些时日,竟使吹进殿内的风都冷着,周遭火烛更陈旧不亮似的。如此唏嘘片刻,但听礼乐飘飘起,再抬眼皇帝已然登了大宝。好家伙,只这仓促一眼,多的是朝臣惊惶不知所谓。曾瘦弱苍白那小子何在?短短一月,眨眼就魁梧参天!竟是那眼眸精了,向下一打有如烈日无不可察;细瘦的下颌也方阔,居高临下竟如佛祖俯瞰苍生;精炼肌肉,猛窜个头:此乃常胜将军;从容不迫,盛气凌人:好个真龙天子!谁还敢笑“懦弱无能”,谁还怀疑“年岁不永”?所谓呕血不止,原来佯败诈降;什么休养生息,全为暗中筹谋。这不,等中书令旁征博引历数遍手头消息,举尽了古来实例。皇帝不慌不忙,只管附身来告知一句:

“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奉旨,四月十五已达阳关接管苏卿麾下八万部,驻扎守城。经其深入、探访,右威卫大将军、甘州大都督、沙州刺史苏钦,因病、”他刻意将“病”字着重砸下,向前更要看清众朝臣各自面上神色,“六月廿一日,在协助安置流民途中,卒于楚国。朕痛之、惜之!特、追赠昌国公。太常寺着拟谥号,以国公之礼郑重相待。另有其次子苏以奋,至忠至孝竟至一病不起。朕,感其德行,今加封苏以奋为宁远将军,准其扶柩返京。孝期内苏府上下一应用度悉由户部供给,万不可因循迁延致使忠良寒心。”

皇帝恩深至此,众臣当即山呼万岁。其字里行间卸磨杀驴之意,却如何不教人遍生冷汗。苏公长子早年身中流矢不良于行,久困家宅再无功名;而今二子功加散官形同虚设,奉旨返京又除却实权,户部供给名为照拂实为监视;其幼女为内宫皇贵妃,离皇后仅一步之遥,今日早朝却只字未提,看来凤印归属也将大有变数。更莫说苏公之死扑朔迷离,皇帝如此匆匆盖棺定论,全无报仇雪恨之心。过不然,但听得御座继而便虚虚实实又讲起那空话:“昌国公者,我朝栋梁,功勋奇伟,可叹天不假年呐!幸是此番有韩卿领军主事,不至使数万将士群龙无首,全拱手送了楚人,或遗为一害!朕,近来念及此间惊险,每每夜中惊醒。鼎盛勇武如昌国公,尚不能违逆天命,可见以一将而统一军,莫如以蚕丝而缚猛虎。朕痛定思痛,未免重蹈覆辙,已与兵部商定。”言罢皇帝抬手,既有成文,着太监宣旨便是。

圣旨道:今起,除左右奉宸卫及监门卫外,其余十二位遥领折冲府各自裁撤三至五千人返乡归田;全国各道县另行募兵两万部,合十六卫拣选精卫共计五万众,归属神策、神武、神威三军,统称北衙,受禁中直接统辖。十六卫则改称南衙军。另增设校尉三百人,名义上归属北衙禁军,职能上各自执掌南衙卫府诸事;每五年回京述职、调换地方。此外,考虑到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当下驻扎阳关统领右威卫主力,左御卫大将军张奉龙暂代采访使职,回京无期,分身乏术;因此,着韩寿春改任右威卫大将军;怀化大将军王绶统辖右卫;罪臣秦秉方暂领左御卫往广州道清剿倭寇、戴罪立功。

至此,近来众说纷纭所谓军中改制一事,似乎算有了定论。若非皇帝出于孝心,抽调神威军部分精锐,已往翠微宫护卫太后娘娘凤体安泰,猜测此番改制实则出自荣王手笔的也大有人在。想想北衙今日才道募兵,随行皇帝入朝又有神武军不下百人。由此可知闭关多日功夫都用在了何处。当然,今儿接着苏公名义要宣告的,就远不止军中之事。“宁远将军苏以奋,虽孝心诚然,然身为右威卫稗将,因一己之私致使贻误军机,也是不美。国事家事古来难得两全,既如此,从今而后,父子、师徒,就不便于同殿为臣,以免一朝伤私情而损公益。好似,舒国公这么一走,尚书令及侍中、京兆尹守孝去朝,听说皇兄几近无人可用,大为苦恼啊。”此言一出,千层浪涌。都言上阵父子兵,试问满朝文武,谁没有个徒子徒孙在朝为官?皇帝要大权总揽,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毁伤千家香火。自然这话说出来就是让人议论不平的。早在辟雍,统令众学子,皇帝就已经拿捏清楚此间轻重缓急,联和其余三十五条一同作为考功新发,就要这群无根无基自各地拣择的寒门学子以内使台为名,代御史台之制,大刀阔斧查察百官——谁人肖想楚国大敌当前皇帝便可重用人才不计前嫌?大错特错!今日便叫尔等知道,采访使所告件件必有下文。荣王前述弊病样样据实乃是为国家生民着想,皇帝焉有不听不从之理耶?

“昨日闻听,前荣王亲王府长史蒋孟横尸万年县。想来,官官相护、不惜伤人害命之事,近来也不知这一桩,这一件。京兆尹既道民间多有义愤之声不绝于耳,那就,以蒋孟始,查查吧?”

昭景三年春闱状元刘炎暂任内侍令,上殿叩拜接旨。

唇焦口燥大半夜,至此才方晨光熹微。人人心怀忐忑,谁还记得追究楚国何等下文,叫嚣要继续“扬我国威”?甚至于,大多朝臣神思恍惚以致闭塞试听,竟未曾发现经此一遭陡然沦为众矢之的的荣王殿下,从头到尾竟就不曾出现在朝堂之上。今日昌德宫早朝,乃临时知会宣议殿群臣;荣王昨儿就说家事无从脱身,压根就没进过兴明宫的门。皇帝是瞅准时机,率部奇袭么?有备而来、法宝齐出,好一场大胜,何止酣畅淋漓!有眼色的当下就要对荣王府避之不及。譬如陇安县主欲往苏家吊唁,苏家干脆从早到晚闭门谢客,道深负陛下厚望,愧于领受天恩;家父早有吩咐生死有命,身后一切从简,不敢叨扰朝廷——如此,好想不见的不止陇安县主一个似的。王能安同燕使突黜里麻古的婚事据说要提前,陇安县主想去送送这泛泛之交吧,人家也传话说不敢劳烦县主病体,婚事千头万绪,请恕分身乏术。就连中书令那刚正不阿的家门,也来信说为纪王与小女婚事已使荣王府百般劳心。李攒红既要为一府主母,历练何妨从今日亲自主理婚事而始。剩她自个师傅,倒是不曾见风使舵;只是一则其父何绰要应付内使台调查;二则其夫刘深回京就而今在内使台供职。林林总总何幼喜不胜烦忧,何况孕中本就辛苦,当下是连落香庵那头的妇女姑娘也顾不得了,当时一口应下的织机只到了一半,托关系找的教书匠也跑了九成。难怪王姨娘大失所望吵着闹着要回家,因乔嫂子拗不过给其看了弟弟及妹夫被县主压下各样家书,又心寒绝望竟悬梁自裁。若非乔嫂子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抉择果断力气蛮横……不过冤死在李木棠身上,从来也不少王春兰一个。连月来替晋郎出面应对南来北往各样求情人等,自作见知浅陋之态,饱怀谦虚好学之情,陇安县主曾得了各样鼓励夸赞,自以为仓禀实而知礼节,高门大户再危难之时亦有心胸宽阔的好处。却不想中书侍郎夺职、仓部郎中罢官、苑总监丞流配之时,不过是托七拐八弯的亲属来阍室记过个名这么点交情,也被讲出来挟恩图报了。她为此去了几趟内使台,跑了几回宗正寺,等终于有空来贺家看看姨娘,虽不过是三日后的晚上,却竟然恍如隔世。人走茶凉不止一个苏家。天下众人,莫不如是。

“我想了好几天,觉得自己好像想明白了,又好像更不知所措。”乔嫂子给添了灯,热了菜,摆一桌小宴,关门也跟着自个爷们凑热闹说说知心话儿。桌那头县主的脸色明显瞧着又灰败了几度,在这烛火之下也是血色全无。想想一心建功立业、救国救民,却被算计到此等地步,连自个姨娘贪得无厌都要将她逼上绝路。乔嫂子所以不忍,盛了满当当一碗鸡汤,又想想出门去给烫个汤婆子顺便加两件衣裳。李木棠就抱着这么些善意,愈发萎缩在角落里,半晌,也不知自己配不配得上了。

“弥湘之前生我的气,桂枝、也说了好多的话。可是我想,我到底是县主了,不是奴婢,更不是四无丫头,我能成就点什么,哪怕一点儿——何况有所作为的滋味,那样让人欲罢不能……我就知道晋郎为什么夙兴夜寐累得喘不过气来也不肯休息片刻了。”

她低头咬过嘴唇,到底难为自己将热乎乎鸡汤一饮而尽。至于去年里尚且求而不得的鸡腿,眼下看来肥腻,却全无必要了。“我想他们说的都不对,我已经是县主,这是实情。可是我现在想,我是县主,名义上是我自己挣得;实际上人前人后行走,还是因为荣王。而荣王呢,那么些日子监国理政,呼风唤雨,因为皇帝而已。所以皇帝转了性,立刻就变了天。哪怕在那之前,他知道早有预兆,我也知道,可我们能做什么?”

户曹低声道孺子可教,短短一月余,县主已有此见,假以时日,何愁不能……可是假以时日啊,县主便苦笑,连乔嫂子都不说话了。“荣王如果败,就败在太年轻。因为年轻,初入朝堂,根基不稳;因为年轻,常怀慈悲,不能震慑下人。我昨天和左司马仔细盘算过,其实前前后后,从蒋孟那时候亲王府算起,真正的自己人,从来就没有几个。要用人,要么用情拴住,要么用不间断的好处拴住,还要抓住了把柄,或是干脆杀人见血让人人畏惧不敢反叛——这些荣王做不到,皇帝可以。他甚至是皇帝,是宗法之下最大的那个祖宗,年轻在他那里,简直就无关紧要了。只这一个名号,天然就有人畏惧他,认同他,拥护他——这些荣王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在他错失皇位的当下,永远都回不来了。何况为了我,为人耻笑……”

伏案埋首,有一阵儿她不太想说话,就任凭户曹历数亲王府忠心,乔嫂子在一旁插科打诨试图逗她开心。“你不许再这么想了!”知道后者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左司马昏头糊涂咱不管他!什么话儿也敢和小孩子乱说!你才十四啊!九月才过及笄礼,想这些大老爷们几千几百年也没琢磨明白鬼道理做什么?我称句僭越的叫你一声妹子,咱就心安理得等着及笄闹个热闹开心,它不好么?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这样,怎么做它都有错!就只有别人鞍前马后地效劳了,你等着享福——这才是舒服的!你在这里郁郁寡欢,却不闻荣王殿下何在——这话我不当说可我说了咱们关起门来自己人说话我没什么好忌讳的!这是他荣王、老贺这他们亲王府要琢磨睡不着觉的事儿……老贺你还在这打瞌睡!”

一巴掌拍醒户曹,乔嫂子跟着就要送客。户曹按说要先送县主回府,再去亲王府鞠躬尽瘁熬死算数。李木棠所以说她不想像乔嫂子这样。“如果我等在家里,等九死一生的消息,倒不如将我千刀万剐算了……你不用送我,我想起、还有镖师那头,或许可以用楚国的由头让他们上甘州挣前程去别再计较什么少镖头……”

可她终于还是没有去。暗器伤了赵彰的刺客至今下落不明,她自个乱跑什么呢。甚至连二哥都一并失去踪迹,或是晋郎锋芒太过,信中驳得文雀姐姐无地自容干脆要断绝来往?天也瑟瑟,风也萧萧。前日或后日,总要落雨,来头还不会小。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若问荣王何在,或许说给旁人又是笑话一桩:

他在找一名妓女,为此废寝忘食,甚至顾不得朝堂。

“最初,长公主是为京兆尹分忧,亲访被京兆尹关门的千觞楼——以防有妓子与外国使节勾结留有祸端——在那时候,意外见得此女。”这是在戚昙离京之后,信国夫人对戚晋娓娓道来,“此女自成宗朝时,便在千觞楼为妓。众所周知,国舅爷当初与楚国太子相识引为知己,便是在此千觞楼。长公主问过年岁,大约正是此次会面之后,此女被国舅爷赎身接回郡公府——殿下从前或许也曾见得。”戚晋在舅舅家中见过的女子简直多如牛毛,信国夫人不知其人姓氏,这话就算白说,“去年郡公府改回公主府,此女流落民间,还是回千觞楼做旧日营生。到底心性高,不肯就此草草一生,见了长公主道了何等内情,竟使得公主犯险驱车北上——他们夫妻二人对老身也是说未得实证、不敢妄言,连去处都百般遮掩。也好,如今朝局……他们能走得脱,也算有幸了!”

戚晋却是太不走运。据说这名至关紧要的妓子得了赏银自有去处。靖温不知有何顾虑,不带其随行,不准其入府,而今去向成谜。他为此甚至前往蓝田县,屈尊请求替虔金号操持正经营生的张祺裕不计前嫌、施以援手。试问京兆府辖地,要找一名妓女,谁会比张家小四更为专精?

“好不容易浪子回头,殿下真个强人所难!”嘴上这么说,为木棠张祺裕还是没二话的,“做什么躲出长安,不就图个清闲……殿下……真不该来!我这憋了一肚子的话喔……我偏就不说!只做这千人骂万人唾的嫖客,绝不为衙门师爷带高帽儿……我抓紧些,赶快此间事了,您老赶紧安心地回长安城去罢——眼瞧着那头都要起火冒烟啦!”

嘿,还别说,这张小四真个神通广大。荣王只将此人从前在千觞楼,入郡公府;出郡公府,又回千觞楼几件要点一说,张祺裕翻个眼登时就知道要找的这是谁:“芽娘,春芽的芽,亲娘的娘。欸哟喂那真个是我亲娘欸,难得的聪明人呐,我要是不洗心革面,准保被她吃死,叛出家门都得娶她回来供着!想想——能在国舅手底下讨个好的,连年常青的,能没那么三两本事?”

没到这天天黑呢,靠狐朋狗友的门路,加上点杂碎银两,人就给荣王带到。张小四连报销也没讨,赏钱也没要,火急火燎好像自个先回长安去了。借蓝田县衙官舍,戚晋夜审芽娘,灯下见面才方一眼,以知来者厉害:分明出身娼门,离开千觞楼仅只月余,风尘气在来客身上竟一丝也寻不出。道是:包鬓束发扎抹额,攀膊挽袖着短褐;身宽体胖腰如柳,素面朝天无颜色——活脱脱寻常农妇模样,见了荣王来迎迓却照旧大方,甚至不用人来请,自个捡窗边偎盆景一坐,伸手接了小邵温茶吃了,回头见荣王重瞳目不转睛向自己寻究,粲然一笑,愈发怡然自得:

“以前总盼着有朝一日能有皇孙公子再救奴家于危境。可怎么也想不到先是长公主,又来是殿下。可惜是奴家还俗,不敢再置喙你们皇家事务。守薄田半顷,总好过来日横死街头——岂不是这个道理?”

瞧,这是敲诈了长公主仍不过瘾,还打量上他荣王爷的家底。戚晋才不搭理,让小邵开门放话,扯着嗓子连名带姓喊了送客:你想想此等大张旗鼓荣王问询,来日谁人按图索骥也将你芽娘绑去问个仔细……

“嘿呀!好无赖!”芽娘遂佯羞作怒,急忙嗔怪,“本不值几个钱,不过旧年几句流言蜚语。说给长公主当个笑话,反而说那长安城再藏不下去!对长公主而言,奴家用过了便废弃就是;所以今日又见殿下有的要问。可等殿下走了,不知又会是谁来好奇,奴家又该作何回应呢?”

“你想去哪里?”小邵迫不及待就问,“天南海北,有你的好处。只管将对长公主所言,一字一句据实道来——难道还怕殿下诳了你……”

“小将军,为奴家再斟杯茶,然后走远些。”芽娘将手一抬,身段婀娜仿佛水袖往小邵面上一打,立刻就闹得那孩子双颊红涨;反而芽娘自己又正色,接下来一席话涉及两国邦交社稷安定,她说自己不敢信口雌黄。可开头只一句,便教戚晋也得瞠目结舌:

“从前的穆慧皇贵妃娘娘——就是靖温长公主殿下生母,从楚国来的那位‘延吉公主’,”干脆起身挪近些,她几乎要去贴着戚晋坐下;未等后者厌恶,立时有一语惊人,“她呀——根本就不是老太祖的亲孙女!”

把眼一眨,坐看戚晋起身匆忙查验过一番门窗,芽娘整理衣衫继而就得对面拜倒,指天誓日要以性命作保:康佑十三年、即昭景元年腊月,楚国太子在千觞楼与国舅相见。她芽娘就在一旁侍从,亲耳听太子说及此事。国舅为此曾一念乍起执剑欲杀她灭口,终究淫心难移,舍不得一副好皮囊;也是凭此等玄机,才有芽娘其后于郡公府屹立不倒。这言谈中所提及的楚国太子戚晋也曾有几面之缘,中庸之才、守成之君,与舅舅知交匪浅,曾是朝野一直推认的即位人选。可惜老太组长寿,儿子却福薄。不是太子早死,楚国也不会有今日孙儿与侄臣争位之祸。苏帅更何至于平白为人算计牺牲!“这是你们大老爷们的事儿,奴家不懂。”芽娘摇头叹气,“奴家只是对长公主说,说后来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时已是昭景元年,当今天子陛下初登大宝,穆慧皇贵妃娘娘是天子养娘,名正言顺的太后。就算不是亲生,她父亲为什么千里迢迢要来长安当面向老爷拆穿其身份作假呢?难道做了楚国太子,便不稀罕在大梁有所倚仗了么?还是、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芽娘不是楚国太子的妓,人楚人是何心思,自然一问三不知。且大惑不解还不止为楚人:“腊月里,奴家才入郡公府,就听说皇贵妃娘娘,不知怎得在宫里悬了梁……明明眼瞧着就是年节,要做太后了,偏偏楚国王子一来,皇贵妃娘娘就走了。老爷且兴高采烈呢,说是全了君臣一场忠义——奴家那时只是不敢问,至今也琢磨不明白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舅舅以此事相挟,迫使皇贵妃畏罪自裁……楚国自己吹落打鼓抬进宫的公主,在大梁心安理得做了二十年冒牌货,忽而有一天把柄就递到舅舅手上,不早、不晚,成宗刚驾崩,贵妃未称后?芽娘至此要称告退,此间内情纷杂,向来是她也不敢刺探,舅舅一向也讳莫如深。可老太祖今年病逝,舅舅去年伏法,楚国王子前年早殇。连皇贵妃业已自缢,还有谁人能知晓内情……刹那间灵光一闪,戚晋旋即却倒吸一口冷气。随皇贵妃入京陪嫁,经年贴身侍从,有一人,不仅知情,或为主谋——

当今天子生母,追封孝定恭皇后:定昭仪李亚儿。

康佑五年,受成宗训斥,定昭仪闭门思过。在解禁前一日同样悬梁自戕。当年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离开咸和宫鬼鬼祟祟是母亲身侧内侍总管杨泽;翻墙而入是空无一人的宫室连廊;咫尺之遥他救不得亘弟的生母;大雨倾盆母亲命他同亘弟一刀两断:

“怎能坐等那贱人复宠……元婴你明不明白!姓李的宠冠后宫,她儿子便要立为太子——元婴,届时焉有我们母子立足之地?!”

戚晋是以认定,杀人害命,母亲拍板,杨泽执行。定娘娘一如亘弟,从来仁善以致于怯懦。除宁泰宫外,还有何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在此前十余年里,这个问题一向是用于自我否定的反问句。可今日芽娘为他拨云见日,告知穆慧皇贵妃有个人命关天的秘密,在康佑十三年父亲去世之前,整个大梁,天上地下,只定昭仪一人明晰。那么,除了母亲要铲除异己,穆慧皇贵妃是否也有杀人灭口之动机……?

……且慢。

那日咸和宫后院还有一人。是名宫女,戚晋自东面连廊穿往后殿,她从西侧葫芦门躲入前庭。时间向前拨回,他是在翻墙进入咸和宫前,便见到杨泽出得宫门,于长街四面张望。如果此时杨泽已然得手,那宫女身在后殿便不可能视而不见。为何不叫?为何不报?反而殿门紧闭,戚晋步入时定娘娘仍未断气!

稍一琢磨,处处破绽:就说杨泽当晚未见回宫复命,其后得知其竟然径直出宫回家立刻服毒自尽——已经掩人耳目,事成只待受赏,何必无中生有将事情闹大?除非功败垂成,自知有负皇后……纸上得来终觉浅,戚晋立时招来小邵细细吩咐一番,当下就要在县衙演算一番。后殿杀人,掩门遁逃;出宫路经戚晋,戚晋再翻入咸和宫……

不等小邵认真爬上二进院墙再翻身落地,戚晋已是危在旦夕。饶是鲁叔公势大力沉眼疾手快,躬身作呕,身强体健如戚晋一时还是缓不过来。“早有此念……也试一试监义院当日,阿蛮何等痛苦……”甭管此言几分真情实意,几分给自己找场,总是有件事情已经证实:凶手不是杨泽。否则区区后宫妇人体弱之躯,绝撑不到戚晋辗转来救。“那么、告诉陛下……”小邵激动,戚晋半晌却不应也不答。如此,便足够还母亲清白么?如若那名宫女同样受命于宁泰宫……何况此后不间断地向露华殿的出手……

母亲啊母亲,远在终南山的母亲,包庇舅舅经年视人命于草芥的母亲,奉行先下手为强斩草必除根的母亲,不许亲生儿子稍有违拗否则便以死相逼的母亲——事到如今,我当真、还能再相信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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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没想过戚晋会使她失望。今夜腿疼得早,眼见必有大雨。她喝吐了汤药,好不容易才哄自己沾了睡梦;惊醒来看,晋郎已经身陷敌营之中。小邵还是恻隐之心,三退四阻迟迟不肯将她叫醒。可就是窗外来回踱步声,也足够李木棠心如擂鼓了。前院诸事纷杂,小邵抓耳挠腮半晌,却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

“穆慧皇贵妃……”这是摊王母娘娘的裹脚布,戚晋自己都不能肯定,“……总之或许太后无辜,殿下和皇帝根本就不该起了龃龉……”

“这是去蓝田查到的结果。他上皇宫,为此事?”

“本不是。”小邵打量道,“还有,黄昏时候宫里送来一壶熊胆酒,跟一封圣旨,嘉奖殿下勤劳王事,林林总总赏来赏去……酒,纪王寻味而来一把抢走偷喝了几口,大部分撒漏地下……”

“你们谁使得绊?”

湛紫这会儿还有闲心偷乐,小邵就自觉面上无光。李木棠倒不为难他非要认下这拙劣伎俩:“只怕皇帝追究,所以他入宫去请罪?”

“也……算、是?”

在御酒之前,原来还有封密信。来自关内道采访使时丰,送抵荣王戚晋。

“夏州大仓兵铁失窃——县主可还记得?荆典军奉命查察,此一日有说折损有数不曾计算。孙刺史帐下有人做得一手好帐,此事囫囵过去,怎料如今旧事重提。”

“眼见朝中重臣尚且不能自保,畏惧时将军追本溯源他逃不脱责罚——孙刺史,说了什么?”

“直奏皇帝,栽赃殿下。”说到此处小邵就格外来气,“幸得时将军念旧情,所以来书提醒。殿下见了,没说二话。随即御酒又到,属下以为,看来是敲打。殿下后来看县主睡得好,自己只在善诚殿稍歇,晚膳都没用就又上马去,还不许任何人跟随。卑职不知怎得,只觉事有不妥……”

李木棠不许他再说下去。

撂发捧脸,将心定了又定。左右今晚有雨难以成眠,她决定先将那封所谓密信看看,孰真孰假犹未可知。万一陷阱正在其中?密信是时将军命家仆亲往府上面交晋郎手中,此刻家仆尚在寮房歇脚,只是那封原件——奇哉怪也,此刻却竟不翼而飞。小邵急慌慌摸遍全身上下,后知后觉方才自己善诚殿上急得打转,或许案上暂且一搁……

“桂枝,”李木棠萎顿在圈椅里头,懒懒大约是要打哈欠,“你们去找桂枝。”亲王府幕僚未经传召不得擅入内堂;亲事府各有执掌,擅离职守也等同自寻死路。唯一可避人耳目者,岂非只有府内庶仆?而其间最为可疑,就莫过于来自于皇宫一个康桂枝。此夜风雨交加,至此算开了个头。当是时无不及防,忽而雷鸣电闪。闪电裂空正劈落远远兴明皇城,登时火光冲天而起,谁知哪间殿宇遭殃。湛紫惊叫一声跌碎了茶盏,连小邵一时也上房去看。无人在意处,鲁叔公匆忙回话,是目不斜视斩钉截铁,发誓桂枝从午后起便在协春苑扫花除草,用工精细,绝非贼盗。“这不是理由。”李木棠左手拂过伤腿,忍气吞声,“欲言又止,因为什么。你们不要人人都瞒着我。你说,我不怕,下再大雨,只要你们帮我,我都不怕,你说。”

“纪王、醉酒……纪王,现下宿在协春苑。”

不安分,是何处的雷又响么?拍手跳脚——湛紫你又兴奋个什么劲呢?

“县主勿急。”鲁叔公无言瞥去一眼,“属下去得及时,桂枝无碍。她与纪王殿下在一处,所以行盗者,不会是她。”

李木棠点点头,似乎又想睡觉了。庭外有雨似乎试探着飘起来,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说话么?蹦蹦跳跳、欢欣鼓舞着,是几名下堂婢自协春苑看了热闹回来,又羡慕桂枝姑娘有了同县主“一般无二”的好福气,飞上枝头这下来看指日可待。指日可待?死期么?飞上枝头一个桃灼死了,没了段孺人的王府,就这样白日做梦?君不见那些肆无忌惮的笑意,愚蠢以致面目模糊,纯真以致色彩鲜明,萦绕耳畔睫前,使她汗毛倒竖——算什么陇安县主,空扯英雄好汉。殊不知此刻头晕脑胀,她不过是个小小丫鬟。垂首覆面,有一阵肺里都榨不出新鲜空气。却有什么积蓄日久的苦痛迸溅开来,眼瞅着不用多时便可将她吃干抹净——你就瞧今夜,要有暴雨雷霆的。不知她这条伤腿,连她的心都为此而震颤。是否和二哥一样,久在局中,对无从躲避的杀气也有那么些预感了呢?你且拭目以待吧,无需多久,还有熟人要翻墙而入。韩告违拗卓爷之命回京,带来的是几道镖师弟兄所见、更糟糕的动静:驻扎在城内几处寺庙的神武军此夜调兵千人;城外原应护卫太后的神威军也尽数向京中折返。“张四公子另有要事请见……”李木棠抬手作阻,却说自己已经顾不过来。谁都不要吵,谁都不要劝……她方才做下赤手空拳入宫送死的决定,这已经很是艰难:

“一无埋藏在御前的同谋,二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同谋,三甚至没有筹谋。兵是昌王府出借的亲事,甲,夏州乙字仓里那些凭空没了的,显然也不会凭空真出现在我们面前——所以你们一个个张口闭口要反,反什么,拿什么反。”

勉力站起,不用谁人来扶。庭前积水空明,足够她一双雀目,来将自己看清。并非陇安县主,从来还是那四无丫头。没钱,没权,没人,没兵。她怕皇帝、怕禁军、怕失败、还怕死。上次豁出一切去求皇帝,皇帝把她扔在监义院几乎就要了一条命。而今皇帝除贪官、养酷吏、杀妃嫔、负忠良,心狠手辣与去年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怎么不怕?如何能不效仿晋郎,狠心也将韩镖师乃至几乎全部执仗亲事留在府上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不怎么相信我自己。或许我的想法全都是错的,我不敢决定,所以,要你们,真到无可奈何之时,全要倚仗你们。至少现在有一件事,鲁叔公你立刻就得去。”向亲王府那头一看,她说还得请左司马一道帮忙,“如何措辞我不管,总之京中每一家每一户,都得传金吾卫挨个通知了。说皇宫起火但是赤帝之子救火及时立下大功——不要说赤帝之子,也别说立功……湛紫,你们喜欢说话的朋友,或许可以给别家的婢子去说……就说、金吾卫也一样,就说晋郎已经控制了火情。但是近晚雷击看着很多,要巡城给多人手,家家户户都注意不要走水,武侯铺随时响应。只是湛紫你们要夸张些,也神乎其神些!”

而后再做些什么,她又犯难。幸有段孺人一封密信又迢迢送到手边,敦促她立刻驱车赶去送死——不荒唐么,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带小邵一个人,一路还这样哈欠连天,满脑子只念着要她去陪陪晋郎。其后或生或死,无关紧要了。不是她不怕,反而她太怕:今儿姨娘寻死觅活之状尚且历历在目,方才段孺人信中报丧更是字字沉重——因为恐惧无以复加,所以求生必然竭尽所能。而凡事只怕百折不挠,但凡用心,世间还有难成之事么?你就看一声零下,一路巡逻的金吾卫立时就翻了几番。他们被拦轿问了三次,次次被叮嘱一句留心安全。一队又一队那些背影背道而驰其后淹没在在夜色,口中唠着的牢骚大同小异,总是门前菜价飞涨,京中流氓不绝,顶头上司难糊弄——来来去去都有李木棠一番贡献。杏仁眼所以更恹恹耷拉,她终究也学会贵人无病呻吟之恶习:就看尚贤门外监门卫彻夜不休难道不艰难?提灯赶来迎迓那宫人与她相近年岁难道不困倦?各自尽职尽责的人啊,这么多竭尽全力活着的生命,她今夜若反,立刻就分崩离析。

所幸她本就没这个本事,百无聊赖不过找晋郎就个伴——她家破人亡时,晋郎一无所知,而今段孺人传书,太后暴毙,自然她也不能使晋郎孤苦伶仃。

为此,她不要再害怕这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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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毙不是个太好的字眼。段舍悲却早就在预演此等结局。不为什么,自从来了终南山,捡国舅从前随便哪处别业住了,太后油尽灯枯便是肉眼可察的事儿。所幸杨华毕竟是个孩子,和刘大没几天你追我赶又混了密不可分,无需她实时关心。所有亦步亦趋至诚至孝的本事,尽数便都用在太后身上。说起来太后的癔病有些日子了,离开长安前她执着地盘踞在宁泰宫,以为自己仍旧是先帝的皇后;等宫车颠簸驶进了林野,掀开帘帐就探出一双更为稚嫩的眼睛。拣选入宫,初封才人,十五岁的杨如敬自然是没有孩子,因此认不出别业里留存下侄女未射完的箭羽,和自己未来儿子何时到访落下的课业。起初有那么几天,杨如敬常躲着段孺人这位不知身份、举手投足却仪态万方的贵人。后来哪怕是见她笑语盈盈、温柔又体贴,时常在对视之时也会匆匆将眼神挪开。段孺人不求治愈顽疾,无心探究过往,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做了几日姐妹。直到十四岁的杨如敬发现杨华手中不知何处挖出属于自己母亲的钗环——还偏偏就是母亲仅存的娘家宝贝,段舍悲这下就算开了眼界。杨家的姑娘不愧为骗子怅鬼的骨血,脾性刚烈,粗鲁不堪。为人浣衣力大如牛,追认讨债更是嗓门如雷。在那一连串不堪入耳的骂街和连马静禾都无从控制的踢腿挥巴掌之间,段舍悲隐秘地窥探到太后从不告人的密辛。她的母亲叛逃了富庶的娘家,发自内心相信和那个骗子老爹在一起便做了皇亲国戚,自此高枕无忧。异想天开毫不意外地全数传承给小儿子心里眼里,所谓皇亲国戚的吃穿用度,就靠母亲头上一根根少掉的簪子,和赔钱货杨如敬手中洗不完的衣裳勉强抵换。如果不是乡官要交差拣选秀女,如果不是文仪敬慎皇后相信了所谓杨阔沾亲带故有皇室血脉之鬼话,如果不是楚国太祖对自己宝贝孙女斤斤计较以后位相迫:粗使丫头一般放荡形骸的杨如敬还会被拱上皇后宝座,日复一日受弟弟敲骨吸髓,沦为眼盲心瞎的行尸走肉么?段舍悲曾经身在其中,所以后怕、而后情形。朱户,绿窗,对女儿们来说,不过如是。至少太后还能回到她的青葱年月,回到有所挽回的那刻……

最终那把扇子,是段舍悲从杨珣经年的宝物中整理得见,亲自,捧至太后眼前。绢扇折处已经烂朽,展面勉强拼出一副一副春宫图。一旁落笔,字迹丑陋:珣敬赠春红楼。图的主人,段舍悲没有贸然猜想,可是十二岁的杨如敬已经认出。

杨如敬终于醒了,而后疯了。她撕烂那柄折扇,试图点燃一场大火,但在那之前,她死得仓促而又不讲道理。就像她的整个人生,白费力气,荒诞不经。段舍悲埋首跪了很久很久,因此未免错失了屋外许多不可挽回的变故。譬如有神威军快马加鞭,明显去往兴明宫报信;譬如刘兴尖叫追随,一时不察跌下山崖,摔断两根肋骨一条腿;譬如杨华为救伙伴只身跑下密林,众人苦寻不见:诸如此类的消息纷涌而至,没有挡住段舍悲着马麟先回府互通有无。可是哪里又来得及呢,不见一封讣告已经先行送上长丰台,使皇帝伏下的腰背挺起,又叩拜不休洒泪如雨么?

总是今夜,孝定恭皇后得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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