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然没有接到被帝君召见旨意。
李如璋起了个大早,
打了一趟拳。
李如璋很羡慕自家大哥强横的体魄,虽说他自己知道,武力方面,他此生恐怕都追赶不上自家大哥,但是他任然想尽量提升自己。
一趟拳还没打完,便有驿卒前来通报,说是外面有人找他。
李如璋原以为,是陈王殿下昨天说的兑现承诺,等到他出去一看,发现对方竟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见到李如璋出来,上前道
“李将军,我家姑娘有请将军翠茗楼一叙。”
李如璋一时没反应过来,姑娘?哪个姑娘?
然后反应过来,心里奇怪瑶月姑娘找自己有什么事?
想到这儿,李如璋询问眼前这位姑娘,
“你家小姐可是瑶月姑娘?不知她找我有何事?”
那女子答道
“正是我家小姐,不过她并未说是什么事,只让我来请李将军。”
李如璋想了想暂时也没什么事,去看看对方到底是有什么事也无妨。
跟随传信的丫鬟,来到翠茗楼,
越过大厅,再穿过后堂,沿着连廊七拐八拐,终于在一个带花园的小院停住脚步。
小院独立幽静,确实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此时正值初春时节,墙角一株寒梅绽放正盛,使得整个小院幽香扑鼻。
丫鬟对着门内禀报,然后对李如璋施了个万福,便转身离开。
李如璋站在门外,正准备敲门,屋内的人却率先出声
“将军请进便是,奴家等候将军多时了。”
李如璋推门而入,
屋内点着檀香,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沁人肺腑的的香味。
李如璋吸了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瑶月姑娘,此时正跪坐蒲团之上,面前几案放着一架古筝,此刻,她正在调试琴弦。
“此香乃南越国所产,名为“宁神”,有通达肺腑,提神醒脑之功效,不知将军能否习惯。”
范瑶月说道
李如璋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将军请坐,且稍待片刻,昨夜瑶月扫了诸位雅兴,本欲心情平复之后,再为大家献曲。
哪知奴家再次折返之时,陈王殿下和将军皆以离去。”
“所以,今日奴家特邀将军,以作赔礼,接下来这一曲,乃是奴家自创,至今无人能懂其中含义,今日奏与将军,不知将军是否能懂。”
说着,不等李如璋说话,便开始轻抚琴弦,开始弹奏,
曲调,从轻柔变换欢快,再由欢快转为急促,又从急促转至哀怨,最后从哀怨变为狂暴,狂暴过后骤然归于清冷,一直到最后如泣如诉。
仿佛弹奏了一场从风和日丽到狂风骤雨的过程,又如人生跌宕起伏。
实际上,这首曲子李如璋猜测,多半是瑶月姑娘自己的人生的写照。
一曲弹罢……
瑶月姑娘问李如璋是否听清曲中之意。
李如璋无法辨别一首曲子弹的好与不好,却能根据音调的轻重缓急,品味出曲目的大概意境。
当下便将自己对这首曲子的看法和感受说出来。
“与其说观姑娘弹琴,不如说,听姑娘弹奏人生,人生跌宕起伏,大起大落,最后琴音以悲怅凄凉收尾,于曲调而言,实在是别出心裁,可称之为残缺美。
然而,若以人生经历来看,身世浮沉,坎坷艰辛,实属不幸。”
说完,又解释道,他对音律并不擅长,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瑶月姑娘见谅。
哪知道,那瑶月姑娘听完李如璋的解释
再度泪流满面
这让李如璋有点手足无措,他说对了,这首曲子的确是范瑶月以亲身经历写照,
所以,被他点破,对方伤心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哭泣的女子。
正在他束手无策之际,
只见瑶月姑娘,离开几案,来到李如璋跟前,
双膝跪地,盈盈拜倒,对着李如璋大礼参拜口中说道
“奴家范瑶月,叩谢将军,阵前杀敌,驱逐北虏,为我家人报仇雪恨。”
李如璋被她这大礼参拜弄得不知所措。
连忙过去搀扶她,一边搀扶一边道
“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本分,昨日我便说过了,潼关一战,全赖将士用命,非我一人功劳,
“范姑娘不必如此,真要拜谢,也应当是拜谢那些阵亡将士,”
“在我看来,活着的人,无非一士卒而已,死去的那些将士才是英雄。”
李如璋这话说完,发现范瑶月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这本是一件很失礼的事,但是范瑶月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李如璋。
就在李如璋被她看的心里发毛的时候,
范瑶月悠悠开口道
“我本是并州,太原郡,漾泉县县令之女,
丰泰三年,北虏悍然攻城,城破。
家父拼死将我和胞弟送出城,我劝父亲他们和我一起走,
父亲说,为人臣,遇国家危难时,当为国守土,若不能守,也当死节以明志。
然后,毅然回城。
最后他与母亲双双自缢县衙大堂之内,是衙役念及旧情,草草掩埋至乱葬岗。”
“我连双亲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就这还是后来,遇到那逃出来的衙役,他同我讲述的。”
“再后来,我和胞弟一路逃难到了上党郡,安顿在陵川,期间,家中奴仆不光卷了所有钱财跑路,还将我和胞弟卖予了人牙子。”
“那年,我七岁,便和弟弟分别,至今不复相见。”
因我性格刚烈,屡教不改,即便遭受毒打又或是遭受折磨,我都不曾屈服他们,
所以,这中间又被转卖过几次,
范瑶月一边说,一边褪下衣衫,露出后背,
这时李如璋才发现,她的后背上尽是遭受毒打折磨,留下的疤痕,
虽然伤口早已愈合,但伤痕仍然可见,
白皙的皮肤和黯淡的伤痕形成对比,格外的触目惊心。
李如璋不禁唏嘘感叹不已。
重新穿上衣衫,范瑶月继续道
“最后一次被卖,便是这翠茗楼。”
“进翠茗楼这年,是丰泰八年,那年我十二岁。
“恰好,老鸨见我生的丽质,又懂琴棋书画,便花重金将我调教成了花魁。”
可我一心只想逃跑,每次都被抓回来,打个半死,
后来老鸨为了能让我死心,便将我初红卖给了一个商人。
“那次以后,我想明白了,当日,父亲拼死将我送出城,就是希望我能好好活着。
“所以,从此我没有再反抗,我一次都没跑过。”
双亲已经不在了,胞弟不知所踪,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如今独留我一个人活在世上,我便要好好活着。”
“我要攒钱,替自己赎身,
他日,若有机会回到故土,我还要替父母收敛遗骸。”
“如今以是丰泰十四年,不知不觉,我在这里,竟然已经有六个年头了……”
范瑶月诉说着自己的身世,
“奴家从最初的豆蔻年华到如今已是蒲柳之姿,让将军见笑了……”
说道这儿,本因悲伤的她,此刻也是惨笑了起来,脸上悲戚之色更是难掩,
李如璋安慰道
“范姑娘身世坎坷,深陷囹圄,仍然不屈心志,实在令在下钦佩,
且姑娘所言之事,实非姑娘之过,家国沦陷,丧城失地,这般大的罪过,又岂是你一介女流,能承受得起的,”
“若说有错,先是错在当今帝君,再是文武百官,再是我们这些军将,错在这个世道,岂能推到你一介女流身上。”
“方才姑娘说要攒钱赎身,不知需要多少银子,陈王殿下今日会将昨日赌约钱财,差人送予我,
届时,姑娘便拿去赎身,离开这是非之地,过个普通女子的日子。”
范瑶月,摇了摇头道
“多谢将军好意,不过……不必了。”
“奴家失了家园,就算出得这方寸之地,也是个无家可归之人。”
接着,范瑶月又提及刚才弹奏的曲子
“方才所弹曲子,乃是三年前,我自创的,
曲名,“雨打萍”
自出世以来,我已经弹奏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从来没有人,像将军今日这般,一针见血,将其中含义说得如此通透。
“帝都这些自诩什么文人墨客,风流才子的那些人,平日只知道寻花问柳,高谈阔论,卖弄学识,附庸风雅。
见到我,便神魂颠倒,垂涎欲滴。
更有可笑之人,竟然说这首曲子意思是表达女子为情所困,
这些人虽是名流,身居高位,却根本不体国事,不恤民情。
在我看来,他们和李将军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自我记事以来,大家谈到北虏,无不色变。”
“只有将军你,言语间对北虏丝毫不惧,并且真正打败了北虏。”
“方才我听丫鬟说了,昨日,你并不想进翠茗楼来,甚至还为此在门口和其他姐妹发生拉扯,
换成其他人,来到这烟花柳巷,怕是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寻欢作乐了,你和他们果然不一样。”
李如璋尴尬了,主要是自己确实两世都未经人事,他也不敢保证,自己真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再到这种地方,是否还像今天这样矜持。
不过对方都把自己架起来,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儿了,自己也不好主动拆穿。
只能顺从她的话道
“在下昨日确实是误入此地,帝君召见,我初来帝都,闲来无事,本想一窥帝都风土人情,哪知道便误入了此地,闹了笑话。”
李如璋正和范瑶月解释,范瑶月突然开口道,
“将军,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将军应允,此事除了将军,奴家实在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
“若是将军答应,我当牛做马,也愿意报答将军。”
范瑶月一边说一边就要对李如璋下跪,
李如璋赶紧一把将对方搀住道
“瑶月姑娘,切莫如此,有什么事,你说来就是,若是在下能帮,绝不推辞。”
范瑶月悠悠开口道
“曾经我发誓,此生如果有人能打败北虏,能让我重归故里,乞殓双亲骸骨,我便为他当牛做马,侍奉他一辈子,
“原本奴家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人能打败北虏,本想在此戏谑红尘,了却残生,”
“哪知道上天垂怜,今生还能让我遇到将军这种英雄。”
“只可惜……相遇太晚,如今遇到将军你这样的英雄豪杰,奴家以是残花败柳,若是侍奉将军,有堕将军威名。”
李如璋一时没有搞懂,范瑶月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于是开口道
“姑娘莫要再说李某是什么英雄这样的话,更不要贬低自己,时局败坏如斯,非是姑娘的错,你若有事需要在下代劳,尽管说来便是。”
范瑶月见李如璋这么单刀直入,也不再犹豫。
转身回到后面内室,不一会再度折身,只是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
这是……瑶月姑娘不是只有一个弟弟而且走失了吗?那这个小姑娘又是何人?
莫非?这是范瑶月女儿!!!?
她竟然女儿都这般大了???
青楼居然允许她养自己的女儿?
李如璋大脑有些宕机,带着疑惑和不可思议道
“瑶月姑娘,这位是?”
“你莫要告诉我,这是你女儿?”
听到李如璋这个说法,范瑶月反而一下愕然,随即“噗嗤”一笑,娇嗔道
“原以为李将军为人肃慎正经,没想到也会拿人取笑。”
“那这是?”
李如璋疑惑一指范瑶月身旁的小姑娘。
范瑶月轻叹了口气道
“她是我捡的,准确来说,是她逃到我院子里,被我捡到的。”
“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说着就将小姑娘的来历,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李如璋听。
听完以后,李如璋终于知道事情原委,
范瑶月接着说道
“小姑娘和我当初身世一模一样,她的胞弟,如今还在人牙子手上,如今她逃脱了,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担心走漏风声,将她胞弟卖掉或是藏起来。”
“她原本是想报官的,被我拦了下来,因为我担心,对方可能和官府还有串联,怕她这一去就是自投罗网。”
李如璋点了点头,倒是心思缜密,心中不由得对范瑶月更加赞赏。
听范瑶月这样说,再联想道昨天晚上遇到的那帮青皮,李如璋面色凝重道
“或许你的猜测是对的,对方能在帝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肯定不是一己之力便能施为的,”
“帝都各方势力众多,鱼龙混杂,此事多少肯定和官员有所牵扯。”
昨天夜里我回去的路上,便遇到了一伙青皮,正在到处搜寻找人。”
“当时我只当是哪家青楼勾栏的女子跑了,为此还故意阻挠他们,借此以拖延时间。”
“估计十有八九,就是在找她。”
“只是没想到,他们要找的人居然被你给藏起来了。”
听到李如璋这样说,范瑶月的脸色瞬间苍白难看,
“这便是今日请将军到此的目的,奴家想帮她救出她的弟弟,奈何思来想去也没有可靠妥当的人选,奴家想将她托付给将军,也想请将军救救这个两个孩子。”
说完,便拉着小姑娘,一起向李如璋跪下。
李如璋顿时头大……
古人都这么奔放随意的吗?
当初,自家大哥拉着自家结拜是这样,三言两语便结拜成了兄弟。
如今,这个女人又是这样,
他和这个女人不过才一面之缘……
这个女人,竟然就觉得他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这是要干什么!!!
害怕是自己听错了,李如璋有些不确定道
“不是……,范姑娘,你刚才说什么?在下听错了吧?”
范瑶月眼神坚定的看着李如璋道
“李将军,带上这个小姑娘吧,你是个英雄,以后身边少不了人服侍,
“她与奴家身世,何其相似,奴家当年救不得自家胞弟,每每思念至此,心痛难当,可今日奴家想救下她姐弟二人,
“若是没遇到便也算了,可如今遇到我若不救,这辈子也良心难安。”
妾身以是蒲柳之姿,不敢幻想能侍奉将军,但是她不是,让她跟随将军一辈子,为奴为仆,做妾为小,也好过陷在这泥沼之中,做个任人摆布的红粉骷髅。”
“恳求将军能够帮忙,若是将军答应,奴家愿以败柳之躯,以偿君恩。”
说罢,再度叩首
李如璋彻底有些抓狂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以前他在书中看到说,古人轻财重义,他是不信的。
可今天这种事就发生在自己眼前,眼前这个帝都顶级花魁,因为自己打赢了北虏一次,便想要跟随自己,
然后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竟然愿意用自己身体来做偿还代价。
这不是大义凛然,又是什么?
上前扶起范瑶月后,李如璋陷入沉思,
他没有贸然答应,想了想李如璋有些无奈道
“你凭什么就觉得我能打败北虏,一定能让你重归故里?”
“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答应你救这个小姑娘和她弟弟?
“你可知我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范瑶月急切道
“将军必定可以,不瞒将军,昨日一开始见到将军,奴婢不以为然,便是陈王殿下向我介绍你的时候,奴家心中亦是不屑一顾,
那时只当将军是哪家将门子弟,去边关镀金回来,恰逢宴会以做谈资罢了。
直到将军两首绝妙诗词的出现,奴家才明白将军心中自有锦绣,加之后面陈述和北虏作战过程,若非全程经历,岂能那般详尽?
另外,从头到尾将军面对夸赞,却从未居功自傲的品行。
奴家这才被将军深深折服,也深信将军,非同常人。
“所以,奴家认定将军一定可以,妾身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只有将军你,不慕风月,不怯北虏,轻财重义。这些是装不出来的。”
李如璋哪儿经历过这种情况,心头思绪万千,纷乱嘈杂。
半晌,李如璋思虑才开口道
“范姑娘,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此举你的确有些草率了,你既不清楚我的为人,也不清楚我是否真的能如你所愿,你便要将她托付于我,
若事成则罢,若将来失信与你,必然有负重托。”
范瑶月焦急道
“帝都之大,奴家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之人,只能劳烦将军了,恳求将军万勿推辞。”
李如璋无奈道
“非是推诿,此前我所作所为,有悖朝廷心意,已经恶了帝君,所以我此行,亦是前途未卜。”
“如今整个朝廷,畏战、怯战。
“潼关之战,胜得险之又险。”
“如果,朝廷支持我,且明辨是非,我真能打赢了北虏,能让你重回故里,能救得了他们姐弟,那还好,”
“可如果多方掣肘,最终我们不但没打赢北虏,反而被北虏所灭,届时岂不是愧对于你?
就拿眼前之事来说,若是牵扯官员众多,他们姐弟二人之事,又该如何?”
“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
“范姑娘,你一介女流,如今身陷囹圄,却能舍身取义救援他人,在下真心敬佩,
可是若让她跟随我,我一介武夫,南征北战,居无定所,实在无暇他顾。”
“此举属实不妥,范姑娘,请三思,待会我会留下一些财物,姑娘再委请他人相助,
“若是不够,姑娘再差人找我,我必倾囊相助,
待日后,我若真能打败北虏,那时,就算亲自护送姑娘回归故里,也必不推辞。”
说完,他将身上所带的银钱,全部拿出,放在桌上,便要转身离去。
真不是李如璋推辞,他虽然一心想要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
但是目前为止,一切还百废待兴,具体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成功,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他是真的无暇他顾,相比眼前的美色,和帮助那姐弟两,他更看重乱世中自家的性命。
“个人得失在世俗洪流面前,毫无抵抗力,正值乱世,不幸遭遇的人何其多?”
“今日救得了她们姐弟二人,明日呢?真要想救人,也是要推翻腐朽王朝,建立一个清明有序的新时代才可以。”
范瑶月见李如璋如此坚决拒绝,便不再作声
李如璋刚走到门口,背后传来“噗通”一声,
“将军日后,日后必定前途无量,不愿沾染是非,奴家明白,
将军初来帝都,需要银钱的地方也不少,奴家这些年也略有积蓄,这些银钱请收回去罢。”
“今日有劳将军移步,此事是奴家唐突了。”
只是奴家自幼离家,如今依稀记不清故乡的模样,就连梦里双亲的样貌,已然模糊不清……。”
“奴家今日此恭贺将军,望将军早日旗开得胜,打败北虏,恢复故土,奴家也能尽早归乡,乞敛双亲骸骨。”
“若是再过些年岁,瑶月连双亲埋葬的地方,也要找不到了……呜呜呜。”
“如今看到这姑娘同我身世一般,实在情难自禁,让将军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