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脚步声渐起,她回屋了,金属的锁舌扣进凹槽,细细的声响爬行到常遇春的耳畔,他这才站起身,走出房间,坐在沙发上,吃着晚饭。
她不想让他看到她在哭,他便不去看。
常遇春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夹菜,饭菜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又吃了满嘴,他一刻没有让自己停下来,他怕停下来自己会忍不住想些什么。
饭菜很快吃完,常遇春看向客厅的表,时针刚过12点。他走上前去,站在表盘前,仔细听着,没有指针转动的声音。没电了,它永远停住了,停在了他所不知道的某个夜晚,或是午后。莫名的伤感似野兽般将常遇春撕碎,咀嚼,再咽下,他说不上来缘故。
那一定是个夜晚,常遇春不知为何非常肯定。
灯光下,少年的眼角如细雨中的房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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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10点。
电话铃声响起,常遇春闭着眼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懒散困顿的样子与学校在里时判若两人,“喂~”
“俺的个遇春啊。”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这都几点了,还在睡。”
常遇春看了看手机,没拿稳,砸在了鼻子上。
“10点了,你厉害,牛。”电话那头的男人见无人回应,继续说着话,“别睡了,快洗把脸出来。”
常遇春没有动掉落在脸上的手机,反正正好在嘴边,说道:“你到哪了?”
“早到你楼下了。”
“哦,那我现在下去。”常遇春挂掉电话,刚起身,又躺下了,动作丝毫不见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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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一名中年男性看了看手表,再看了看一旁的男孩,摸着脑袋说道:“咱不是属狗的吗?咋跟个小猪似的?”
常遇春打了个哈欠,眨巴着眼,睡意犹未尽,懒洋洋地说道:“属猪属狗就隔了几个月,差不多。”说着男孩皱起了眉头,语气一僵,“少抽点烟,伤身子。”
那个男人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着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咧嘴笑了起来,“戒,已经开始戒了,戒了有些日子了,你说得对,戒了好,伤身子。”他咳嗽了一声,笑容依旧,“瞧瞧你那困样,睡了这么久还没睡醒呢?”
常遇春把车窗调下来,倚着靠背,吹着风,说道:“还好。”
“在学校很累吧?”男人问道。
风不断地从常遇春身边掠过,他的眉眼低下,说道:“还好。”
男人一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拍了拍常遇春的肩膀,说道:“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常遇春没有说话。
“你妈哪?”
“上班去了。”
男人简单地嗯了一声,他舔了一下嘴唇,悄悄地瞥了眼坐在副驾驶上的男孩,紧接着又问道:“去泰华?”
“好。”
男人用手在鼻子边扇来扇去,嘴角夸张地向下弯曲,常遇春微笑着看着他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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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小型的眼科医院,冯程程正帮着几个小孩子进行治疗,他们都带着和常遇春一样的眼镜,但他们的年龄要小得多,眼镜度数也小得多。
“冯阿姨,该换镜片了。”一个稚嫩的女声提醒道。
冯程程回过神来,给身旁的女孩换了一个镜片。
“冯阿姨,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女孩摇晃着脑后的麻花辫说道:“你又弄错镜片了,不是这个,这是五百度的。”
冯程程把镜片换了下来。
女孩往冯程程边上凑了凑,说道:“冯阿姨你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冯程程轻轻拽了拽女孩的麻花辫,说道:“专心点,就你话多。”
女孩嘟起嘴,说道:“明明是你不认真,左,上,左......不对呀冯阿姨,这个镜片也是五百度的。”
“嗯?”冯程程把镜片举到眼前,惊讶地看了小女孩一眼,然后一边换着镜片一边问道:“你视力恢复到多少了。”
“0.8了。”女孩看着冯程程,眼睛弯成了月牙。
冯程程拿起一个镜片,确认着度数,说道:“真快啊,这才过了几个月。”
女孩从冯程程手上接过镜片,举起来仔细瞧着,说道:“陈主任说我年纪小,眼睛还没定型,所以恢复得快。”
冯程程看着身旁女孩的俏皮模样,微笑着说道:“真好啊。”
“常哥哥几岁了?”女孩把镜片戴上后问道。
冯程程叹了口气,话语随着叹气声婉婉传去,“十四了,过了年就十五了。”
女孩又把头转过来,看向冯程程,瞪大了眼睛,说道:“该找女朋友了喽~”
冯程程刚要说话,女孩拽了拽她正好落在肩上的短发,模仿着她刚刚的语气说道:“专心点,就你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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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华小吃街内,道路两旁的商贩忙碌着,各色的人来来往往。
“哇哇哇~哇偶~”一个骑在高大男人肩膀上的小男孩大声地叫着。
一名身材矮小,穿着简单的女人扯着男人的衣服,“太危险了,你快把他放下来。”
“不要不要,爸爸快跑。”小男孩一手抓起男人的头发,一手指着前方。
得到命令的男人小步向前跑去,“哎呦喂~别抓头发。”
“慢点慢点,小心摔着。”女人面带微笑,话里并无责备。
男人和孩子在前面拐来拐去地跑着,女人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彼此间的距离始终很近,他们没有远去,她没有落下。
一个中年男性于街道一侧的座椅上看着三人,他们从人群里显现,靠近,清晰,离开,最后消失在人群里。
男人看着身边的男孩,举起来手,又放下了,“你咋这么爱吃臭豆腐?”
“好吃。”常遇春说道:“其实一点也不臭,不知道为啥叫臭豆腐。”
男人用手捂住鼻子,说道:“这还不臭?”
常遇春把臭豆腐往男人身边移了移,说道:“要不尝一个,真挺好吃的。”
男人把凳子往旁边靠了靠,说道:“算了算了。”
常遇春把臭豆腐收回,继续吃了起来。
男人把凳子又挪了回去,与常遇春靠得比之前更近些。
听到凳腿和地面摩擦声的常遇春叼着臭豆腐转过头来,看着男人。
男人再把凳子往外靠了靠,双手在鼻子边上扇风,“不行了,快臭死了。”
常遇春笑了笑,埋头吃着。
男人看向人群,那个刚刚被小男孩骑在身下的高大男人向自己这边跑来,提着塑料袋,一个半人高的小男孩右手拿着串插满了的丸子,“站住站住,还我章鱼丸子,妈妈你快点,快点一起追。”
被小男孩用左手拉着的女人跟了上来,转而对略微落后小男孩一点催促道:“快快快,就要追上了。”
这下小男孩是真的急了,抡起了两条腿,如乱风中的细柳。
在前面跑的高大男人回过头,一脸惊讶,两只胳膊更加卖力地摆动,腿上速度却没变。
他们又一次地显现,靠近,清晰,然后离开,最后消失。
男人微微起身,把凳子往常遇春边上靠了靠,常遇春没有转头,双上的动作停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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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程程从二楼下来,走到了陈主任的房间,房间的门敞着,她很自然地走了进去。
“怎么了?”陈主任看着突然从二楼下来的冯程程。
冯程程来到桌边,说道:“张婉茹忘记了自己刚换的是什么项目,我下来看看。”
“我找找看。”陈主任翻找着身边的文件夹,很快抽出一份递给冯程程。
冯程程翻阅着手里的档案,不由地赞叹道:“再过两三个月视力就恢复了。”
“是啊。”陈主任看着冯程程,说道:“毕竟年纪小,治疗起来效果好。”
冯程程抿着嘴,翻着档案的手慢了些。
陈主任放下笔,把身前的报告册合起来推到一旁,深吸了口气,严肃了起来,“咱俩也有这么多年交情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你怎么看待常遇春的眼睛。”
冯程程叹了口气,说道:“年龄大,眼睛基本定型了......”
陈主任点点头,没有让冯程程继续说下去,“我不建议让常遇春继续治疗下去。”
冯程程闻言一愣,看着陈主任,对方的表情非常认真。
“你难道没有这么想过吗?”陈主任对发愣的冯程程说道:“你在这工作了这些年,见过不少弱视的孩子,但他们都和常遇春不一样,他们还小,治疗起来很容易,可常遇春被发现的时候都多大了,已经过了最佳治疗年龄,而且还那么严重,初始视力连0.1都没有。你看其他的孩子每天来了这以后嘻嘻闹闹,乱哄哄一片,能多玩会就多玩会,一有点什么情况就请假不来,但常遇春没有,为什么?”她没有给冯程程回答的机会,“因为他年纪大,他什么都懂。”
冯程程听着听着弯下腰,那些话语轻得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从嘴里说出,那些话语重得可以压垮她的背,她双手捂着额头,眼睛看着瓷砖地板,失望,她看到了双来自自己的,失望的眼神。
陈主任站起身,走到冯程程身旁,揽住她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很不容易,辞掉了原来的工作,来这里上班,你和孩子他爹每年花那么多钱,那么多时间,但你有没有想过常遇春,他又付出了什么?他又是怎么想的?”
冯程程缓缓地抬起了头,两个青色的嘴唇颤颤着张合。
“我知道,我知道,常遇春是个好孩子,他会配合,我也会全力帮他,我不是责备他的意思,但......”陈主任舒了口气,话语戛然而止,短暂的沉默后,她又一次问了那个问题,“常遇春为此付出了什么?他又是怎么想的?”
陈主任顿了顿,看向窗外,曾有一个孩子常在那里,戴着倾斜的眼镜,走走停停,她拍了拍冯程程的肩膀,自问自答,“所有的时间,和一个原本光明的世界。”
2024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