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近末,除去月初那场大雪,一月无事,天气阴了两天,其余的时间里如果抹去那些难闻的废气,倒还是可以挑出一两天大好风光的,让人仿佛觉得这仍是几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的少年,最意气。
可来得越来越来晚的白昼和越来越早的夜,日日降低的气温,呼啸着的寒风......它们又让人们不得不认清现实,同时去遗忘那些逝去的光阴,和光阴里的故事,以及故事里的那个,怀揣着张扬的少年。
常遇春躺在宿舍的床上,手摸着枕边的书,明天月考,他思考再三,决定不加班了,今晚睡个好觉。可时常与夜为伴的人哪里能说早睡就早睡,在这个没有星星,又时常看不到月亮的地方,孤独的夜难得找到一个愿意陪它一会的男孩,绝不可能轻易放走。
看来夜也有伤心事。
只可惜语言不通,男孩说的话夜不懂,夜说的话男孩也不懂,这又是一件不小的忧愁。
耳边渐渐传来均匀的呼气和不顺畅的鼾声,它们在男孩的脑海里荡出波纹,久久不能消散,甚至还越荡越远,直荡到男孩思绪的边界。
一只羊,两只羊......喜羊羊,懒洋洋......
一只只羊从男孩的嘴里跳出,消失在黑夜里,他仍旧没有睡意,反倒越发清醒。常遇春无奈,坐起身来,漫无目的地看来看去,夜晚很黑,但别忘了,男孩拥有一只视力极好的眼睛,更何况,这只眼睛常年待在黑暗里,更加彻底的黑暗里。
柜子,床梯,门框......宿舍的轮廓在眼睛里加载,马良刚刚抖了一下,不知又在做什么光怪陆离的梦。
目光来到窗户,今晚有没有月,常遇春不知道,他从教学楼来宿舍的路上并未留心,反正,窗里无月。加载停止了,就停在了窗户这里,常遇春看着窗外,看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风景,像书本上诗人的模样,酝酿着什么......风景?风倒是有的是,至于景......如果那个从窗沿下面冒出来的几根单调到几乎注意不到的细枝子也能算是景的话。
诗人也分两种,有的在白日下独倚长剑凌清秋,有的在黑夜里酒未醒愁已先回,常遇春就属于后者,说是诗人,他们这类人倒更像是刑徒,被白日排斥,在黑夜里流放。
好冷......常遇春双腿弯曲,额头放在膝盖上,自己抱着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黑夜里伸了出来,在他身体上蔓延,好熟悉,在哪见过吗?
在梦里。
男孩浅浅睡去。
夜啊,孤独的夜,它怎么就放过了这个男孩,它也会怜悯,也会可怜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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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它只是找到了另一个男孩。
太阳落山了,太阳收走了光明,天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太阳同时也收走了一个男孩的坚强,现在,他脆弱得像个婴儿。
张谦洋像焊上了一样用力地抓着被子,连同自己的口鼻,包成了个粽子。阵阵雷声在黑夜里落地,炸开,毫不客气地把能量轰向这个一吹即断的神经,没有闪电的预告,雷随时会降临。
再逼真的面具也会被时间磨损,演技再精湛的演员也有出戏的一天。
他坚持不住了,这个对所有事情都无所谓到让人甚至都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良心的男孩真的坚持不住了。
又一阵雷声毫无征兆地袭来,张谦洋更加用力地抓着被子,他的手哪怕隔着被子也被抓得发疼,疼痛使他清醒,使他从胡思乱想里挣脱。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不能不想。
“怎么了?”一个身影在雷声停止后出现在张谦洋床边,是黄一凯,暴脾气的他此刻却压低着声音,语气柔和,若不是他人就在眼前谁会相信说话的人是他,“你在发抖,我在你下铺试着了。”
张谦洋闭上眼,没有说话,他埋在被子里的牙齿咬着嘴唇,那是最后的防线,他不能出声,他怕他一出声就会忍不住......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张谦洋没有回答,黄一凯也没有再问,他清楚张谦洋并未睡去,谁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黄一凯不愿去尝试,他不忍心。或许这个世上除了张谦洋他自己,也就黄一凯和刘宇轩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黄一凯实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缓缓地叹了一声,“早点睡。”音符像是只大手,轻轻地拍打着张谦洋的后背,驱散这男孩周身的阴霾。
黑暗里,粗糙的手浮现,捏住了一个人的鼻子,供氧不足很快使他感到不适,他的嘴里发出一连串嗯嗯啊啊的声音,然后晃晃头,甩开了那只粗糙的手,转眼间睡去。那只看不清拥有者的手仍然不肯罢休,抓着他的肩膀大幅度地摇晃起来。
“干嘛?”被弄醒的人试图再次甩开那只手,可这次被抓得很紧,他没能成功。
在双方短暂较劲后,躺在床上的人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他的手在枕头上摸来摸去,经过一番颠簸,至于他左手食指和中指叠在一块,把一个遗落的闭嘴贴夹了起来,重新贴到嘴上。黄一凯还是不放心,自己用了点劲,把闭嘴贴往他嘴上又按了按,力道之大按得对方一阵吃痛,有苦就算了,还说不出来。
雷声止住了。
黄一凯起身,走回床边,他又看了一眼上铺的张谦洋,跟刚刚比起来,他一动未动。黄一凯的紧握着的拳松了下来,他躺回自己床上,盯着上方的木板,难眠。
正在黄一凯忧心之际,一阵崭新的雷声传来,黄一凯不耐烦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不远处的一张床边,正欲下手,突然脸色一变,退了回去,转了个身,面对着张谦洋,静静地等了一会。
呼~噜噜噜~呼~噜噜......
“靠。”黄一凯一只手扶着床边的栏杆,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张谦洋,使上了不小的力气把他拽得坐了起来,巨大的惯性推着他被迫做了个不标准的坐位体前屈。
嗯?被强制重启的张谦洋别说脑子一片空白了,刚刚那一下过后,他的脑子还在不在头颅里面都不好说。他挠了挠额头,左瞧瞧,右瞧瞧,瞧着瞧着竟把自己给晃晕了,噗咚一声躺在床上,呼噜声被平稳的呼吸声取代。
“你他妈的。”黄一凯话里嫌弃着,脸上却挂着笑,他躺在床上,困意瞬间卷来,他沉沉地睡去。
上铺,一双眼睛悄然睁开,张谦洋吐出口气,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看着黑夜里分辨不出有多高的天花板,就如同望着白天时分辨不出与自己到底有多远的她一样,愣愣出神。
有时张谦洋觉得好像很近很近,她会扯着他的衣服,与他肩膀碰着肩膀,在他耳边笑着说些悄悄的话。可有时他又会觉得好像很远很远,她也会扯着别人的衣服,靠着别人的肩膀,凑到别人的耳边轻轻低语。
男孩苦恼着,忧伤着,满心的思绪在黑暗里铺开,夜静静地听着,它听不懂男孩的语言,但它知道,那是些伤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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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风呼呼地吹,吹退了蔽天的浓云,露出了一轮昏黄的月,那月出现在天上,出现在了一扇扇窗户里。可那又能怎样,盼着它的男孩已经睡去,就算他醒了,又能怎么样,男孩的窗户太小了,月亮还是进不去,他还是看不到。
这样也好,就让他睡着吧,那憔悴的月呀,还是不要让他看到的好。
2024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