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中秋佳节,万寿台布置得焕然一新,大红宫灯和各式花灯参差错落,只等着入夜之后点燃,以庆祝人间团圆。
萧潜没理会出来迎接的官员们,径直带着萧宝镜等人去了万寿台底部。
为首的官员面露忌惮,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快去请四公主!”
随着铁闸门打开,浓烈的煤渣味扑面而来。
那颗大火球依旧高悬在穹顶上,没日没夜地照亮地底,督促精怪们无休无止地工作。
机械齿轮缓慢转动,浑身是伤瘦弱不堪的精怪们背着一篓篓比人还高的煤炭,灰头土脸地工作,不时还要被监工的小吏们恶狠狠甩上几鞭,戳着他们的脊背辱骂他们是光吃饭不干活的猪猡。
萧潜看着他们,垂在腿侧的双手暗暗攥紧。
清风朗月般的面容上,遍布不忍之色。
萧宝镜小声对商病酒咬耳朵:“这些人真坏,我在这里只干了一天的活儿就吃不消了,他们还拿鞭子抽我!”
商病酒摸摸她的头,哄她道:“小公主好可怜。这些人太坏了,应当把他们丢进熔炉才对。”
手掌轻抚过少女的脑袋,像是在抚摸一朵小花儿。
萧宝镜脸颊红红,宛如找到了为自己撑腰的人,脊背直板板的,娇声娇气:“就是!”
正说着话,身后传来动静,是萧南嘉被心腹官员们簇拥着过来了。
她朱唇轻启:“皇兄。”
萧潜眸色冷厉:“你奉旨修建万寿台,这些年招募精怪前来做工,孤以为你心结已解,没想到,竟是用招工做骗局,把他们骗进这种地方!你告诉孤,这几年,死在你手底下的精怪究竟有多少个?!一百个?一千个?!”
萧南嘉平静道:“四千零三十九个。”
四周寂静。
萧南嘉忽而弯起红唇,重复了一遍:“这几年,死在我手上的精怪,截至目前共有四千零三十九个。”
萧潜脸色铁青:“萧南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南嘉语调极冷,“天底下的山川湖海矿石田亩都有定数,既然资源有限,那么自当优先供给人族,凭什么要分给妖族?精怪妖鬼,诡诈残忍,早就该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皇兄自幼学治国之术,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君父受命于天,照拂的当是天下生灵,而不仅仅是人族。”萧潜同她针锋相对,“若是资源有限,那么为君者考虑的应当是如何扩展资源,譬如提高田亩的收成,譬如研究矿石的利用效率,而非简单粗暴的屠戮异族!”
萧南嘉似笑非笑:“可惜,这只是皇兄一个人的想法罢了。父皇与我观念相同,精怪,不配活在世上。”
萧潜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心结已经演变为心魔——”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无需你说教!”萧南嘉冷漠地打断他的话,眼神里透出轻蔑和讥讽,“毕竟,一个娶妖为妻的人,似乎没有资格说教我。”
萧宝镜瞳孔放大。
娶妖为妻?
闻道学宫里的太子妃,是妖?
萧潜默了默,转向那群官吏,下令道:“立即放了这里的所有精怪,从国库拨款,补偿他们的所有损失。”
官吏们没应声,只偷眼瞄向萧南嘉。
见萧南嘉不语,他们才喏喏地去办了。
得知可以回家了,在场的精怪们爆发出一阵激动欢呼,排着队去领补偿款。
毛笔小童收养了小鞭炮精们,感激地冲萧宝镜作了个揖。
君抱节也对萧宝镜作揖行礼:“小镜子,我也要回家了。我离家两年,今年要好好陪婆婆过年守岁。谢谢你帮助婆婆收割稻子,也谢谢你为我们申冤出头!”
萧宝镜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这有什么?你也帮了我很多忙呢!咱们走江湖的,就讲究一个‘义’字嘛!”
精怪们渐渐走光了。
一缕金色的功德光芒,悄然融进萧宝镜的身体里。
她舒展身体,又听见萧潜对萧南嘉道:“孤听闻,从剑阁运来的那批玉石被人做了手脚。”
萧南嘉扫了眼萧宝镜:“皇兄听这小妖孽说的?”
萧潜不置可否。
萧南嘉低眉敛目,微微一笑:“取剑阁的玉石来。”
手底下的心腹官员很快捧来几块玉石。
萧南嘉:“请皇兄检查。”
萧潜的随从立刻上前,碾碎玉石,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那官员笑道:“这几块玉石,都是从万寿台的墙壁上现取下来的。若是太子殿下仍不放心,也可以自己派人再去抽查几块。便是您想查验所有玉石,微臣也敢说,这些玉石绝对没有问题!公主殿下为督建万寿台,夙兴夜寐兢兢业业,玉石经她之手,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萧南嘉玩味:“怎么,皇兄听信妖孽谗言,却不肯信我这嫡亲的妹妹?”
萧潜温厚英俊的脸上满是复杂之色。
萧宝镜咬了咬唇瓣。
她分明听得真真切切,萧南嘉和朝渊在玉石里面做了手脚,要在今天炸毁万寿台,炸死天子和所有的文武百官!
可是……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玉石碎屑,一时无言以对。
萧南嘉不肯罢休,沉冷唤道:“朝渊。”
一道玄黑色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年轻的国师戴一张悲伤哭泣的彩绘狐狸脸面具,宽肩劲腰骨骼削瘦,微卷的高马尾散落在腰后,好似一把出鞘的狭刀。
萧南嘉盯着萧宝镜,语气不辨喜怒:“朝渊,有人向皇兄告状,说你我督工不利。以你看来,诬告之罪,该当如何?”
她的目光好似看待一件死物。
萧宝镜有些害怕。
这事儿确实怪她。
精怪们的事情尚有证据可以证明,可是谋反的事情并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
她正紧张,商病酒忽然同她十指相扣。
道袍簪花的少年倾身低头:“小公主别怕。”
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耳畔。
萧宝镜有些痒,忍不住害羞地缩了缩脖子。
落在旁人眼中,是亲密至极的一幕。
商病酒含笑望向朝渊,一字一顿:“你要同我作对吗?”
明明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甚至还背着个破烂货篓。
明明总是笑眯眯地弯着狐狸眼,成日里一副唇红齿白人畜无害的少年姿态。
可是他的嗓音清越又低沉,仿佛来自遥远的呓语,携着千钧重的恐怖威压,在这个昏暗的地底下,要将人的双肩压垮,要将人的膝盖压弯。
他直视朝渊:“你敢同我作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