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景的情绪在殷浔面前一直都摆得很好。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揉碎又掰开,但是当她站到他的面前时,此时他忽然就不想让她面对真相。
没关系,她现在在他的身边,会很健康,再也不用吃药,情绪也会一直稳定,根本不会发病,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她。
那就让事实暂且揭过吧。
至少在当下,在现在,她不用为那些黑暗的琐事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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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公路蜿蜒,盘旋而上,气流被无声隔绝在外,斑斓景色一闪而过,只有将落的斜阳努力透过车窗与他们并行,来往的一路上车流不息,都去往同一个方向——
卫家。
江时景停下车时,殷浔正在发呆。
庄园内人流往来进出,大片平缓的草地上,有客人已经凑成几堆开始攀谈起来,鲜花与酒香浮动在空气里,喷泉的水流声被正在交流的人声覆盖,穿着得体的佣人举着托盘小心地分散在四处,确保能照顾到每一位到来的贵客,红地毯自大门一直铺展到大宅正门穹顶下,训练有素的侍应站在两侧,辉煌的灯火遥遥溢出,倒映进殷浔的眸子里。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这里却亮如白昼。
她无声注视着这一切,察觉到江时景探寻的目光时才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带过:“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想来只有这样的环境才适合她的母亲。
早有侍应注意到了这辆漆黑的轿车,脸上的表情在看到车牌号时更更加恭敬了起来,一路小跑到车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等待贵客下车,他看不清车内,只能模糊感觉车上的人似乎还在等待什么,直到现在迟迟没有动静。
终于车门从内开了,安息香和蜜糖的气味倾泻而出,香甜馥郁得不可思议,侍应有霎时的怔愣,一时忘了将手扶在车顶,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从车里出来了,他下意识低头,映入眼帘的是女人一双近乎冷白的裸足。
它们被包裹在一双细跟绑带高跟鞋里,浅色绑带自脚面交缠而上,轻扣在纤细玲珑的脚踝处,分不清是物还是人更白。
还没等他从惊艳中回过神,女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下高挑窈窕的背影,和蔷薇的香气。
她自然地挽上身侧的人,言笑晏晏,姿态亲密,那人无意间微微侧身,侍应眼睛发直,他这时才认清,来的不是江家家主,而是他们的大小姐心心念念的江时景!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侍应在心里默默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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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景不常出现在公开场合,但不代表其他人不认识他。
修身素黑西装里内搭白衬衫扣到最上一颗,同色系领带严整妥帖置于内里,身形颀长挺拔,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五官清艳可入画作,眉眼深邃,骄矜自持,鸦青色纤睫轻掀,露出的是漆黑如墨的瞳仁,疏离漠然,看起来不好接近,只有在低头看向身旁人时才透出极轻的笑意来,莹白的手指上有银光闪过,有眼尖的已经认出是对戒,迅速瞥向他身侧的姑娘,在注意到她的手指上也有一枚相似的戒指时,皆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来。
这是在变相官宣?
“时景。”
开口打招呼的是徐衍,徐父徐母笑容可掬,客气地说不打扰他们叙旧,不着痕迹地看了几眼殷浔,先行进了大厅,徐衍等父母离开后才继续开口问:“伯父知道么?”
他的意思是江怀遇知道江时景半公开吗?
江时景声音凉凉,却将手心里另一人的手扣得更紧:“他今晚过后知道也不迟。”
殷浔没说话,今晚在众人面前她只需要做个花瓶就够了。
徐衍的视线在两人交叠的手中停顿了几秒,又飞快移开:“现在进去?”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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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浔敏感地意识到身边人从下车后的变化。
从踏足这里时,他就变得锋利而疏冷,脸上仿佛覆着一层假面,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凛冽又高不可攀。袖口的碎钻在射灯下闪耀出炫目的彩光,半明半暗中,她听到他附身在她耳边,音色琅琅,如轻羽擦过带来酥麻的痒意:“一会儿你就在我的身边。”
殷浔偏头对上他的视线,新月般的眸子里缓缓挑起笑意,她没有说话,只是靠他更近了一点。
大厅里的人比她想象中更少一点,但是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只多不少,或歆羡或惊艳,更多的是猜忌,在好奇的目光里夹杂着不善。
最强烈的视线,当属来自正站在卫行止身后的卫斓。她直勾勾盯着江时景这边的方向,在注意到殷浔后眼里差点没喷火。
殷浔仿若未觉,仍然唇边含笑,优雅得体。
卫行止作为东道主,亲自在大厅迎客。登门的人都想与他结交拉近关系,他一一客气回应后,才有空注意到刚进来不久的青年,身边有同龄的女孩正挽着他的手臂,身段气质都是绝佳,两人似乎正在与徐衍聊天,显然正相谈甚欢。
江怀遇没出现,不过他没来也好,省的一些不怀好意幸灾乐祸的人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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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与江怀遇的关系不是那么的好,但对江时景,卫行止从来不掩饰欣赏。
这个年轻人有超出同龄人的理智和果决,都说徐家长子徐衍天性沉稳,但是论耐心论自持,卫行止都对江时景更另眼相看。而卫昭大概是被保护得太好,有时候乐观过了头,即便是比江时景还要大两三岁,但是心智远不如他成熟。
想到这里,卫行止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如果南苏生下的是女儿,卫江两家就能结为亲家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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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翊是带着池漾一起来的。后者对聊天的热情远不如对麻薯布丁,只剩他一个人与江时景一起聊天。他对殷浔的到来并没有多意外,之前游轮上江时景肯舍命相救,他们两人在一起只会是时间问题而已,相比卫斓,还是这位殷小姐看着情绪更稳定一点。
他这么想着,由衷祝两人长长久久。
江时景笑起来,与他轻轻碰了杯。
闻翊正想扯几句别的,余光中瞥见卫行止往这个方向走来,心下了然,他向后使了个眼色,客气地欠了欠身,礼貌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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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景来了?”
卫行止的态度显然熟稔了很多,眼中的笑意毫不掩饰:“在滦大念书的感觉怎么样?”
“伯父。”
江时景的姿态也很谦恭,对这位长辈,该给的尊敬必须做到位。
“卫昭回来,你们两个可以多聚聚,我们这些老家伙迟早是要给你们让位的。”
江时景没有接话,只是又举杯:“您太谦虚了。”
“女朋友很漂亮,是同学吗?”
出乎意料的,居然是卫行止主动提到了殷浔,甚至加上了称谓。他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姑娘,破天荒地先伸出手:“欢迎,希望你能玩得开心。”
殷浔莞尔,伸出手回握,落落大方。
她一直带着微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似乎只是公式化的客气。卫行止见多了心怀鬼胎形形色色的各路人,见惯了下意识的讨好,在面对殷浔简单到波澜不惊的回应时,卫行止忍不住一怔。
她无所谓他的态度是怎样,对卫家家主的赞赏也不屑一顾。卫行止的印象里没有殷姓的豪门望族,但是从头到尾,她平静得不像是出身普通人家的女儿,要么是教养真的是万里挑一的极佳,要么是——
她早就习惯这种被人尊敬甚至被人捧着的感觉了。她的身上带着上位圈习以为常的倦怠感,举止间流露出的是从小养尊处优带出的凤仪,其他人如何看如何评价,对她根本不重要。
因为有足够的底气,所以根本漠不关心。
他看得太久,以至于江时景轻轻咳嗽了一声:“卫昭在楼上吗?”
卫行止回过神,歉然一笑:“他在房间里,你们可以上去看看。”
卫斓跟在后面,脸色很不好看,她忍了又忍,终于脱口而出:“时景,你不是说大学不考虑恋爱吗?”
殷浔在心里惊讶了一番这贴脸的操作,当然她还是没说话,连眼神都没给一个,只是靠江时景更近了一些,后者正垂眸去牵她的手,直到两人十指相扣,才抬起眼,凉凉地开口:“碰到喜欢的人,当然会例外。”
卫斓咬紧了唇,敌意的目光来到殷浔身上。
游轮上时,她的危机感已经很重了,但是想让娇生惯养的卫家大小姐把自己看中的人直接拱手相让,那是不可能的。
她是卫家的人,对方名不见经传,凭什么能抢过她?
卫斓还想继续说什么,在瞥到卫行止有些沉沉的目光时,又悚然闭上了嘴。
她不是亲生女儿,只是被卫家收养的孩子。卫家这棵大树下太舒服,她必须要牢牢攀附,决不能被卫家赶出家门。
但是收养与被收养的关系太薄弱,更何况……卫家只是给她改了姓,宣称她住在卫家,把她当女儿一样照顾,但是却从来没有过正式承认她就是养女,本就薄弱的关系更是如沙上建塔,摇摇欲坠。一旦被卫家抛弃,她就会重新回到过去一无所有的生活里。
那种生活太贫穷太困苦,已经过惯了前呼后拥到处被人笑脸相迎谄媚讨好的日子,怎么能适应那种生活?
卫斓思考了很久,认真得出答案:婚姻是她第二次投胎的机会,而且会是深度绑定的关系,她必须要把握住在卫家的机会,为自己挑选最好的对象。
而江时景完美符合了她所有要求。
她绝不能就这么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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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江时景和殷浔离开的背影,卫斓咬紧了牙。
大概是被嫉妒和愤恨冲昏了头脑,她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卫行止也在注视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眼中思绪沉沉。
尽管第一眼的长相并不相似,但是她离开的背影和走路姿势,莫名让他想起年轻时的南苏。
这种怪异的巧合让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年轻女孩的名字,确认自己的印象里从没有出现过这两个字。
等今晚的宴会结束,要和阿苏聊一聊,他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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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两部电梯都在下行,这个时间点是亲友要从楼上下来的高峰,想上行的只有他们两个。殷浔注视着红灯变换着的数字,她的脸上仍然带着得体的微笑,指尖却有些颤抖。
“殷殷,放松些。”江时景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适时出声安抚,“只是吃一顿饭,你觉得不舒服、想离开随时告诉我。”
“我没事的。”殷浔仰头,青黑色的眼底蔓延出极淡的笑意,“只是很激动。”
有很多种因素可以促成她的激动,带来的后果很可能是她的失控。江时景牵着她的手更紧了些,试图安定她的情绪。
恰好有一台电梯的门已经打开了,殷浔积极地先站了进去,江时景跟着她按了楼层,随着门缓缓关闭,两个人自然没有见到隔壁电梯门打开后,走出的卫家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