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膏药果然当天晚上就搬走了。
天色将近三更,黄大膏药牵着马车,带着黄锦文,往自己家院子里拉最后一车东西。车上装的不过是废药篓子,柴火棍子,破鞋底子……
黄锦文牵着骡子,华龙生、黄柏芩陪着黄大膏药跟在后面。车辆来到院门,停了下来。
华龙飞拿着几张字纸,站在大门边上。
黄大膏药:“老三,车上都是我们自家的东西呀。”
华龙飞:“没人查你那玩意儿,这一大车玩意儿也换不来半斤小米,我犯得着么?你不是有名的黄大膏药么,我从师父的青囊卷中选了九种你能用得上的配方。”他说着把那字纸递给黄大膏药。
黄柏芩露出满意的笑容,两眼放光。
黄大膏药拿过去看了看:“这都写的啥?”
“楷书,写的很清楚啊。”
黄大膏药:“我又不认字儿,这能有啥用啊?”
华龙飞劈手夺了回去:“不认字你怎么当大夫的?难怪你撕我侄子的书卷烟抽。你就是个野鸟!”
黄柏芩:“爹,你知道三儿的方子多金贵?一种就值我们一个药铺。能吃一辈子啊!三儿,要不给你大哥……”
华龙飞:“大嫂,咱们华家的医术,早晚都得传承。我大哥还得研习内科,不缺这种钱。黄爷们儿,靠一两个记问之学你就敢出去蒙事,不要命啦?现在的大关东,金满柜,粮满仓,不如枕下一支枪!你这铁公鸡当然舍不得买那玩意儿,黄锦文的本事,这辈子也买不来一支好枪。可是北盛村有钱人这么多,你不怕误诊后有人一枪崩了你?”
黄大膏药:“我今后就老守田园,种地为生。”
华龙飞:“我大哥是个老实人,但看病用药,谨慎实在。我大嫂一辈子仔细,唯唯诺诺,孩子就是他的心尖儿。今后我会隔三差五来看他们。”他闪开身子“走吧。”
黄大膏药搬走后,华龙飞长叹一声,坐到了地上。
黄柏芩:“三儿,我知道你喜欢凤鸣,把能耐传授给他。可是大嫂就这么一个儿子……”
华龙飞:“孩子才七岁,我不想带他走。可是你们得答应我两件事。”
黄柏芩:“你说。”
华龙飞:“你爹他们暂时不敢再来骚扰。你们也得琢磨买点地种。孩子,第一得教他认字,第二得教他认药,让他上药架子。让他用眼睛就能看出药的成色好不好,给的分量足不足。中药,是一门大学问,我学了两年。估计还得学三五年。”
华龙生:“你还用学?”
华龙飞:“当然得学。萧师父教我怎么辨认好歹真假,可是华云龙给我提了个醒儿。开医堂,还得学会跟药材贩子打交道,学会采购。还得学会采集、采挖。不然你就难免吃亏上当,当不了好大夫。”
黄柏芩:“所以你才跑到大山里去了?”
华龙飞:“我走遍了关东的大小药材市场,只有长白山深处的小市场才有最新鲜的真材实料。也跟着他们进山采药,可是功夫根本不到家。再遇见叶若兮,我得弄把枪给你们送过来。”
黄柏芩:“我们哪是摆弄枪的呀。”
“不求伤人,但求自保。尤其这世界乱糟糟,人命根本不值钱。我本以为你爹大小也算个财主,没想到会这样。指望不上也就罢了,还想把你们吞了。你们关门睡觉吧,我这就回宽城。”
“啊?三儿,你怎么也得睡到天亮,吃了早饭走啊。”
华龙飞:“不了。孩子睡着了,明早醒了又是哭着不让走。我受不了。”
黄柏芩:“可是这黑更半夜的,道上不太平……”
华龙飞牵过马来:“呵呵,我是野郎中,没人挡得住我!”
华龙飞买了两套孩子穿的衣服,和几本医学入门书籍,赏了一个小花子让他送到北盛村,华记药铺亲手交给华龙生。
华龙飞刚到瘸侯饭庄,就看见叶若兮坐着洋马车从巷口走过来。华龙飞把她请进瘸侯住的内室小屋才说:“我听说你去华兴堂找过我?什么事儿这么急?”
叶若兮:“想你了不行啊?我从哈巴罗夫斯克回到宽城就找你,没想到你父亲把你给赶走了。尤其你那位继母……”
华龙飞:“别说他们,说说你。”
叶若兮:“这次是我主动申请来宽城的,不过我猜不会时间太长。上级正在往喀尔喀蒙古抽调人手,我可能也会被调过去。”
华龙飞:“哼哼,那正合适啊。我记得咱们在什刹海那时候,你爹就老念到喀尔喀。狗揽八泡屎。”
“你别放屁!上级命令,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来事特意告诉你,日本人在满蒙要有大动作。苏联护路队在满洲里、海拉尔一线抓住不少日本特工,名义上是自然考察,其实就是绘制军用地图。对大东亚医馆那些人你要保持克制,真要打起来别犯傻。”
华龙飞:“宽城日本人不少,跟我接触的还真就只有大东亚。要不是我师姐……”
叶若兮:“呸,又是你师姐。你都跟我好了,又粘住一个师姐,家里还有个老婆。将来我怎么办?”
华龙飞:“嘿嘿,就算我谁都没有,你也够年龄了。你的组织会批准把你嫁给我?”
叶若兮:“咱们躲到大山里去呀。”
华龙飞:“苏联特工,你自问能躲得过去?等着吧,就算你熬成老太婆,找到我我也养得起你。你在你的组织里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要是跟我逃进大山,随便出来个胡子,你就完蛋了。对了姐姐,你还得给我淘换几支这玩意儿。”华龙飞用手比量一个手枪的样子。
叶若兮:“我给你一把了,还有子弹。腰里还有一把盒子炮,你一个人能用多少?”
华龙飞:“我想给我大哥弄一把……”
“不管。愿意给你那不有一把勃朗宁么?”
华龙飞:“那能行么?那把枪是你给我的念想,跟着我走了大半个中国都没舍得送人。那把枪在我家枕头下边呢。”
叶若兮:“呵呵,这还不错。搂着枪不如当年搂着我吧?那是你就是个小傻子。我们刚刚回到宽城,武器都是配发的有编号。将来你有时间到拉林河南岸有个小镇叫金马镇,那个镇子北边有个俄罗斯风情酒馆儿,能买到你要的东西。”
华龙飞:“你说这大关东,不是老毛子窝点就是小日本儿间谍,好好一个安乐窝弄得到处是跳蚤、臭虫!你们都各回各家,各过各的日子,太太平平不好么?”
叶若兮:“这事儿你得去问日本天皇、斯大林和张学良啊。我要能安心给你当老婆,孩子都生出来了。赶紧给我弄吃的,我就这一上午的假。”
叶若兮吃了一顿午饭,匆匆话别。
马振邦:“三儿,叶大小姐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你心里到底看好谁了?哎呀,前妻江翩儿姐,让你接进大山里去了,大师姐为你大老远从日本奔过来,这又贴上个二毛子,你到底看好哪个了?”
华龙飞:“那个都没看上,别问!套车咱们回家。”
马振邦赶车上马,准备启程回家。
侯振坤提醒马振邦:“帮子,从大东亚那边走。”
马振邦一甩鞭子:“忘不了!”
车马来到大东亚医馆门前,马振邦叫住马车,对里面喊了一声:“大师姐!”
司徒慧拎着皮箱从里面走了出来。
华龙飞跳下马:“师姐,你不能跟我去!”
司徒慧:“为什么?我不会影响你……”
华龙飞:“你先进屋,我仔细跟你说。”
华龙飞把司徒慧拉进大东亚的医药厅坐下来。
北山晴子鞠躬问好,站在一边。松本清一弯腰撅腚,木头人一样站在门口。
华龙飞一鞠躬:“北山夫人,请您把医馆门关上一个小时可以么?”
北山晴子吩咐松本关门。松本清一关上店门打算上楼,被华龙飞留住了。
“你们都坐下听着,我和我师姐的话,你们也听听。”
北山晴子和松本清一道谢落座。司徒慧要跟华龙飞进山,北山晴子劝了一个晚上都没用,她们要听听华龙飞怎么说。
华龙飞:“师姐,我知道你喜欢我,其实我也喜欢你。可是当时你去美国了,我们都没有办法。结果我回到关东才想起来家里有个老婆,人家没看上我离婚了。我正没着没落叶若兮来了,她是个苏联特工,我惹不起。后来你又来到大关东。”
司徒慧:“我不是想做你老婆。听说你在山里也有药材坊,我想……”
华龙飞:“那是一时权宜之计,最主要的是师父留给我的嘱咐我不能忘了。”
司徒慧:“那我去不是正合适么?”
华龙飞:“你若离开大东亚医馆,跟我逃进大山。你我的命就危险了!这也是我跟叶若兮说的。”
司徒慧:“什么危险呀?你还怕胡子?”
华龙飞:“我不怕胡子,但是我怕日本特工!苏联特工遍布各地,日本特工更是无孔不入。”
司徒慧:“你说什么?难道我是日本特工?间谍?”
华龙飞看了看北山晴子和松本清一。
“你自己当然不清楚,但他们两个至少有一个非常清楚!本来我也以为他们就是单纯的日本医生,偶尔招待一些日本军警商人什么的。可是自打上次我来,看见你们竟然吃的是特供精粮,后来我就想明白了。”
司徒慧:“吃精粮能说明什么呀?”
华龙飞:“你还记得我聊起过森鸥外吧?其实我挺喜欢一个日本将军叫乃木希典的,更佩服一个叫福岛安正的人物。我在看介绍他们的文章时才知道,从甲午海战以后,日本只有军人才可以饱食精粮。即便现在,这条规定还在严格地执行着。如果说你们赚钱自己买精粮,这无可厚非。可那是什么时候?还是特供!可以推断,大东亚医馆是直属关东军的特务机关!”
司徒慧:“难道我已经被他们拉进情报部门了?”
华龙飞:“你离开中国,到了日本,其实已经上了他们的贼船。中国名医的女儿,母亲是日本名门,才貌双全,医术高超,他们会放过你这样的人才?”
司徒慧:“不可能。日本特工怎么会?”
华龙飞:“有时间你查一查福岛安正的资料。他是日本军界情报鼻祖!他是第一个亲自踏上中国刺探情报的人,那时还是大清国土。就是这个人经过一番考察,才回国鼓动天皇发动的甲午海战的,结果日本赢了。此后他从德国到莫斯科,一人一骑穿越西伯利亚,靠吃狼肉走完了远东大铁路全程,推动日俄旅顺口战争。那时,为打赢那场战争,满蒙远东,直至莫斯科到处都有他的情报人员活动。最着名的是明石元二郎!日本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没有乃木希典,旅顺也拿得下来;没有东乡平八郎,海战也打得赢,但要是没有明石元二郎,日本就赢不了日俄战争。”
松本清一听着华龙飞的话,悄悄地擦着冷汗。
华龙飞看了看松本清一,冷笑一下,继续说:“我最佩服的,不是这个叫明石元二郎的人。而是一个叫河本操子的女人。她一个人深入大漠,在辽远苦寒的喀尔喀蒙古,一边教学一边为本国提供情报。没有情报部门的不懈努力日本根本打不过老毛子!”
屋里的人都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态,惊异地看着华龙飞。
华龙飞:“那场战争对于日本,可以说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三。然后就是军队复员,可是日本军界参谋、情报、特工从未减员,而且越来越多。一直渗透到东北军最高层,比如张作霖,比如现在的熙洽!”
司徒慧惊得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熙洽也是日本……”
“是十足的亲日派。大关东十个人中至少有五六个都是亲日派,这就是日本特工三十多年来的赫赫功绩!”
北山晴子突然问道:“华先生,你是亲日派么?”
华龙飞站起身踱着步:“我这个人很难说。出生的时候大清国就完犊子了,刚刚懂事就流落北京,听说有个政府,还有大总统。可是我们连姓啥都没听准,又换人了。尤其是张作霖手下打死我师父,我想帮师父报仇都无能为力。可是回到大关东,你们就比较了解了,好好的让我们挨了一年饿,我会亲姓张的?”
北山晴子:“我是说在日、俄、蒙之间您更倾向哪一方?”
华龙飞:“都他妈不是好东西。老毛子凭什么占我们那些地方?差点没把大关东变成黄俄罗斯!蒙古那边我没去过,不过早晚得去,那边的沙参甘草啥的特别好。听说也是乱糟糟,跟老毛子勾勾搭搭。日本人呲牙瞪眼,跃跃欲试,急不可耐,到底要干什么这谁都明白。大清不行,张家不行,老毛子更不行。难道日本人就行?”
北山晴子:“您说的行是什么意思?”
华龙飞:“这最简单,谁能让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让我们好好开医馆,谁就行。”
北山晴子:“您对南京国民政府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