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一过,这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师雪妍被这滚滚热浪炙烤得耐不住,整日揣个扇子恨不得一刻都不停。米花也不晒太阳了,只躲在师雪妍房中的角落里动也懒得动。一屋子人都懒懒的,除了在御庭司忙如陀螺的师亭昱。
今日得了一天假,恰巧师为敬出去应酬,师亭昱带上师雪妍与萧茵去逛南巷陌路口的夜市。
天晓得师雪妍多想吃一口冰的,好在这个朝代也是有的,各种冰食层出不穷,荔枝膏、砂糖豆子、酒酿冰团,她应接不暇,与萧茵接连吃了几种,直将肚子都吃鼓了才总算停了嘴。
师亭昱忍不住打趣两人:“你两晚饭也不算吃的少,怎的还能塞下这许多东西?”
萧茵今日难得换了一身女装,云水蓝的裙子配上她浓烈的五官,将她衬得如同一朵浅色的芍药,既雅致又秾华,单可用“赏心悦目”来形容。
师雪妍则穿了一件紫锦葵色的薄绡莲纹裙,她的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抬手之间,露出了腕上的环佩金铃镯,铃铎玎珰之声引得不少路过的行人投去目光。
三人行至一个露台前,这里搭建了一个乐棚,比往日里教坊搭得大了许多,上面不止容纳了乐师,杂剧舞旋纷呈,繁盛活跃,随着高昂的乐曲,直将整条街巷的气氛拉至高点。
师雪妍吞下最后一颗糖葫芦,不过一转眼的功夫萧茵与师亭昱便不见了,她知道两人这几日闹了些别扭,现下定是找了地方你侬我侬,她有些无奈,早知就不来了,现下她一人,又该和谁去玩?
她看了一会杂耍便想启程往回走,奈何人流稠密,她若是朝反方向挤,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挤得出去,想了想便接着看了一会,人群中忽然此起彼伏起了声,她回头,见不远处站了一个男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乐棚上的杂耍。
他身着烟墨色劲装,干净洒脱,却褪不尽一身的华贵之气。
南凌延月?
师雪妍眨眨眼,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他,蓦见他一回眸,那目光注视着一旁的人,嘴角含笑地看着她抬着一碗酒酿冰团往口里送。
雀喧鸠聚的夜市,却似突然鸦雀无声。
两人如同一对相恋已久的璧人,她张了张口,不知将什么咽了下去,忽觉滞涩哽咽,什么杂耍歌舞一律失了兴趣。
她转身消失在人流中。
南凌延月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看见了她,脚步本能地跟了上去,谢锦没见师雪妍,以为他要走了忙叫道:“殿下等等,看看再走!”
南凌延月见不过一瞬的功夫已失了师雪妍的身影,神色落寞地折了身子,刚巧与谢锦手中的碗撞在了一起,一碗酒酿冰团全洒在了他身上。
谢锦捂住了嘴巴一个劲儿地道歉,完全看不出是个当母亲的人,还是如此冒冒失失,跟以前一样。
南凌延月无奈淡笑:“无事。”
谢锦向四周看了看,见不远处就有家成衣铺子,她用手指了指道:“现下不好回府去换,殿下不如去成衣铺子买一件。”
两人进了这家颇具规模的成衣铺子,里面的男款皆是时兴的料子,不过多以浅色为主,那女店主一见有人进来便殷勤地做起了介绍:“郎君要做衣服?”
“不做,我们要买。”
谢锦挑了一套广绣斜锦中衣做内搭,外配束腰白袍,配白玉莲发冠。她从未见过南凌延月穿这样的衣服,若说以前是叱厉威风的将军大人,现在便是儒雅俊美的风流书生。
就连那女店主都忍不住赞道:“郎君好风姿,这一出去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娘呢。”说罢拿出一个岁末禳祭用的大傩面具递给他。
“郎君遮着些,夫人也好安心才是。”说完看着他俩笑得意味深长。
南凌延月微微皱眉,引得谢锦也笑了起来。她原本就没有什么女娘矜持,听了这番话,更是打趣道:“他可不是我夫君,不过遮住也好,否则这街上该更挤了才是。”
谢锦抢着付了钱,待和南凌延月一起走出了成衣铺子,她突然道:“我想再去看一会歌舞,不如殿下自己先去逛逛?”
南凌延月点了点头,道:“过会我来找你。”
“不用。”谢锦摆了摆手,道:“我自己能找得到回去的路,且我很久没回淮洛了,想多看看。”她轻声说完这一句,又看了一眼南凌延月,终是自己一个人走了。
南凌延月望向谢锦离开的地方,朝着另一边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原本以为不会遇到,可前面不是师雪妍又能是谁?
她站在一个小摊前望着摊主聚精会神地雕刻着木雕。
那摊主手上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狗,圆圆的脑袋,胖乎乎的身子十分可爱。师雪妍似是不满意,指了指狗头及眼睛,嘀嘀咕咕跟摊主说了什么,那摊主依照她的意思又改了改,最后递给她。
师雪妍十分大方地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摊主面前:“你再帮我雕一个。”她拿起摊上一张白纸,画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狼王。
她站在摊子面前百无聊赖的等时,一个带着奇怪面具的男子走了过来,他摆弄了几下摊主刻的木雕,却似无一看中的样子。
师雪妍好奇的打量他,虽祁国有戴大傩面具的传统,但现在既不是岁末,也不是朔昭,戴这样的面具难免有些“与众不同”,不过这一身的打扮却十分惹眼。
她心中忍不住嘀咕起来,不知是哪家的俊俏贵公子出来逛夜市,是不想引起轰动才戴面具?
许是目光太过热辣,南凌延月有些“做贼心虚”地轻咳一声,假装未看见师雪妍。待那木雕刻好,他先一步劫了过去,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似是很满意。
师雪妍愣了少刻才解释道:“这位郎君,这是我找摊主定做的……”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这位白衣郎君,希望他能将那狼王还给自己。
南凌延月“不置可否”,想摸银子买下来,但手一入衣襟才想起自己忘带钱了,犹豫了一下,便摸出一块玉佩递地给她。
师雪妍诧然接过看了看,这玉佩上雕刻的是祁国的祥瑞之兽,雕工精巧,应是手艺颇为了得的工匠打造,再看那玉色,脂意凝厚,油润温泽,一看便知是极好的玉料雕刻而成,价格自然不菲。她贪财的本能被触动,想要是想要,可她不敢要。
在祁国,但凡佩玉的男子皆讲究个玉不离身,若是将它赠与女子,那便代表这女子是他心仪之人,也算是一种“定情信物”。
但眼前这位,显然只是没带钱又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想要拿这块玉换她的木雕。他是第一次出门不知道物价吗?
她指着他手里的木雕问:“你想要?”
那人点点头。
她也不忍占人家便宜,便将玉佩递了回去:“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若是想要便拿着吧,若是哪日你得空,再让摊主帮我刻一个,给了银子,之后我来取便是。”
那人想了想,便将那木雕收了,向她行礼道谢。
师雪妍回了一礼后转身离开,继续在袂接肩摩的人流中缓缓而行,一面走一面逛,可无论是做糖人的摊子,亦或是卖糕饼的小铺,她总能隐隐看见那一抹白袍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她为了印证这人是不是跟着自己,好几次假装看其他东西,趁机望了过去,那人依旧闲庭信步地跟在后面。
她停下,他也停下。
师雪妍颇为无奈,干脆大大方方走了过去,在他面前站定,那人也停下了脚步,与她“对视”。
“郎君可还有事?”
那人缓缓摇头,看着她,却不发一言。师雪妍心中微怒,但此处人多口杂,这人是戴了面具,她可什么都没戴,若是被人认出来,指不定明日又被传出什么谣言来,说不定她又会被父亲责罚。
叹了一声,她指了指那人面上的面具问道:“可以摘吗?”
过了片刻,那人又摇了摇头。
师雪妍苦笑道:“你不说话,也不摘面具是为何?怕我认出你来?难道你是我认识的人?”
她见此人的衣着,并不是特别名贵的料子,但他刚刚拿出的玉珏,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人家能买得起的,若说他是淮洛城中哪位世家的公子,她在淮洛这么久,见过的不少,一时也拿不准是谁。
首先排除了还在禁闭的蓁胥,其次便是染了风寒的言青豫,至于南凌延月……
他与谢锦不知在何处逛着,且也不是这身衣服,那他到底是谁……
师雪妍有些挫败,她等了许久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道:“难道是哑巴?”
谁知那人竟点了点头。
原来是个哑巴,难道脸也是因为毁了容才遮起来的?师雪妍顿时心生愧疚,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小声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那人不说话,指了指她身后正在吆喝的摊主。师雪妍转过身去,见那摊主面前的地方铺了一块红布,上面摆放了许多物件,什么耳珰、玉珏、手镯,她见有人拿着竹环往上丢,这才明白过来。
这不就是套圈嘛,在现世她也经常被这种摊子圈钱。
她走到近处看了几眼,这些个首饰虽不十分名贵,但胜在做工不错,对寻常人家的姑娘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一些想讨姑娘欢心的郎君见身旁的小娘子走不动路了,都一副跃跃欲试却怕不中的样子,皆自告奋勇想要表现一番,但这摊主也忒有心机了,他做的竹环又轻又小,远远抛掷过去,大都弹在地上出了范围,偶尔有个运气好的能套中近处的几样,但都不是什么好的首饰。
几人都铩羽而归。
师雪妍瞧着有趣,抬眼一扫,只觉那紫锦色耳坠子小巧可爱,便买了圈想要套,谁知将手里的圈套完了都没中,她心中不服,又买了两个,没料被人半路劫走。
“你来?”师雪妍眉梢一挑,见他不作声,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随后,那人抬手,脸却忽然朝向她,手腕轻抬之间,第一个竹圈已落在那对耳坠子上,再一抬手,令一个圈,落在最远处正中的那春辰色芙芋花玉梳,师雪妍微张着嘴,一副诧然之色,而后忽然笑了起来,那桃腮杏颜,柳亸花娇,令面具下的南凌延月怔神忘言。
那摊主面色就不那么好看了,但毕竟人多看着呢,他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便只能乖乖拿了那两样首饰来奉上。
师雪妍拿出锦帕将那对耳坠包好收入怀中,至于那玉梳……
她用指尖抚上那玉梳上的雕花,忽觉那上面的花纹有些眼熟,想了想才忆起是淮安王府的芙芋花。忽地抬头看向面前戴面具的男子,她的笑容骤然失了几分。
这人……总觉得有些让人拒绝不了的气息……
她轻轻摇头,不对……应不是……
再抬头时,那人已去了另一个摊子。
祁国的夜市开到子时,师雪妍自是逛不到那个时辰,但找不到师亭昱与萧茵,只得抱着“满载而归”的东西继续瞎逛。
她看了一眼身侧提满了东西始终“任劳任怨”且不发一言的面具男,口中反复咀嚼的话始终说不出口,不断侧过头去看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似是想从他身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那人见她不时拿眼偷瞄他,面具下的唇微微弯起。
“哎哟。”师雪妍因提了太多东西,走路又不注意,那脚尖触到了一块翘起的青石板上,向前踉跄了两步跌在地上。虽不严重,但膝盖磕得生疼,她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皱在了一起,口中不断哀嚎。来往的行人不断投来目光,其中不乏几声颇为刺耳的讥笑。
师雪妍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忙将落在地上的扇子捡了起来将脸遮住,也不管地上散落的东西,撑着便想起来。
“没事吧。”面具下传来的低沉男声使她一怔,她将扇面缓缓下移,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具下,那人透出的一双亮如星辰的双眸。
周围的喧沸之声蓦然阒寂。
“瞿先生,为何殿下不将面具摘了,这么热的天,戴着真的不会捂出痱子吗?”
躲在暗处的瞿岩与萍儿缩回身子,他叹了一声,敲了敲萍儿的脑袋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痱子不痱子的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戴上面具他便不是淮安王,有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敢做了,但不愿说的话,殿下依旧是不会说的。
他跟随殿下多年,对他的脾气秉性十分了解。
殿下是一个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成全别人之人,只是唯有感情一事,让人不得不生出些自私念头。
想靠近,却觉不应靠近。
想远离,却觉无法远离。
便是这种近不得,远不得的感觉,才会使人愈渐深陷,直至再也无法拔出。
他着实有些心疼殿下,却又有些心疼蓁胥。
这归根结底,还是这位姓师的小姑娘不好,没事长这么好看做什么,还做得一手好菜,画得一手好画,哄人的功夫也是一流,他若是年轻个十岁……
也……还是算了吧……
单着也挺好,省去了许多麻烦。
他拉着身旁的萍儿道:“别看了,走,先生带你买吃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