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绥抿了抿唇,并未吱声。
转眼,李肇的脸庞已近在咫尺。
“怎么不吭声?你怎么说的?”
他的五官线条凌厉,仿若刀刻一般,高挺的鼻梁,衬得眉骨之下那一双深邃的眼眸,明明含着浅浅笑意,却无端透着几分恶劣。
薛绥:“我说,院子里不知从哪儿窜来一只野狗,我好心备了肉食喂它,哪晓得它竟不知好歹,吃饱喝足后,突然扑上来咬我,我一时没有防备,嘴唇便被它咬破了……”
她语气平静,说得煞有介事。
李肇听一句,脸色黑一分。
再听一句,脸色越发阴沉难看。
“李桓肯信?”
薛绥恭敬地答道:“端王不如太子多疑。”
“薛平安!”
李肇紧盯着她,仿若被人触及逆鳞。
片刻后,他理了理袍服,索性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孤可没有吃饱喝足……”
他声音醇清,带着几分戏谑调侃。
那促狭的笑意里,薛绥敏锐地听出几分危险和意味深长……
小昭离去时的眼神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从前的李肇,不开这些玩笑。
情丝引竟如此厉害?
薛绥定了定神,默默吸口气。
“殿下快些走吧,端王绝非等闲之辈,他当面说出那些话,说不定心底已有疑虑……”
李肇随手拿起她放在枕头边的一个木雕,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孤还怕他不起疑呢。”
薛绥睨他一眼。
那个木雕是一只小猫。
薛绥闲来无事的时候,雕着玩的,还用砂纸耐心打磨过,被她盘得十分光滑。
小猫笑容满面,憨态可掬。
在男子的掌心里,颠倒转动,一张满是笑容的小猫脸,衬着李肇那张冷峻的面容,就好似一个落入魔爪里的无辜小生命……
薛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以为太子是个持重的人。”
李肇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木雕,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直直地望向薛绥的眼底。
“你让孤不持重了。可满意?”
薛绥眼皮一跳:“薛六当不起。”
瞧她紧张模样,李肇嘴角略略上扬。
“你当真要随李桓去别苑?”
薛绥:“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李肇似笑非笑,眼里闪过一抹冷意。
“孤给你一个?”
薛绥假装诧异,“多谢,但不必。”
李肇的目光落在她鸦翅般的睫毛上。
眨得很快,心虚。
他冷哼一声。
“薛平安,你可真有本事。”
薛绥抬眼,坦然地看着他,说道:“我已如殿下所愿,借病与端王保持距离,往后也不会与他纠缠。殿下何不遵守盟友之约,与我尽心合作,各取所需?”
李肇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笑问:“你想让孤做什么?”
薛绥微微侧身,目光紧紧地锁住他。
“大理寺卿谢延展、郑国公郭丕、太常寺卿尤祝、中书令萧文远、兵部尚书吕元、吏部侍郎袁启礼、门下侍中郑严,这些人当真与户部贪腐案毫无瓜葛?”
李肇听她用清冷的嗓音报出一个个官职和人名,如数家珍,眉心不由狠跳一下。
并非因为一个弱女子妄图向三公九卿复仇的狂妄,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陈鹤年诊治的结果,只告知了李桓。
可他开的药方和薛绥的医案,却辗转落到了李肇手上。
东宫侍医张怀诚看过之后,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
“此女,命途多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没有人天生就该承受那些苦难。
要背负多少疼痛,才会落下那样一身伤病?
设身处地,李肇或许也会用同样甚至更残酷的手段去报复。
可他不敢肯定,自己也能像薛绥一样,熬过那些黑暗时光,忍受痛苦活下来,再用长达十年的时间来精心布局,不断磨砺自己,慢慢成长为一个心思深沉的棋手……
一个柔弱的女子,需要多强大坚韧的内心,才能做到。
李肇低头,不想让她失望,又不得不说。
“陛下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朝堂上的风云诡谲,不如寻常百姓想的那样波澜壮阔,但也没有平常百姓想的那样简单。三公九卿、朝堂大员,贵族宗亲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大多都有姻亲,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无必要,皇帝不愿挖那么深。
挖得大梁朝堂满目苍夷,鲜血淋漓。
薛绥沉默。
她懂,所以沉默。
李肇道:“你再等等。”
薛绥看着他,微微一笑。
“我明白该怎么做。”
周遭寂静了许久……
无声的相对,目光深似沉渊。
良久,李肇看着手上木雕的小猫。
“你很喜欢猫?”
薛绥淡淡地道:“不过是无事时打发时间用的。”
“这笑脸猫,倒是讨喜。”
李肇凝视着她,眼瞳里有一闪而过的温柔。
九岁时,他应该是见过薛平安的。
但她可能已经忘了。
又或许,从来不曾记得这一段。
因为当时的她,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奄奄一息,几乎就快死了。
-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
李肇被崇昭帝罚去普济寺静思己过。
他满心委屈与愤懑。
只因和平乐的一点小争执,就要罚他。
而且,为何每次都是他错?
他五岁便是皇太孙。
两个月后,先帝过世,他顺理成章成为皇太子。
人人都说他尊贵,但父皇总是责怪他、冷落他。
理由也是——他是太子。
以至于小时候的李肇,一直认为“当太子”是世上最严厉的惩罚,东宫是世上最可怕的牢狱。
那一天,普济寺的禅院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寒风如刀割般刺骨,吹在脸上生疼。
四周一片死寂,仿若时间都已凝固。
他独自一人走在寒冷的小径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心却比这寒风更冷。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猫叫声从假山后面传了出来。
他停下脚步,循声走过去。
没有猫。
只有一个瘦弱的女孩。
她蜷缩在假山下的缝隙里,缝隙很小,外面有两块大石头,李肇不知她是怎么钻进去的,瞧那模样,她似乎拼命想要钻出来求救,却卡在那里没了力气,动弹不得。
李肇自幼聪慧早熟。
在他眼里,许多小孩子都懵懂无知,很傻。
眼前这个小女孩想必也是如此。
自己钻进这狭小的缝隙,又出不来,只能挨冻。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可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
她太像一只猫了。
前些天,李肇刚刚救下一只受冻的小猫,就如她此刻一样。
浑身湿漉漉,冻得气息微弱,眼神无助……
李肇自小就喜欢猫狗和各种小动物。
因为,五岁便成为皇太孙的他,身边鲜少有真心相待之人,一个比一个更会阳奉阴违,虚情假意。
只有在这些小动物面前,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倾诉心声,排解寂寞。
这只“小猫”,让他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开。
他又走了回去,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堵住缝隙的两块巨石搬开。
石头沉重无比,累得他气喘吁吁,崭新的狐皮氅子也弄脏了。
等搬开石头才发现,这“小猫”不仅穿得单薄,还受了伤,脚上,腿上,胳膊上,身上到处都有血迹和伤痕,显然是被人打伤,压在那假山石后的……
原来她并非自己贪玩。
“是谁伤的你?”李肇忍不住蹲下身子,认真看了看她的伤。
小女孩毫无反应,眼神涣散空洞,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李肇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试图为她擦拭和止血。
她身体微微颤抖,没有反抗,也无法反抗。
“你快走……”
“小猫”终于开口了。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蝇,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像是恐惧至极。
“他们……会打你的……快走……不要让人看见你……”
李肇愣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他们又是谁?”
她没有回应,乌紫的嘴唇嗫嚅着,只是不停地重复。
“快走。”
李肇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一瞬间,他很想让她相信,自己有对付坏人的能力,尽管他只有九岁。
“你说出来,我帮你报仇,我保护你。”
她一动不动地盯住他,摇摇头。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你快走……”
李肇没有动。
她竟像被逼入绝境的小猫一般,露出凶光,亮出爪子,朝他啐了一口。
“让你不要多管闲事!快走,走啊……”
李肇的新衣服被她啐中……
“不识好歹。”
他气得咬牙。
临走,脱下了那件弄脏的氅子,丢在她冰冷的身上。
后来,他想起那件新制的狐皮氅子,以及弄脏了他衣裳的小女孩,去那个假山看过……
风雪荡平了一切,她没有留下足迹。
衣裳和血迹都不见了。
慢慢的,他将此事淡忘。
直到薛绥闯入幽篁居,露出那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疤,他才想起,当年那只弄脏他衣裳,又啐了他一口的“小猫”……
-
“殿下?”
“殿下,夜深了,快走吧。”
薛绥见李肇望着木雕小猫出神,不知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出声提醒。
“端王近来对我多有防备,你我行事还是小心为妙……”
李肇唇角一勾。
好似十分喜欢这句话。
“你我”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端王则是共同的敌人。
敌我分明的立场,令他体内的“情丝蛊”很是舒坦,仿佛尝到了最甜美的诱饵,顷刻间便兴奋活跃起来,目光里满是灼热的光芒。
长大后,他明白了当年的小女孩让他“快走”,逼他离开,并非不识好歹,是怕他受到连累,也被那些人欺负。
此刻的大女孩让他“快走”,应当也是出于同样的担忧。
“你怕孤不是李桓的对手?”
薛绥一怔,全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那自然不是。太子便是太子,地位尊崇。”
“嗯?”李肇扬了扬眉。
二十岁的青年太子,像一个俊秀而害羞的少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堆积着炽烈的火焰……
“好,孤依你……”
他低下头,深深地看着她。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有那么一瞬间,薛绥以为他会做出什么越界的举动,或者像上次一样,不满地咬她一口……
毕竟他向来行事不羁,并不会因为自己是李桓的孺人便有所顾忌。
可李肇很快便坐直身子,有条不紊地整理好衣冠,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与威严。
“别这么盯着我,孤走便是。”
太子终究是太子。
转眼便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让人敬畏的储君。
薛绥莞尔:“恭送殿下。”
紧闭的窗户被轻轻推开。
李肇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人影闪过,一阵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又迅速消失不见。
薛绥坐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出声。
小昭在外轻声唤道:“姑娘,可需要什么?”
薛绥:……
小昭与她一样,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想必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
这一问得让她心里微乱。
她将木雕小猫放回枕头边,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将它放得远了些,才木然着脸,淡淡回应。
“不用,你早些歇着吧。”
小昭似乎这才安心下来。
“是。”
-
今儿是崇昭帝一月一次,驾临谢皇后寝殿的日子。
椒房殿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动,映着大梁朝最尊贵的一对男女。
谢皇后亲手为皇帝宽衣,转弯抹角地说。
“肇儿年岁渐长,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崇昭帝抬起的双手一顿,眼神淡淡。
“怎么又提这事?”
谢皇后心中一紧。
如今朝廷的诸多要职都被李桓安插了自己的人手,这分明就是皇帝给他机会培植党羽、扩充势力。
见面才有三分情。
太子与朝中大臣太过疏远。
谢皇后满心希望太子早日成婚,可以尽快融入朝堂核心,得到更多的支持。可皇帝这一问,倒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儿子及冠,论及婚嫁本是寻常。”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试图说服崇昭帝。
也知道皇帝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想让太子过早染指他的权力。
谢皇后有满心的委屈。
可她不会像萧贵妃那般,动辄在皇帝面前示弱装可怜。
她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天下有哪一个父母,不为儿子的婚事操心呢。便是寻常百姓之家,也该张罗起来了。陛下日理万机,子女众多,或许无暇顾及,可臣妾只有肇儿这么一个儿子……此事一直拖着,旁人看了,还以为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尽心呢。”
崇昭帝眉头微微皱起。
他最厌烦谢皇后说这种话。
什么叫只有一个儿子?
哪个皇子不是尊敬地唤她一声“母后”?
厚此薄彼,有违皇后贤德。
身为皇帝,他坐拥三宫六院,子女成群本是天经地义,她怎能心生不满,还这般埋怨地说出来?
崇昭帝冷冷道:“为人父母,应当尊重孩子的意愿。太子亲自上奏,表明自己年岁尚轻,想要潜心治国之道,暂不成家,朕身为父亲,难道还要强迫他吗?”
说罢顿了顿,“再说了,如今也没有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谢皇后赶忙道:“前些日子陛下不是也看中了,卢太傅家的二姑娘?”
崇昭帝带着一丝嘲弄,瞥向谢皇后。
“卢二姑娘和平乐走得近,皇后也不介意?”
谢皇后道:“臣妾看重的是卢太傅一门清贵,家风严谨。只要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姑娘家与谁交往密切又有何妨?难不成在陛下心中,臣妾竟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
她目光清冷,语气不卑不亢。
话里话外,指责的是萧贵妃心胸狭隘。
从某种程度而言,谢皇后确实比萧贵妃沉稳大气,行事端庄得体。
不然,当年的太子妃便是萧氏,而不是谢氏。
谢氏是先帝亲自为他挑选的。
崇昭帝不喜欢谢氏,并没有什么理由,从初见的第一眼便不喜欢。
但先帝独断专行,一旦定下便不容更改。
如今想来,他对谢氏的不喜,或许掺杂着身为天子却无法自主的无奈。
这是他在无法抗拒的情况下,被迫接受的婚姻。
是先帝硬塞给他的妻子。
崇昭帝叹息一声,放缓了语气。
“皇后莫急,朕会慢慢为太子选一个德才兼备的太子妃,将来也好辅佐他,母仪天下,庇佑国运……”
谢皇后指甲都掐入了掌心,脸上却是温婉的笑容。
“全凭陛下做主。”
她心里清楚,皇帝这一番话,是给她的定心丸。
言下之意,无论他如何宠溺端王和平乐公主,李肇的太子之位都稳如泰山,不可撼动。
毕竟,先帝驾崩前,年仅五岁的李肇,便被先帝册封为“皇太孙”,被先帝寄予了无尽的厚望。
先帝临终前,更是在病床上,再三告诫当今皇帝,不可改立太子,否则便是动摇国之根本。
所以,即便皇帝偏心,对太子有所不满,在这朝堂上,也不得不做出一副公正严明的慈父模样。
他要成为万民敬仰的仁君、贤主,便不能轻易违背祖宗定下的规矩,更不能罔顾先帝的遗言。
临睡前,夫妻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至亲至疏夫妻。
他们平日里就没有什么话说,此刻更是相对无言。
谢皇后小心翼翼地侍候皇帝躺下,而后福身道:
“陛下早些安歇,臣妾在灶上熬了滋补的汤粥,明日陛下起身就可食用。此时火候未到,臣妾再去照看一会儿。为免扰了陛下清梦,一会待弄完,臣妾便在偏殿小歇,不过来了。”
这是她避免与皇帝同床共枕的借口。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
她不想侍候,皇帝也不想来。
只是在这深宫里,凡事都要做得周全,哪怕是他们这一对最尊贵的夫妻,也得讲究一个体面。
崇昭帝眉头微微一蹙,看着她行礼退下,突然开口:“皇后且慢……”
谢皇后身形一顿,缓缓转身,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陛下还有何吩咐?”
崇昭帝看着他,“今日端王为小薛氏请旨,要晋升为如夫人,并定下封号‘平安’,皇后对此有何看法?”
“平安夫人?”
谢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萧贵妃如何说?”
这种事情,皇帝必定先与萧令容商议过了。
他们二人更像夫妻,行事总是有商有量,而她,徒有皇后之名,只配得到一声知会罢了……
果然,崇昭帝轻轻叹了口气。
“她倒没什么意见。薛孺人治好了端王多年的失眠顽症,这次在府里又受了些委屈,贵妃没有理由阻挠……”
萧氏没有理由。
她这个皇后就有理由阻挠吗?
对萧妃所生的子女,向来是他做主。
难不成,想让自己来做这个坏人?
谢皇后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薛六姑娘知书达理,温婉可人,端王喜爱她也是人之常情。一切但凭陛下做主,臣妾并无异议。”
崇昭帝看着她,微微点头。
“皇后忙去吧,朕歇了。”